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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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峪,她是小姐。”
晚上方峪祺在厨房搭手烧火时,芳姨如是跟他说。语气并非责备,而是恳切叮嘱,免得叫他在跟嘉莉相处时失了分寸。方峪祺转头看向屋外,施嘉莉坐在李子树下捧着个帕子吃糕点,睇他一眼,神情得意。他知道,她向母亲告状了。
“知道了。”方峪祺填了把柴火到灶膛里。
烧完火,方峪祺从偏屋里出来,在屋外的缸里捞了把水洗手。施嘉莉凑到他跟前,口吻骄矜:“你真的知道了么?”方峪祺冷清清看向她,漆黑瞳仁在眼眶里晃了晃,像一条被迫温驯却不服管教的狗。
晚饭后,山里雾气散了,天难得放晴,黑垂垂的天幕上高悬几颗微黄的星子。屋外更舒爽些,大家便搬了板凳到外面坐着。施嘉莉趴在芳姨膝上,请她为自己辫满头的小辫子,这么保持着睡一晚,第二天头发就是卷的。方峪祺也坐在旁边,脚下摆了个旧编筐,一颗一颗地剥青豆粒儿。
芳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隔壁镇子是个大镇子,抵我们这儿三四个呢。他们那儿有集市,若哪日得闲,我们也去逛一逛,虽比不得大城市,却也热闹。”施嘉莉从她膝上支起身子,忙问:“有冰块和香蕉油卖么?我带了做冰淇淋的桶子来呢!”芳姨摇头道:“这个怕是没有,要到城里去买的。”施嘉莉沮丧地“哦”了声,又伏下身去了。
“吱哟”一声,旁边那家屋门开了。施嘉莉望过去,一个瘦小女人抱着个孩子出来了,手里还拎着个藤编小筐。她家里也没有院子,只用竹子围了一圈低矮的篱,上面挂着枯黄的扁豆叶子。女人裹了小脚,走得不快,芳姨忙招呼她:“梅香!过来坐!”
那女人果真走过来了。愈走近了,愈能看得清她宽大蓝布旧衣裳下瘦削的身骨,施嘉莉觉得她像个伶仃细鬼,不由得向芳姨靠了靠。方峪祺去屋里搬来另一张凳,让她坐了。女人将手里的藤编小筐递给芳姨,有气无力道:“里头是我今个晚上做的软饼,家里只剩点红苕面了,撒了把葱花,我吃着味道还行,也拿来给你们尝尝。”芳姨客气道:“你看你,有点吃的还想着我们。”说着,让方峪祺把筐子接了。
芳姨细细瞧了梅香蜡黄的脸,大惊道:“怎么,你这是病了么?”梅香怏怏地笑:“是病了好一阵子,这两日才好。”她看向方峪祺:“多亏了阿峪,那夜我烧得快死了,娃娃吓得直哭,阿峪听见了,帮我去镇东头请来那个瞎子大夫,开了两服药,总算捡回一条命。”
“哎哟,阿弥陀佛,上帝保佑。”芳姨在城里待这些年,曾因新奇去教堂做过礼拜,此刻便一起感谢上了。
方峪祺仍没甚反应,低头剥青豆粒儿。梅香借着月光端看芳姨的脸,问道:“芳姐,城里很好罢?瞧你这张脸,都愈发白嫩了。”芳姨抚着嘉莉的头发道:“是我运气好,碰见个好东家,很体恤我们这些下人。”梅香叹口气,羡道:“芳姐,你这算是熬出头了。能做工养活自己,又把阿峪教得这样好,将来福气大着呢!不像我,自小就命苦,爹娘生了也不养,嫁了个男人喝醉酒就打我,后来他淹死了,我才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唉。”芳姨跟着叹气。嘉莉听着,“噌”一下直起身来:“他打你?”接着脆声骂道:“老师说过的,婚后殴打妇女同样算作暴力行为!这样坏的人,真是老天有眼,叫他淹死了!死得真好!”
