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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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周转一天一夜,施嘉莉又回到邬城。回来后才发现,邬城的家里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有浴缸、有地板、有抽水马桶、有柔软舒适的床垫。那天晚上,家里的餐食极为丰盛,且满桌都是上海菜。施承良道,这是专为她接风洗尘设的。
施嘉莉将心里的不快活抛到一边,回到家便泡了个澡,换上一身清凉的洋白纱背心与短袴,倚靠在施承良身边撒娇道:“爸爸,这些天我好想念您啊!”
“究竟是想念我,还是想念这元宝肉呢?”施承良指着餐桌笑问。
嘉莉格格一笑:“我的心比较想念您,我的胃比较想念元宝肉。”
“鬼丫头。”施承良抖着八字胡,眯着眼睛笑开了。
施嘉莉坐回餐桌前,与施承良一同用餐,眉飞色舞地讲起这些天她在清水镇的见闻。为了说得有趣,她口吻一惊一乍的,施承良也不管教她,只配合听着,餐厅里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施嘉莉没有理由不受宠。只是她的母亲总期盼她成为一名淑女,时刻保持姣好的容貌,纤细的身段,高贵的涵养。施承良则不然,他甚少约束她,由着她的天性。因此,施嘉莉与父亲的关系更亲密一些,这在她的朋友、同学间都是十分少见的,旁人总是依赖母亲多些。
说起来,嘉莉有些惧怕她的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脸上那片黑痣的原因。
母亲姓凌,那片黑痣是自出生起便覆在脸上的。据说阿婆生她时,见她模样,惊惧得几乎要昏过去。阿公也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差点要将刚出生的她溺死。可阿婆与阿公是表兄妹的结合,先前有过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若这一个再没了,以后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便狠狠心,将她留下了。
阿婆阿公为母亲取名,用了一个“瑜”字,希望她脸虽有瑕,仍为美玉。
阿公是最早开办实业的那批人之一,在母亲成年时,已积攒下不少家业,便决定为母亲招婿。阿公看中了当时还在读书的施承良。施承良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在上海南洋公学念书,作风俭朴,无父无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阿公便资助施承良去德国留学,待他完成学业归国后,让他与母亲结了婚,后来把自己一手创办的钢铁厂也交给了他。
母亲与父亲婚后三个月,便有了嘉莉。当时人人都在担忧,怕嘉莉像她母亲。当小婴儿被从产房里抱出来的那一刻,人人又都松了一口气:脸庞光洁干净,眉眼随她父亲。
嘉莉小的时候,淘气躲在角落里玩,便听见过佣人在背后嚼舌根。一个新来的厨房丫头见过母亲后,捂着嘴惊道:“好好的富家太太,怎么这副模样,竟连我们这些下人都不如呢!”另一年纪大些的佣人便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当初是亲眼见过的,太太生了小姐,第一次给小姐喂奶,小姐吓得直哭,怎么也不肯吃,只得交给奶妈喂了。都说‘儿不嫌母丑’,这可是连亲生的都嫌弃呢!”
