第3章 叱莲大典
霎时,喊打喊杀的苗人偃旗息鼓,搁下手里的活,跑出门外。好几个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脚,手掌、脸上均摔破了皮。
沈黛拍了拍胸口,如大梦初醒,拿汗巾捂着额头上的伤口,跌跌撞撞走出药堂,迎面被硝烟味呛得连连咳嗽。
“一拜,二拜,三拜——”
鞭炮齐鸣,浓烟滚滚,烟尘之后,数十个手持火把的苗人缓步走来,他们身后,舞龙舞狮开道,巫师躬执羽绂,起舞坛前,戴的不是银帽,而是九头菩萨银花梳,蝶吊颤动,叮铃作响,犹如鬼魅。
南楚一带信鬼而好祠,天神、日神、山神、水神、司命之神无一不拜,有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面前,几丈高的众神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不怒自威,宝相庄严,神秘与肃穆交织成一幕震慑灵魂的祀神图。
巫乐声起,正所谓是,万家同庆,东家朝神西家拜,十里长街,半街烟火半街神。
沈黛不信鬼神,可如今身临其境,只觉得心脏随鼓点砰砰直跳,竟不知身在天上人间。
众神过后,十几个轿夫肩扛祭台,祭台上一男子身穿绛紫凯棠银衣,衣上银片如百目铺展,吊饰垂及胸前,手持礼器,半张脸被鬼纹银面具遮住,俊美无俦,正是古书中所写叱莲神之相。
传说此神沟通阴阳二界,渡亡者之魂,除灾祸疫病,保风调雨顺。叱莲神降临之日,亡者返回家探望子孙。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所到之处,苗人一排排下跪,纸糊制成的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一点点燃起,化为纷飞灰烬。火光映在叱莲神的面具上,明明灭灭,当真如古书所写,“仙人容颜,修罗色”。
眼看众人皆在朝神,无暇注意自己,沈黛便撤至人群后,欲溜之大吉,刚一转身,后背顿生凉意,像是被猛兽死死盯住。
咽喉慢慢收紧,沈黛额上冒出细密汗珠,甫一回头,直直对上一道幽深目光。
那叱莲神正望着他,面具上两个黑黢黢的洞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汹涌而出,将她紧紧吞噬包裹。
一股冷意从头蔓延至脚,沈黛双脚似是长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得,只见那叱莲神示意停轿,那张戴面具的脸越来越近,日光将他的影子一寸寸投在沈黛身上,直至将她完完全全笼罩。
他离得很近,银衣的凉意传到沈黛皮肤上,激起一层薄栗。
不止沈黛呼吸停滞,所有旁观者也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幕,几乎将两人身上看出一个窟窿。
下一刻,叱莲神将手中之物递给沈黛,一股幽香钻进她鼻中,把她猛地拉回现实。
这是……一枝香草。
沈黛迟疑接过,正要询问一二,忽听得旁边有人高喊:“叱莲赐蘼芜,传语九万重。此人被叱莲神选为神使,是给我们楚国带来福运之人!”
“等、等一下……”
不等她反应,手舞足蹈的人群朝她涌来,将手中鲜花、橘柚、枣糕一股脑塞到她手上,沈黛一时香果盈怀,不知所措。
叱莲神退至一旁,上了轿,吩咐轿夫继续前行,高挺鼻梁下,薄唇扬起一丝弧度。
“诸位搞错了,我并非是什么神使,又是初来贵地,怎受得如此大礼!”
一彪形大汉上前,正是方才在药堂为难沈黛之人,“公子初来乍到被叱莲神选中,必是与神有缘,适才对您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他朝沈黛深深一躬,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一圈圈弯下身朝沈黛躬身行苗礼,如层层叠叠的麦浪。
不多时,几个身穿官服的苗人走来,双手交叉行了一礼:“这位公子,我等二人是祭司台的司天监,明日王宫中将举行祀神大典,听闻公子被选为叱莲使者,还请随我们入王宫,好完成祀神仪式。”
沈黛连忙道:“诸位大人,在下是晟国使者,明日便要与其他晟使一道入宫,若是现在提前与大人们入宫恐不合礼数,还望谅解。”
“如此……我等便明日再请神使大人参加仪式。”
沈黛应付完楚官和一路热情的苗人,直到踏进驿馆的门,才稍稍从方才的变故中恢复过来。
迎面撞上廖敏众人,沈黛也顾不上寒暄,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走。
几个画师正要出门,见沈黛手里拿的满满当当的瓜果一类,面露慌张,便低声道:“这个宋画师,怕不是擅自拿了驿银,到街上寻欢作乐了罢?”
“瞧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八成是做贼心虚。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一想到此人不知去过多少暗娼馆,咱还与他同乘一船数日,我这心里就膈应!别回头给咱染上什么病来。”
一番话说得众人纷纷自危,互相约着回头寻个大夫看一看。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且兰街走去,听说今日有苗族盛会,他们便相约着去看热闹。
叱莲大典喧闹了一整日,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大典已然至极盛,烟花齐绽,距驿馆两三条街之远的一处府邸,高堂大厦,琉璃瓦在烟花映照下流光溢彩。
三四个着锦戴银的侍女说说笑笑迈进院内,聊着方才姑墨河上的花灯,还有蓝布篷舟上抚琴的神女,她们一阶阶踩上如意踏垛入院,刹那间,一股异味扑面而来。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众人四处环视,寻找气味来源,一侍女脖上传来湿意,她抹了抹皮肤,抬头向上望去。
“啊——!!”
