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滋长
崇吾忽地坐起身,手指轻轻敲着床板,似是在专心想着什么,周身涌现出危险的气息。对面与他共寝的柴夫被吓得立马裹紧了被子,他将头捂进被子里,尽量放轻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这尊煞神注意到。
果然外头突然哐啷一阵响,片刻后,房里恢复了平静。柴夫从被窝里探出头,看见房门大开,房里空无一人,那煞神睡过的床边,有一本书可怜巴巴躺在地上,看来也是无端遭了罪。
崇吾这厢已经偷偷摸摸来到了常希房里。
常希成为凡人后,六识不再敏锐,此刻正睡得香甜。清冷的月光自窗而下,洒落在她的被角,少女白净的脸蛋在月光的轻抚下,更显柔和清丽。
崇吾曾经无数次看过她的睡颜,她睡姿恬静,呼吸清浅,以往他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只要一逮到机会,他就会拿出金铃,扰乱她的美梦,让她深陷梦魇。
而今晚,他就蹲在她床前,如临大敌般瞪着正在睡梦中的常希——
话本上说,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只要与对方对视少时,必定就会生出想亲吻她(他)的念头。
崇吾可以肯定,常希无法与自己对视,所以,当看到话本上那句“真理”时,他便下定决定,以后不再看她的眼睛,避免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
作为一个被喜欢的那方,他为保全她的自尊心,真的考虑了很多。
可常希一届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土地,喜欢上他这样天资般的人物实在是正常。可如今不妙的是,他似乎受了小土地的影响,一想到她竟然会有些脸红心跳。
喜欢?崇吾冷笑。他不信,他不信有人会喜欢上自己的准粮食!
这不,他蹲在常希床边偷看她一个时辰了,也丝毫没有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崇吾松了一口气,捶了捶自己发麻的小腿,打算打道回府。他撑着床板站起身,细细密密的疼痛感从脚底板冲了上来,两腿如有针扎,他嘶一声,猛地站直,关节咔咔响了几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你半夜来我房里干嘛?”常希揉着眼睛撑起身,睡意惺忪的眼里全是不解。
崇吾登时手慌脚乱,方寸尽失。说时迟,那时快,崇吾看着常希手里捏着的被角,脑子里灵光一闪:“天冷,我被子太薄了,我来跟你借被子。”
话音刚落,他也不管此举是否妥当,伸手就去扯她的被子。常希自然是不肯放手!“别发神经!我的被子我自己要睡!”
常希双手用力一拽,崇吾亦不松手,双方蛮横拉扯下,常希一时不敌,被崇吾连被子带人一把拽下了床,借着惯性,她猛地撞上崇吾。崇吾一慌,想躲开,可刚一动脚,腿部酥麻疼痛由下而上,完全无法用力,只能任由着常希将他扑倒在地。
随着“咚”一声,崇吾发出一声闷哼。常希隔着被子被崇吾护在怀里,却也被摔得头晕目眩。刚撑起身子想呵斥他,正巧看到,月光下崇吾光洁的脖颈上,一颗小肉疙瘩尤为明显,正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很是有趣。常希恶趣味地伸手一点,崇吾浑身一紧——
他看到,常希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里盛满星光和笑意,高挺的琼鼻下,两瓣红唇尤为水嫩,如一颗带露的樱桃,引诱着人去品尝。崇吾不自觉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强制自己挪开目光。两人虽隔着一层棉被,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传来的温度,崇吾脑子轰然,他突然想到了话本中那香艳的一幕。
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滋长,崇吾猛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常希:“我,我又不冷了!被子你自己留着盖吧!”
还未等常希兴师问罪,他竟逃也一般地不见了踪影。
盛夏的深夜,崇吾房里的柴夫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半个时辰前,煞神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他听到他渴死鬼上身一般,连喝了几杯茶水。紧接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是踹床头,又是捶床板,吵得他整夜不得安宁。他悲哀地想,为了自身安全,明天必须求刘姥姥给他换房了!
翌日,常希被夏念秋的婢女大清早喊起来熬酸梅汤。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看了下屋里昨晚两人纠缠时闹出的痕迹,免不了又在心里把崇吾一顿恶骂。
近来天热,夏府盛行酸梅汤。将提前熬制好的酸梅汤,放置山泉水中放凉,甘甜可口,亦有清热解暑之功效。
常希刚把晾凉的酸梅汤端到夏念秋房中,秋凝霜就从门口进来了。她看向常希的目光一顿,旋即扭头看了眼她送来的酸梅汤,吩咐身旁婢女:“拿银针来,大小姐进口之物都要仔细检查。”
婢女像是时刻备着试毒的银针,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插进酸梅汤中。不久,她收起银针,低头回道:“夫人,此汤无毒。”
正巧,夏念秋从屋外而来,她一路欢笑着,见到阿娘在,雀跃地扑进秋凝霜怀里:“阿娘何时过来的?等念秋很久了吗?”
