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笔
*伏笔
枫叶之都,炎热的七月,西元九九五0年。
枫叶之都,因枫叶谷而得名,枫叶谷因圣剑士关山河而出名。
从东城门口再向东走三十里,如果是秋季,将能看见一条火红色的谷带,那便是枫叶谷了,剑士关山河便隐居其中,虽然没有明言那是人间禁地,但涉足其间的人却寥寥无几。
五百七十年前,剑士关山河单人一剑连挑妖界十二座城,协助五大魔法剑派和三大神院一举将妖门赶出贺兰山外,从此人间太平,关山河却消失无踪。
有人说他隐居在末罗城东的枫叶谷里,于是,被妖界吓破了胆的老百姓们便一哄的赶来末罗城,希望托庇于关山河的护翼之下,也将末罗城改名为枫叶之都。
末罗城本来就是中州大城,经过五百多年的建设,如今更是人间圣地、世界第一大城,人类的首都、万民的景仰——曾经有一位思想者风趣的说过:没有枫叶之都没有的东西,没有枫叶之都找不到的人,没有来过枫叶之都的人不算是人,没有摘过枫叶之都枫叶的生物没有生存意义!
枫叶之都如此有名,不仅仅是因为枫叶谷的关山河,同样在人间界大大有名的三大神院之一的末罗神院,也位于其间。
本来像枫叶谷与末罗神院这样大的名气,二者似乎不应该相距如此之近,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而末罗神院的院主皇风,这位神仙级人物的社会地位以及江湖排名,也绝不比关山河低。
二者能够比邻而居,其实原因很简单,皇风本就是皇族出身,一直以来都是皇朝的守护者,而末罗神院也为包括皇族在内的大贵族阶层,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五百多年前,人类将首都迁于末罗城,末罗神院自然也跟了过来。只不过,为了保持某种不言而喻的尊严,皇家神院使用了末罗城的老名字,末罗神院因此而生。
枫叶之都,炎热的七月,末罗神院。
云淡风轻,艳阳高照。
树尖儿上,几只蝉在满头大汗的鸣叫着,已经有些声嘶力竭;一只公狗,闭着眼睛悠然的跷起一只腿,在树根上制造记号;似乎有熙攘的声音从城中心传到了这边远的道观前,仔细听一听:回收酒瓶啊,一铜板一个……
末罗神院前一片寂静,两台人力车停在观门口,拉车的车夫们倚在墙根下打着瞌睡,另有两个孔武有力的黑衣男佣,在门口扠腰而立。
一支风筝出现在天空中……
那是一只漂亮的蝴蝶,漆得五颜六色,翅膀上挂着若干小铃铛,风吹而鸣,叮叮作响,轻快悦耳,引得地面上的车夫们都抬头向上张望。
“咦,那上面有字——”一个车夫大喊起来。
两个黑衣男佣面无表情的向那风筝看去,见那风筝的下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白色飘带,上面赫然用血红的大字写着:“山无陵,江水为绝,也不与君绝,阿玉,我爱你!”
“竟然用这种办法?”一个车夫小声嘀咕着,这几天来这些东西已经见怪不怪。
眼见那风筝越飞越低,向着末罗神院上空飘去。
一个男佣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弓箭来,弯弓拉箭,“嗖”的一声,阳光下,铁箭化成一缕寒光,在风筝下方一丈处滑过——
众车夫哗然,嘿然笑作一团,嚷道:“枫二,要射中风筝还差远呢,还是让你哥哥枫大来吧!”
“哎哟,快看,断了!”另一个车夫叫起来。
只见天空中那风筝忽然晃了晃,却是飞得高了起来,向着远处逸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连着那飘带,不见了——这一箭竟然将风筝的牵引之线射断,而那线,普通人用肉眼是绝对看不清的。
枫大枫二端然而立,眼皮一翻,收好弓箭,再不向那风筝看一眼。
猛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惨叫:“bitch!哪个缺德鬼在我头上射了一箭啊,我猪肉强和他没完!”