横梁上,数十具尸体垂手高悬,身体炸开血洞,五脏六腑翻腾在外。温热的血滴在侍女们姣好的面容上,滴在玉石板上,仿若红梅怒绽。
一炷香时间后,须明涯在院内来回踱步,他身穿蟒纹银衣,腰佩玉带,是南楚一品天策上相才有资格穿的官服。
“竖子何敢尔!早知这个乌椤奚行事竟如此果断狠辣,当初先王将其逐出南楚时,老夫就不该手下留情!如今倒好,落得个养虎为患!”
幕僚枭阳道:“庄王庸懦,执意推行睦邻友好政策,晟楚之战后,庄王自知自身政权岌岌可危,将其子逐出南楚,名为放逐,实为避祸,留存后路。公子奚游历诸国,一扫纨绔心性,在朝中笼络旧王一党铲除异己,大人,此人若再不除掉,必酿成大祸!”
须明涯“啪”一掌拍到廊柱上:“本相如何不知,可此人蛊术高绝,手下银狮卫又个个是精兵悍将,本相精心培养的死士几乎被他残杀了个干净,你教我如何对付他!”
“大人何必舍近求远,虽说武力我们无法与之抗衡,可治国看的是才能。晟楚一战,南楚元气大伤,府库无存,甲兵尽失,银矿坑场荒废,庶人窃争成风,大人只须稍稍推波助澜,且看公子奚还能不能用蛮力平乱。”
须明涯思忖片刻,满意点头:“如此甚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
南楚王宫。
西宫殿外,司宫、乐尹等一众楚官在此等候多时,茶过三巡,仍迟迟不见公子奚踪影,急得是满头大汗。
“诸位大人,奚公子今日参加城中游神,纵是回殿也是疲累不已,大人们不如明日一早再来请示。”
乐尹摆了摆手:“这怎么行呢,明日一早便是晟使入宫,至晚间还要举办王室祀神大典,样样马虎不得,还得奚公子来拿个主意啊。”
罗察顿了顿,故作不解问道:“此事不是有大王做主吗,即便大王卧榻多年,朝政上还有太子管着,怎么算来算去,倒成我们公子的事了。”
司宫掌管王宫诸事,算得上是宫里的人精,顿时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笑道:“诶呦,罗察将军跟随奚公子多年,怎么倒明知故问了?明眼人谁不知,太子殿下从不理朝政,这楚宫里的事嘛……当然是奚公子说了算了。”
乐尹心道,好你个老狐狸,表忠心的话谁不会说?
“司宫大人说得对,今日叱莲大典,只有国君才有资格扮叱莲神主持游神,放眼如今的南楚,也只有奚公子才有资格代王室巡游。”
其余几位大人纷纷顺着往下说,你一言我一语,端的是言笑晏晏。
须臾,众人谈笑声骤停,齐齐向殿外望去,夜幕下,一紫衣男子迈入殿中,微寒的夜风随之呼啸灌入,吹得烛火摇颤不已。
乌椤奚银面具未摘,在明灭烛光下显出几分鬼魅,单站在那里,便散发着冷峻气场,威严如霜刀压下,将室内诸人压得抬不起头,方才的热闹瞬间烟消云散。
在诸国游历多年,他浑身上下自然散发着凌冽气场,那些年,北境的酷寒,西北的风沙,他挨过,受过,为了一顿糟糠饭,他为贵人们牵马坠蹬,为了省下车马盘缠,他只身涉过险山恶水,数年如一日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冷了,草席一卧,饿了,吃糠咽菜,不知往鬼门关里走过几趟。
这一切,旁人不知,罗察却是比谁都清楚。
先楚王将乌椤奚放逐,实则派罗察暗中保护,他曾亲眼见过,奚公子被人打断一条腿,野狗般挣扎的一幕。
那时,乌椤奚奄奄一息,罗察一只脚几乎迈了出去,可就在下一秒,那个浑身泥泞的少年拿起树枝,朝对方的眼睛狠狠捅去,“啪”地传来眼球迸裂的声音。
罗察至死都不会忘记他当时的模样,那双眼,简直不能称作人的眼睛。
像是从野兽群中厮杀出来的狼王。
罗察看向乌椤奚,他径直从众人面前走过,坐在紫檀椅上,将面具轻轻摘下,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双目深邃,古水无波,已全然看不出是当初那个极尽疯魔的少年。
“何事?”
司宫咽了口唾沫,拿了礼节册,小心翼翼上前道:“奚公子,明日晟使入宫,宫宴诸事宜虽说半月前已敲定,但细节上还有些地方需要与公子商榷。”
公子奚手腕毒辣,为人冷沉,每次向他请示,楚官们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如行走在刀尖之上,可今日不知是为何,只觉交谈甚是顺畅,压迫感不似往日,宫宴所涉及诸事,几乎都得到了他的首肯。
“此前已与诸位大人交代过,筵宴流程,桌张陈设,还有菜肴果品,皆按宗亲宴规格办。芈司宫,多备些赏赐物品,莫乐尹,设摆乐器当以中和韶乐为佳,以武舞为首,文舞次之。”
一番探讨,不知不觉玉兔东升,众官们告了辞,笑着走出西王宫,“今日与奚公子交谈如此顺畅,定是公子对我等安排十分满意啊,不枉我们夙兴夜寐这么些时日。诸位,我等回去定要好好安排此次宫宴,不能出一点差错。”
几人沾沾自喜,罗察在心里无奈道,哪里是你们安排得好。
分明是今日,公子高兴。
待将人送走后,罗察回殿内,见乌椤奚靠在椅上,手撑了头,发丝银坠垂落肩颈。经过一日巡神,他眉目间尽是疲累,闭上了眼,密而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翳影,尽显昳丽风流之气。
罗察欲言又止,今日他心里一直藏了疑问,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公子,今日且兰街上那蓝衣公子,可是公子在桐州结识的晟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