秋凝霜一改正色,满脸慈爱地抚摸着夏念秋的小脑袋,宠溺道:“刚到。你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怎么还是此般冒冒失失的,仔细撞疼了娘肚子里的弟弟。”
夏念秋脸上浮现愧疚,连忙站直,摸了摸秋凝霜微隆的小腹:“对不起弟弟,阿姐以后一定小心,不会撞疼你了。”说完,她又笑着看向秋凝霜:“阿娘,那弟弟以后可以陪我放纸鸢吗?”
“当然可以呀!”秋凝霜捏了捏夏念秋的小脸蛋,笑着问:“那念秋以后会是好阿姐吗?”
“那是自然!”夏念秋信誓旦旦,小跑到自己的梳妆台旁,拿出一个木盒放在秋凝霜面前,如数家珍般:“这是外祖母给我做的布熊,这是外祖父给我做的小木船,这是父亲给我做的小风车,这是我和阿娘一起做的纸鸢。”她拿起纸鸢,脸上洋溢着天真:“这些我全都要留给弟弟玩。”
夏念秋放下纸鸢,又从木盒最下面翻出一根白色的羽毛,跑到屋外,将羽毛往空中一抛,洁白的羽毛顺着风飘荡,她对着屋内喊:“阿娘快看,今日是东南风,最适合放纸鸢了!你晚点陪念秋一起去吗?”
少女满眼希冀,她着一身鹅黄,举着羽毛站在院子里,宛如一只灵动的黄鹂,细碎的阳光穿透繁茂的枝叶洒落在她身上,午后的知了藏匿在她头顶的绿叶中,不知疲倦地吱吱叫着......秋凝霜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划过脸颊,她浅浅笑着回应:“好!”
秋老虎如约而至,一转眼,常希等人来到画中已过半年。秋凝霜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对自己和夏念秋的进口饮食依旧十分谨慎,每日都是由叶青做好送过去。
可这日,秋凝霜却挺着肚子亲自来到了膳房。常希看到她扶着肚子站在门旁,似是十分吃力。常希有些疑惑,按理来说秋凝霜不过三四月的身孕,且有在每日进补,可她如今却脸色惨白,身子笨重,一看便知气血不足。
秋凝霜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进来,一一清点起了食材。路过常希身侧时,秋凝霜瞥了她一眼,问道:“李三娘,你的夫君呢?近来怎么不见他?”
常希如实回答:“回夫人的话,近来二郎被调遣去柴房当差,许要过段时日才会回来。”
可秋凝霜像是并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问她道:“听闻你与那武二郎正在闹和离?”
常希不知她何意:“未有此事,多谢夫人操心。”
秋凝霜拿起一截莲藕,仔细端详了一番,似是意有所指:“藕断尚且丝连,你们既是一丘之貉,又寄人篱下,理应好好抱团取暖,不要多生事端。”她放下莲藕,拿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不过我们辛乙镇地大物博,你来这里长了见识,想要换一个夫君也是可以的,左右待在此处过闲散日子,不如多换几个尝尝鲜!”她紧盯着常希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我说的有道理吗?三娘?”
“奴家愚钝,不知夫人所指。”常希低下头,避开她尖锐的目光。
秋凝霜一拳打在棉花上,实在觉得无趣,又继续检查起食材来。确认一切妥当安全后,她冲常希冷哼一声,方才离开。
可让秋凝霜没有想到的是,即便自己这么谨慎小心,噩梦还是如约而至——她见红了。而与此同时,夏府另一边正欢天喜地——孙眉娘有了身孕。
秋凝霜无力地淌着泪水,不知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为什么再怎么防范所有事情仍然照旧。她请来几个郎中,告诉她的结果都是一样,说她孕期长期食用寒性食物,导致了小产。
这因,倒是与以往的结果有差......
既然有差别那就肯定是有局外人从中作梗!秋凝霜脑子里闪过常希的面孔,顿时,她双拳颤颤,厉声命令身旁婢女:“去把常希......不对,把李三娘关起来!”
而当常希得知自己是因秋凝霜流产而被问罪时,她明白自己身份已然暴露。
大夫人落胎和二夫人有喜,夏府闹得沸沸扬扬。而夏知秋的态度,也让所有人明白,秋凝霜在夏府已经彻底没有了地位。
当年的琴瑟和鸣,如今看来,终是错付。
是夜,常希被关在阴冷肮脏的小柴房里等待发落,她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脑袋放空。这处似乎隔绝了喧嚣和人气,她伸手触碰小窗口里透露进来的月光,寒意渗骨。
不知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不知能否一直留在这里。
常希忽然想起了刚从尘世镜出来的那段时间,一朝从神坛跌落谷底,她也曾被安置在这样一间小房间里。彼时,她刚经历了大起大落,任由孤独和无助在那方小天地里漫延——亦如今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