芳姨尴尬地咳了咳,拉着嘉莉坐下,抱歉地对梅香笑笑,毕竟那是她家男人,纵使她说他千万个不是,旁人也不便多嘴。不过十分稀罕的,方峪祺剥青豆的手顿住,看向气鼓鼓的嘉莉,目光默然停留片刻,又垂下了。
梅香倒是不在意,将嘉莉细细打量了,道:“这便是城里来的小姐罢?瞧这长相就是城里人,洋气得很。”
“对,对,是东家的小姐。”芳姨答道。
梅香将怀里睡着的孩子调了个方向,抱紧了,小心问嘉莉道:“小姐,您家中还需要帮佣么?我……我……”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嘉莉却已经懂了,摇头道:“我不清楚,这些是管家在负责。”她看向梅香的脚,可惜道:“我父亲很支持妇女解放,裹了脚的,他怕是不会雇用。”
“这样……这样……”梅香喃喃道,又撑起一个苦涩的笑,“对不住,对不住,我真是唐突……”
一头是自己邻居,一头是自己东家,芳姨夹在中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嘉莉没往心里去,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可怜,可怜人想活得更好些,没什么丢人的。只是,她能给予她的,也仅限于那只银镯子了。
“咱们这儿还算好的,外面打了那么多仗,都没打到这里来,有山有水能吃上饭。”芳姨拉过梅香一只手握着,“你孩子还那么小,不能离了亲娘,要是日子真的难过,不如在镇子里再找一个,有人搭把手,怎么也比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强。”
“哎,哎。”梅香含糊应了,低眉看向怀里熟睡的孩子,抬手抹了把脸道,“天晚了,我不打扰了。”芳姨给她一小袋剥好的青豆粒儿,她道谢接过,站起身,像来时一样,踩着一双小脚,从竹篱里慢慢走回屋里去了。
芳姨见她进屋,叹口气,转过身对两个孩子道:“很晚了,进去睡吧。”
隔日,施嘉莉起床后,见芳姨与方峪祺在偏屋里做早饭,便自个儿在屋外与大黄狗玩。她在大黄狗身上写字,还要叫它来猜。她写了个“峪”字,问大黄狗是什么,大黄狗“汪”一声,她就拍它一下:“错了!笨狗!”
正玩着,屋前小路的那头哭天抢地地跑来两个人,面色如丧考妣,哭声颠簸着,被风掐细了,咿咿呀呀唱戏似的。跑在前面的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女人则扒着男人的手臂尖声哭喊着:“妞妞!我的妞妞……”
嘉莉一惊,站起身来,心道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抢孩子的么?谁知,那两人竟直直地冲她过来了,刚跑到嘉莉身前,那男人就“扑通”一声跪下,用哭腔道:“小姐!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救她啊!”说完他“咣咣”磕起头,那女人也立刻跪了磕头:“求您救救她吧!小姐……”
嘉莉吓得呆住了,大黄狗也“汪汪”叫起来,芳姨与方峪祺听到动静,连忙从偏屋里出来。芳姨手中勺子都没来得及放下,见到男人,她也愣了:“他六叔,你这是干什么?”
那男人哭道:“嫂子你不知道,昨天小姐给了妞妞一块糖,妞妞舍不得吃,留到今天才咬了一口,结果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吐血,现在已经昏过去了。那糖块黑乎乎的,我怕是什么邪门的东西,才过来求小姐。求小姐给妞妞一副解药罢,不然她就要死了啊!”
清晨安静的村镇,生出这样的吵嚷。很快,方家屋前乌泱泱聚了一群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方峪祺蹙了蹙眉,施嘉莉也终于听明白这对夫妻的控诉,恼道:“胡说!我昨日分给那些孩子的是巧克力,怎么会是邪门的东西?如果是邪门的东西,怎么单单你家孩子吃了有问题?”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男人哭着将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面色惨白,嘴角一抹干涸血迹,胸前呼吸微弱,“我们也不知道为何单是我家妞妞出了问题……可是,可是这糖块,的的确确是小姐您给的啊!”
旁边的女人捞起袖子捂住脸,无助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凄厉得让人瘆得慌。莫非是对巧克力过敏么?施嘉莉心焦意乱地想。可这孩子只咬了一口,即便过敏,顶多起些疹子罢了,何至于到吐血的程度!这时,方峪祺不动声色握住她手腕,将她拉至身后,他自己蹲下身子,伸手检验了一下那孩子嘴边的血迹。
芳姨也慌了,忙安抚那夫妻道:“他六叔他六婶,有话好好说……”
施嘉莉看到方峪祺站起身,未置一词,便知血迹是真的。她愈发觉得奇怪,自己走上前看了看那孩子,只一眼,心里便有了定数。
“昨日我没见过这个孩子。”她站起身,对那夫妻道,“我从小就跟我父亲出去见人,什么马局长徐经理,几乎过目不忘。你家孩子腮上有颗红痣,我笃定昨日不曾见过她!”