当时嘉莉年纪虽小,却也觉得羞愧!她怎么能嫌弃自己的母亲呢?她泪眼汪汪地去找施承良,将佣人说过的话告诉他,不出几日,那几个佣人便被管家辞退了。
自此,嘉莉便很崇拜父亲,他懂得爱护她,也懂得爱护母亲。直至今日,嘉莉依旧觉得施承良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企业家。他身上没有太多酒色财气,即便到了中年,身材相貌不如从前,却还是带着一股文气,因此,商报上曾称赞他是“真正的儒商”。如他这般身家的人,不论妻子相貌如何,身边总是养着许多情妇,施承良却没有。他和母亲,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嘉莉未从见过他对母亲发脾气,更遑论用相貌羞辱母亲。若说这位父亲有什么缺点,对嘉莉来说,就是他十分疼爱自己的侄儿施嘉隽。不过说到底,嘉莉也能理解,施承良父母早逝,是他兄长将他拉扯长大,后来他兄长染上鸦片,把自己抽死了,那么施承良不能不肩负起养育侄儿的责任。
晚饭过后,施嘉莉问施承良母亲具体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施承良歉疚笑道:“这几日我都忙糊涂了,具体是一周后还两周后我也记不清了,你去问你覃伯罢。”
覃伯便是家里的老管家。
嘉莉去问覃伯,覃伯说还有两周。嘉莉放下心来,她在乡下这些日子,过得相当自在,从未管过自己的脸,每日洗脸也只是捞两把清水随便洗了,估计皮肤已经变得粗糙,她要在母亲回来之前好好养一养,免得母亲又要说她。
不出两日,施承良也去外地出差了。家中只剩施嘉莉一个,她便无法无天,差人买来许多消遣读物,诸如《玉梨魂》这样的小说,或是《礼拜六》之类的刊物。看书中才子佳人缠缠绵绵,她眼前便浮起方峪祺的影子。她恨死他了,一点都不愿想起他,可他的影子还是那样清晰明澈,甚至她能看清他微微扇动的眼睫……她真的恨死他了!
施承良此次出差走了许久,母亲从日本回来时,他还在外地。施嘉莉换上一件俏皮的小洋裙,扬着一张水灵灵的脸去大门外迎接母亲。汽车在洋房前的柏油山道上停下,佣人上前打开车门,母亲缓缓地从车里跨出来。可以看到她左边脸上还覆着一层洁白纱布,然而光是这样,已经可以瞧出美人模样!
施嘉莉呆了呆,甚至她认为,这块纱布更为母亲增添了一点病美人的韵味。她惊喜地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妈!”母亲轻轻对她一笑,神情里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云淡风轻的满足。
“乖孩子。”凌瑜伸手摸了摸嘉莉的脸蛋。
嘉莉等着母亲对她的评价,不想母亲没有,只牵起她的手走过洋房前的花园,又一步步迈上房前的白石阶。嘉莉喜悦极了,看来母亲不会似从前那般掌控她的脸了,并且,从今以后,她会拥有一位美丽的母亲。
她当然希望自己母亲的容貌是美丽的,是拿得出手的,是可以在人前炫耀的。从前她不好意思邀请朋友到自己家中玩,也不让母亲去学校里找她,怕被别人嘲笑——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可她十几岁的年纪,就是有那该死的自尊心!
果然,凌瑜对嘉莉的管控不似往日严格。更多的时候,她待在镜前对影自怜,或是请私人医生过来,为她搽药、搭配饮食。
母亲的心情愉悦,施嘉莉的日子就好过,睡前饿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厨房要荷兰水与奶油酥鸡。她咬着笔头思索着,列下一张计划清单,预备等母亲的脸好全了之后,和她一起去逛邬城最大百货大楼,一起去选料子裁衣裳,再一起去吃华光大饭店。这种母女间稀松平常的出行,她还从未体验过。
只是母亲脸上的伤口愈合得慢,施嘉莉等得着急。母亲似乎也有些焦虑,施嘉莉听到她忧心忡忡地问私人医生:“都这些天了,为何这疤痕总不见消呢?”
私人医生道:“大概是那块痣面积太大了,这祛痣的技术又很新,难免不成熟,想要看出效果,仍需再等等。”
“哎,哎。”母亲慌忙不迭地点头,像是抓住了很大的希望。
施嘉莉趁着母亲换药时看她纱布下的脸,原有的大片黑痣已经通过手术祛除,却不知怎么,遗留下许多凹凸不平的粉色肉痂,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母亲愈来愈频繁地去照镜子,似乎每一秒都想要确认那些疤痕消了没有,看到丝毫没有转好,脸上总是凝重。施嘉莉走过去搂住她,宽慰道:“会好的,妈妈,都会好的。”母亲像没听见似的,直直地发愣。
施嘉莉知道,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希望,又叫人一点一点陷入绝望。现在连她也不能确定,母亲的脸会不会好了。好在施承良出差回来了,看过母亲脸上的疤痕后,温声说了一句:“比以前好多了。”母亲这才高兴了些,脸上露出些浅淡笑容。
只是,施承良回来的那天夜里,母亲忽然崩溃地大哭了一场。哭声惊动了施嘉莉,她穿着睡裙,拖鞋都没来得及穿,顺着廊子赤脚跑到母亲房前,却只见房门紧闭,房内是母亲哀恸的哭声和父亲隐约的低语。
施嘉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愣时,楼下传来覃伯的声音:“小姐?”