枫大枫二对视一眼,耸耸肩膀,嘴角一撇,苦笑一下。
寂静又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
“踢踢哒哒”的脚步声在长街尽头响起,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头上戴一顶小偷帽,身上穿着一件猩红披风,随着他一蹦一跳,露在外面的小鸡鸡也欢快的颤来颤去,正是孩提春意、畅泄春光的年纪。
此时,他怀里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花,来到男佣枫大枫二身前,用漆黑的大眼睛看了两人一眼,咧开小嘴笑起来,甜甜的叫了一声:“叔叔好!”
枫大枫二低下头来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毫不理睬他的可爱。
“叔叔,请帮帮我,把这束花转交给枫林玉大哥?”
男孩软语相求道。
枫大枫二一起摇头,紧紧的挡在末罗神院门口,仿佛铁石铸成一般,脸上写着三个字:不可能。
旁边,一个车夫笑嘻嘻的问道:“小孩,是谁让你送花过来的?”
“是我妈妈!”
“你妈妈是哪个呀?”
“五里长堤的乳酪小铺就是我们家开的!”男孩大声的喊道,声音里有些得意:乳酪小铺可是枫叶之都里有名的店铺,那是因为……
“哎哟,是那个乳酪西施杨格小姐!”车夫们齐声惊叫起来,忽而小声道:“我们家少爷怎么把这美女也勾搭上了,连死了先生的杨格小姐也不放过?”
几个车夫围在一起议论著,一起邪邪的笑了起来。
那男孩还在缠着两个佣人,拽着两个人的衣襬,非常努力的嚷着:“叔叔,您就帮我送进去吧!”
两名男佣无动于衷,默然凝立。
车夫们哄笑起来:“枫大枫二,你们就帮帮这小孩吧,送束花会死啊,看这个小孩子这样可怜兮兮的!”
枫大枫二闷哼一声,白眼一翻,冷酷到底。
男孩缠了一会儿,看看无法成功,忽然把鲜花放在一边,躺在地上大哭起来,还一边打着滚儿耍起赖来,众车夫又齐声大笑起来。
一个年轻车夫看不过去,走过来扶起那孩子,柔声道:“小弟弟,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家阿玉少爷谁都不见,这末罗神院现在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男孩抹了一把鼻涕,擦擦眼泪,忽然从披风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盒子来,正是女孩装化妆品的那种。
他轻声轻气的抽泣道:“你们叫我不闹可以啊,不过我这个盒子刚才摔坏了,我要让他们帮我修一下!”他手指枫大枫二两佣。
可两人根本不打算理他,心道:“那是你自己在那里哭天喊地打滚时压坏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来帮你修吧!”年轻车夫心地善良,就要去接那个盒子。
“我让他们两个给我修嘛!”男孩大声喊了起来。
年轻车夫一楞,心道:“好啊,这是找麻烦来了!”
嘴里却笑道:“两位枫大哥,你们就哄哄这个孩子吧,一直让他在这儿闹也不是办法啊!”
枫大枫二耷拉下眼皮,鼻孔里哼唧一下,弯下腰去看那盒子。
猛然,男孩把盒盖一揭,向上飞快的扬了一下,一团红粉飞出,自己却弯下腰,捧起鲜花从枫大的胯下钻过,向着末罗神院里跑去。
“哎哟,小鬼头耍诈!”枫二大叫一声,刚想向前追去,猛的头脑里一阵眩晕,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而枫大和那年轻车夫也相继跌倒——那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上好的迷药。
众车夫咋咋舌,互看了一眼,嘿然而笑,盯着末罗神院门口看好戏。
果然,片刻后一阵杀猪般的哭喊声传来,大管家晋官手拎着那狡猾的男孩走了出来,男孩又喊又叫,挣扎着嘶咬乱蹬。
晋管家同样面无表情,脚下不停,转过长街,那哭声已渐渐远去。
不一会时间,晋管家转了回来,显然是把那男孩送走了。他走进末罗神院,拎桶冷水出来,将昏迷的三个人浇醒,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转身入内。
枫大枫二脸上一阵羞红,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年轻车夫,车夫尴尬的笑了一下,捡起男孩遗下的鲜花,躲回众车夫中间,几个人将花束打开,果然发现里面有一张纸笺,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思君念君不见君,朝迎微雨晚送云,玉,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少妇风韵,多年丧夫,乳酪小铺,无边思念,望穿秋水!”