那男人立刻道:“是,是,小姐好记性。妞妞昨天没出门,是她弟弟来跟小姐您讨的糖。”男人转身从人群里扒拉出一个小一点的男孩,推到嘉莉面前:“这孩子您总见过罢?是他把糖块带回家,给妞妞吃了……”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施嘉莉斥道。
“我、我急都急死了,哪里想得起来哟!”男人又伏在孩子身上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施嘉莉被他哭得厌烦。往日她都是在戏台上、电影里看女人撒泼,竟不知道男人撒起泼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他一口咬定是她给的巧克力出了问题,她无法自证,那就只好把水搅浑了。
她睨那夫妻一眼,目光扫向围观的人群,冷冷道:“既然他们说是我的巧克力害了他们的孩子,为了避免这灾祸扩大,我也不敢再让你们的孩子继续吃了。昨日凡是来我这里领过巧克力的孩子,请上前来,把我的巧克力还给我!我方才说了,我见人过目不忘,就算你的孩子不主动站出来,我也能挨家挨户地把他揪出来!”
“这……”众人没料及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面面相觑。一妇人面露难色道:“小姐,孩子讨过糖就吃下去了,怎么还哟!”
“这个好办。”嘉莉道,“那盒巧克力是我从比利时国带回来的,价格是二十块。里面刚巧有二十块巧克力,那么每一块就是一块钱。昨日凡是领了巧克力的孩子,其家人只需还我一块钱,就可以了。”
“二十块钱?!”众人听了几乎要吓晕过去。他们这辈子,还未见过这么多的钱。
即便这盒巧克力的真实价格是三块钱,嘉莉也面色不改道:“我并不想为难你们!只是,今天有人说吃了我的巧克力出问题,也许明天,就会有另一人也说吃了我的巧克力出问题,那今日的麻烦就永无休止了!所以,不是我在为难你们,是跪在地上哭喊的他们在为难你们!倘若有人欺我年幼,想要赖账,那也是不行的。我既然敢独自来这个镇子,不用想也知道,我父亲在各级警署都是打点过的!不想还钱的,那就只能去蹲监狱了!”
言尽于此,嘉莉没再说下去。人群里的噪杂声愈来愈大,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被迫陷入困境。他们议论来议论去,终于,一道声音冲破喧嚣,骂地上那两人道:“冯老六!你家闺女明明病了半个多月了,你不舍得花钱找大夫给她瞧,如今拖吐血了,怎么赖上人家小姐了?”
那夫妻俩面如死灰,男人又“邦邦”磕了响头,涕泪四流道:“小姐,小姐,我们不是故意冤枉您,只是我们实在没钱呐!我们只是……只是想让您救救这孩子,她真的,真的快要死了啊……”
施嘉莉看向地上躺着的幼儿:阖着眼睛,脸颊上蹭了泥土,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褴褛衣袖中探出几根细嫩的手指。她眼上一热,动了恻隐之念,正要向前迈一步时,芳姨握住她胳膊,让她退回来,朝那夫妻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东西!”
说完,她拉着嘉莉回到屋里,又叫方峪祺进来,从屋里插上门闩。她把嘉莉安顿到床上坐着,倒了杯热水端给她,不禁怨道:“怎么就碰上这种腌臜事儿了呢!”嘉莉握住她的手,问道:“芳姨,那孩子……”
“那是她的命。”芳姨道,“小姐,您没办法救一个人的命。”
施嘉莉知道芳姨说的命是什么。
“这种事儿太多啦!”芳姨见她怔愣,拍拍她的手道,“谁生病了、老了,或是生孩子,说死就死了,瞎子大夫也救不回来。往草席子里一卷,挖个坑就埋了。这就是这里人的命。”
屋外喧嚣渐渐散了,日头爬高,芳姨把嘉莉哄睡了,自己出去忙活。
芳姨走后,施嘉莉睁开眼睛。现在她知道了,方峪祺说得对,这里不是桃花源,有人可怜,有人可恶。
隔着白纱帐,她看到方峪祺还在屋子里,坐在他睡觉的床板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垂搭下,后脑斜抵着墙壁,眼睛低着,身影清寂落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施嘉莉起身走到他身前,问他:“你也被这里的人诬赖过么?”
他不作声,也没抬眼,只摇了摇头。
“我要回家!”施嘉莉忽地委屈起来,“我不喜欢待在这里!他们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方峪祺掀起眼皮。
微光从窗里映进来,他对上她噙着泪的眼睛。薄薄的眼泪浮在眼珠上,像一层透明美丽的玻璃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