施嘉莉从栏杆里望下去,覃伯和一众佣人站在客厅里,仰着头向上看。施嘉莉向覃伯摇摇头,覃伯意会,将聚起的佣人们都遣散了。
后来母亲病了几天,躺在屋里不出来,也不叫嘉莉去看她,说是怕过了病气。
嘉莉去问父亲,父亲只叫她放心,说母亲只是因心理落差太大造成了刺激,实际并无大碍。嘉莉又问起那天晚上母亲的痛哭,施承良微微抻着眉,给出的仍是同一套说辞。
既如此,嘉莉也没法再问下去。她蔫蔫地地躺在卧房窗下的藤椅上,随意翻过几页小说。到底她没能拥有一位美丽的母亲,那张计划清单也被压在了相框底。都怪那片可恶的黑痣呵,竟隔断了她们母女间的情分!
嘉莉正浑浑想着,卧房的门忽地被拧开。她抬起眼,看到是母亲惨白着脸立在门口,穿着素色真丝睡衣,肩骨嶙峋地从薄薄布料下凸起。她惊了一惊,忙从藤椅上起身,快步迎上去,问道:“妈妈身体好些了么?”
凌瑜没有答,只向她手中看了一眼,立刻将那本小说从她手上夺去,翻了两翻,惊叫一声,将书页“哧啦”撕成了两半,尖利道:“你小小年纪,竟整日想着这些!我问你,你读这种书做什么?学了那些下作手段又是想去勾引谁!”
施嘉莉见到书被撕掉,已是震惊,再听到这话,脸上更是羞愤得一阵青、一阵白!她不过读了些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爱看的世俗小说,便要受到如此羞辱,更何况这羞辱来自于她的母亲!她当即滚下两行泪来,大声道:“妈妈!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被这么一吼,凌瑜愣了愣,随后如梦方醒一般,慌乱喃喃道:“我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她双手扶上嘉莉的肩,又抚上她的脸,胡乱将她眼泪擦了,不住道:“对不起,我的女儿,妈妈不该说这样的话……”
说着说着,她又停下了,盯着嘉莉的脸,怜惜似的看了又看,手上动作也从轻抚变为揉捏,力道渐渐加重,捏得嘉莉感到微微的疼痛,而后呆呆地叹了一声:“真是好漂亮的一张脸。”
嘉莉看着母亲的神色,心里的怫然已转为惊恐:“妈妈……”
凌瑜忽地松开了嘉莉,径直走进卧房,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珍珠玉容膏,掀开盖子,手指探进去挖出一块,走过来囫囵搽在嘉莉脸上,又用手掌抚在她脸上给她慢慢揉开了。抹完玉容膏,凌瑜又拿起另一盒养肤粉,搽了嘉莉整张脸。
嘉莉叫起来:“妈妈!”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凌瑜摇摇头,手上却没停,“以后你每日还是去我那里,我好好地帮你养着!”
嘉莉反抗道:“我不要!”
凌瑜望着她,眸色忽然悲切,轻声道:“卯卯,妈妈只有你一人了……”
嘉莉说不出话了。她听不懂母亲这话的意思,只想着母亲大概是病糊涂了。她看着母亲的眼睛,看着母亲脸上起伏不平的粉色痂痕,心终究是软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母亲在她脸上动作。过去她年纪小,说过一些天真的话,做过一些残忍的事,如今,她不能再伤害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