“嘿,这杨格小姐还满有文采的,什么‘朝迎微雨晚送云’!?”车夫们神驰遥想,“少爷对女人的杀伤力真是……连多年的寡妇都……我要是有这两下子就好了!”
“少爷对烟儿小姐爱得痴了,这枫叶之都里哪个不知,乳酪西施也是自作多情!”
“你懂个屁!”一个老车夫用经验丰富的口吻说道,“烟儿小姐温柔善良,倾城倾国,可毕竟还是黄花闺女,而这杨格小姐……”
老车夫拿着那张纸笺,指点着说道:“你看,这不写着吗,‘少妇风韵’,知道吗,是少妇耶,而且是如此美丽风韵的少妇,那是另一种味道了,杨格小姐这显然是在暗示我们家少爷,如果对少女没兴趣的话……”
“滚你的蛋去!”另一个老车夫忽然暴怒起来,“你胡说什么,怎么能用那种俗女人跟烟儿小姐比,就算是天下所有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烟儿小姐一个小手指头!”
众车夫一起点头,忽然一下子沈默下来,齐齐的叹了一声,先前那个老车夫口气黯然的说道:“那有什么用,烟儿小姐不还是……”
“烟儿小姐要是还在的话,少爷也不至于……!”青年车夫低下头来,表情伤感起来,他们心里敬若天人的那个美丽少女,如今已然不在,徒增伤悲。
又一个车夫继续道:“烟儿小姐如果还在,哪会有那么多女人像苍蝇见了牛粪一样盯着咱们少爷!”
“你这什么比喻呀,难道咱们少爷是牛……”
“你说你说,我可没说!”
“别吵,听,什么声音?”老车夫忽然趴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上,表情严肃。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远处传来,逐渐接近。
“别听了,用看的就行了!”众车夫张大着嘴望向远处大街上,一头巨大的牯牛正低头向着末罗神院冲来。
但见这牛身高丈半,身长九尺,全身黄毛,双角尖尖,尾巴因为速度太快而平平伸直,上面竟然也系着一条白色缎带,上书:“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苦恋阿玉!”
枫大站前一步,双腿弯曲,沉腰凝气,胸腹暴涨起来,看着大牯牛已冲到面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看准了牯牛的脑袋一拳打了下去。
大牯牛呜呜痛叫了一声,身子一歪,颓然倒地,而它的两根尖角,离枫大胸口不足一寸。
众车夫齐齐抹了一把冷汗,看枫大时,他又像没事儿人一般站了回去,眼角扫了牛尸一眼,嘴角露出不屑的表情,仿佛“力毙疯牛”对他来说不过是“宰鸡之易”!
“还有,还有!”车夫们跳了起来,指着长街尽头,一忽的躲到了人力车后面,两只大牯牛转瞬即至。
枫大枫二一起往前跨了一步,沉腰屈膝,摆出马步,大喝一声,将两头疯牛击毙,刚要站回去,又听车夫们喊了起来:“三头,三头!”
三头发疯的大牯牛再次向着末罗神院冲了过来。
“嘿哈”两声,两头疯牛死在枫大枫二手下,第三头大牯牛一抬头,将枫二挑了起来,远远摔了出去,枫大窜向大牯牛身后,拽住它的尾巴,一条虬筋突起的手臂笔直拉紧,大牯牛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枫二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在大牯牛头上狠狠击了一拳,结束了它的生命。
此时两个人终于气喘起来,毕竟,这些都是上千斤的疯牛,平常人连一头疯牛也治不住,而二人连毙六头,即使是习武多年也有些吃不消。
当他们有些胆突的看向长街尽头时,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心中骂道:“最毒妇人心,枫大枫二今日要命丧‘女人与牛’手下了!”
四头大牯牛迎面狂奔而来!
在四头大牯牛后面,一群女人紧随其后,花花绿绿,叽叽喳喳,大声喊着:“冲啊!阿玉,我来了——”队伍中竖起一面黄边红底的大旗,上书:“拯救阿玉!”
枫大枫二虽是枫林府多年的佣人,但脑筋却是不甚灵活,只记得老爷夫人在进观之前嘱咐:一定要守住门口,不可让任何人进来。
眼见四头大牯牛疯狂冲来,两人的能力已经无法应付,却想不到退入观中。而疯牛身后的各色少女、少妇、中年妇人甚至老妪,疯狂的叫喊声,更是不弱于疯牛死亡般的威胁,立即将枫大枫二两人当场震慑住,呆呆的站在原地无法移动。众车夫也脸色铁青,冷汗淋漓,浑身打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神院中一道青影奇快无比的闪了出来,清喝一声:“幽然沉静!”
一片黑光闪起,发出奇怪的呜呜声,笼罩在四头疯牛身上,四头大疯牛如遭雷击,浑身急速的律动了一下,立即不动。四头牛保持四种向前冲击的状态,前蹄高抬,怒角暴伸,仿佛四具石铸的雕像。
青影敛去,现出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神官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围上来的女人们,脸上现出一股无比厌恶的神情来。
在他身后,晋管家一弯腰,恭敬的说道:“多谢冷云修士!”
中年神官点点头,却不说话,转身入内。
此时,末罗神院门口已被十头大牯牛挡住,晋管家“砰砰砰砰”连发四拳,将被定身的四头大牯牛击毙,看了惶恐的枫大枫二一眼,踏着牛尸走到女人们面前。
这支女人队伍有上百人,看衣着贫富皆有,瞧年纪老幼皆全,每人脸上满是激愤之色,有的人还在泫然欲泣,偷偷抹泪。五里长堤的乳酪西施杨格小姐赫然在内,右手牵着刚才那顽童,左手摇着一面小旗。
在她身后是一排打扮土气的女人,有人手里还拎着镰刀,寒光闪闪,甚是骇人。在她前面领头的是一群“白衣书生”,显然是男装打扮的妙龄少女,每人或轻摇折扇,或浅唱低吟,秋波流转,全都向着末罗神院内看去。
晋管家看到最前面那个书生少女时,微微一楞,随即弯腰施礼道:“紫云小姐,您这是……”
“嘻嘻,别误会!”那叫紫云的少女大咧咧一笑,粗声道:“我只是替天行道,帮帮这些痴情女人们,而且,我也不希望阿玉大哥在这里待一辈子!”
“大小姐,您这不是……哎,给我添乱嘛!”晋管家一跺脚,面现愁苦之色,“再说,这些女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呶,他们都是阿玉大哥的崇拜者,而且只是部分而已!”紫云吐着舌头爽朗的一笑,又指着远处,“还有很多大家闺秀和达官小姐在那面等候,她们害羞,嘻嘻!”
晋管家向着长街尽头看去,果然远远的停着一些马车。
“这些都是暗恋我们家少爷的?”晋管家疑惑着问道,忽然楞住了,“咦?”他面色古怪,指着人群里一个女人喊道:“你,你,就是你,出列——!”
一个老妪颤巍巍的走了出来,但见她颧骨高耸,满面白粉,头插红花,冲着晋管家“嫣然”一笑。
强忍住呕吐的感觉,晋管家气呼呼的问道:“婆婆,您多大年纪了?”
老妪兜着嘴唇,牙齿漏风,含糊不清的说道:“我,六十三了!”
“噢,我的天,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晋管家一拍头,差点昏倒。
“爱情,是不分年龄的!”老妪双目一瞪,正气凛然的大声喊道。
“啪啪啪!”身后响起了一阵猛烈的鼓掌声,女人们面现激动之色,尤其是一些四十岁以上的妇女更是眼含热泪,老女人的话说到她们心里了。
“让枫林公子出来!”上百个女人一起大叫道。
“枫林公子,枫林公子,我爱你!”
“枫林公子,我为你憔悴,我为你疯狂!”
“阿玉,我是真心的!”
“心碎,沉醉,阿玉,我是你的好妹妹!”
“天空中飘扬的是谁的心,凄风中是谁的眼泪,玉,爱上你我绝不后悔!”
“让生命充满爱,阿玉,你是我的唯一!”
“……”
人群开始向着末罗神院冲击,观里面猛然跑出来十几个黑衣猛男,加上枫大枫二,在晋管家的带领下排成一道人墙,左手持盾,右手挥舞着软棒,驱赶着冲上来的女人们。
而这些女人当中,尤其是那些白衣少女,也是武功非凡,更有拿着镰刀的女人们,没头没脑的挥舞着,杀伤力不容小觑。双方很快就有人在冲突中受伤倒地,形势严峻。
旁边,几个青衣小帽的男子远远看着这场混战,表情兴奋,大声的喊道:“又有爆炸性的新消息了,‘首都风云人物枫林玉一夜出家,众女大闹末罗神院起冲突’!”
“请您仔细谈一谈,这场冲突到底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青衣男子们拽住一个老车夫,拿着纸笔开始记录他的话语。
“首先是风筝,然后是顽童,最后是牛……呶,就是从那里!”
老车夫连说带比划,青衣男子们飞快的在本子上记着:“顽童、女人和牛。”
“砰!”的一声,晋管家猛的从人群里被蹬了出来,青衣男子们立即围了上去,紧紧抓住他,急切的问道:“您是事件的当事人,请问您怎么看待这次冲突,您会把它看成是暴动吗?”
“请问这件事情是首相府属意的吗,你们有什么目的?”
“为什么这些都是女人,是不是与首相官邸某些人的私生活有关呢?”
“让开让开,无可奉告!”晋管家面色苦恼,一用力,挣开青衣男子们的包围,向着人群再次冲去。
“请问军界要人枫林玉真的会出家吗?”他们还在他身后大声的问道。
“铛——铛——”
长街尽头忽然响起两声锣响,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公主殿下驾到,肃静,回避!”
随着开路官特意练出来的高亢声音,冲突着的人群猛然停了下来,马队已经飞快的驰到了众人面前。
一位红衣少女跨着一匹高头枣红大马越众而出,充满英气的俏丽脸蛋上此刻罩了一层寒霜,让片刻前还是“敌我”的双方一起跪了下来。
“让枫林玉出来见我!”她大声的命令道。
脸上被某个女人抓出血淋淋伤痕的晋管家哭丧着脸,正声道:“启禀公主,我们家少爷已经看破红尘,成了方外之人,谁也不见!”
“方外之人?看破红尘?难道连我也不见?”公主脸上怒气大盛,就要发作。
“我们家老爷夫人正在劝公子回心转意,如果能劝得回来,自然来见殿下!”晋管家恭敬的说道。
“我也等不得了,他不来见我,我去见他好了吧!”
公主面色一紧,语气中竟有些商量的意思。
“我们家公子说,谁进去见他就是与他作对,他一辈子再也不理这人!”晋管家面无表情的说道。
公主猛地咬紧牙关,跟着她来的那一队锦衣护卫登时紧张起来,大声呵斥道:“快让开,殿下想要做什么,还用的着跟你商量吗?”
晋管家一挥手,黑衣猛男们立即让出了末罗神院的门口。
那公主透过门口向着观里看去,美目凄迷,心里只是想着:“去见你就是与你作对吗?我可是堂堂公主啊,你性子再骄傲也不能这般不给我面子!”又想:“这人说的出做的到,他才不管我是不是公主呢!我要是真的进去了,这辈子他再不会原谅我!”
她控制着马匹,向前走几步,又往后退几步,举棋不定,本来因为林烟儿的死而自认为再没有情敌可与自己竞争,没想到他的心似乎也跟着去了。霎时愁肠百结,困苦难以自拔,眼中珠泪欲滴。
猛然拨转马头,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负痛长嘶,带着她急驰而去,一队锦衣护卫赶紧跟上。
跪着的人们站起身来,晋管家长长舒了口气。
旁边青衣男子们立即又拥了上来,围住了晋管家,争先恐后问道:“您对公主殿下的这种古怪行动有什么看法?”
“请问您的言行能否代表枫林公子本人?”
“请问枫林公子为什么在末罗神院出家?”
“您好,我是《首都日报》的记者,看你这么威武,能用您做本期的头条封面吗……”
而那些片刻前还要闯入观中的女人们大部分此刻也安静下来,只有一些女人还在挥舞着镰刀,白衣少女们则在置疑:那样的话真的是枫林公子说的吗?
毕竟,没人敢冒这个险,如果真的硬闯进去,就是跟他作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我们再来现场采访几位群众!”青衣男子们按照不同年龄的女人们开始记录她们的话语。
“请问您为什么要参加这次围攻末罗神院的……这个活动呢?”
“因为我爱枫林公子!”
“您说的好坦白啊!”
“枫林公子是剿灭妖军的大功臣,美女爱英雄嘛,我虽然不是美女,但却更加爱英雄!”城郊张大姐接受访问时如是说。
也有青衣男子拉住杨格小姐,不怀好意的问道:“那个孩子真的是你儿子吗?”
“那当然,难道是你的?”杨格小姐因为见不到枫林玉,正满腔怒气。
“是你生的?”青衣男子细声问道,看着杨格小姐要骂人的架式,马上解释道:“我是说是你和你丈夫生的吗?”
“这位妹妹,借你的镰刀用一下!”
杨格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就要作出“街头血案”,那青衣男子马上陪笑道:“别误会,我只是看他长得有点像枫林公子……”
寒光一闪,杨格小姐镰刀已经劈了下来,青衣男子撒腿就跑,身后,杨格小姐挥刀追击,一边大喊着:“我是喜欢枫林公子,但我们之间是纯洁的,你这狗仔,竟敢侮辱神圣的爱情!”
“救命”的惨号声在长街上此起彼伏……
就在外面闹得不可开交的同时,末罗神院中,三思殿内,罗苏像前正跪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白衣男子。
他面容俊美,神情哀伤,此刻正强自忍着心头的悲痛,但肩头还是不自禁的微微打颤。
“阿玉,都是妈不对,你就原谅妈一次,跟我回家吧!”站在他身后的中年贵妇人抽噎着说道,不断用手帕揩拭着泪水。
枫林玉不语,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帝国首相枫林慕在夫人身后走来走去,时而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摇摇头,叹一口长气,骂道:“逆子——真是一个逆子!”他狠狠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大喊道:“你要出家就出家好了,我枫林家没有你这不肖子孙,为了一个女人……!”
“你还说,都怪你!”枫林夫人忽然尖声叫了起来,猛地扑在枫林慕的身上,狠狠的又撕又咬。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枫林慕一把推开夫人,恨声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泼妇!”
他一边骂着,一边躲避夫人的攻击,狼狈不堪,还大声喊着:“我堂堂首相,怎能让那低贱女子进我们家门,就算她不死,除非是我死!”忽然恭敬起来,向北躬身道:“皇帝有意把公主嫁给你为妻,这样大好的前途……”
“你连儿子都不要了,还哪来的公主啊!”枫林夫人猛然打断他,拍着胸脯哭喊起来:“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三十一岁才得了这个孩子,枫林家可就这一根独苗——我的命好苦啊!”
“爸爸,妈妈,你们回去吧!”白衣男子沉声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我心意已决,从此青灯古佛,罗苏像前,跳出红尘,抛开一切,你们就当从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你……你……逆子……我枫林家……”枫林慕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儿子,猛然一跺脚,大步走出殿外,高喝道:“玛莉亚,把夫人给我搀出来,打道回府!”
一霎时哭声立即高了八度,枫林夫人撕心裂肺的大喊:“阿玉我儿啊,我不走,我的心肝肉啊!”
众玛莉亚们连搀带抱,把枫林夫人往外拖去,好一会儿,哭声渐远,三思殿冷,寂寥无声。
三个同样白衣公子哥儿叹了一口气,从罗苏像后面闪身而出。这三人是与枫林玉并为“枫叶四骑士”的青山秋雨、浪云和北唐痕。
“阿玉,真的要在这里出家吗?”北唐痕轻声问道。
“我心已死,留在尘世中也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枫林玉声若死灰的说道。
“可是阿玉,你干嘛要剃成个光头?”浪云虽然伤感,却不能不对枫林玉的光头提出置疑。
“唉……”枫林玉叹了一口气,尴尬的说道:“我以为出家就要当和尚,没想到这末罗神院是带发修行的,我这头是白剃了!”
三人啧啧称奇,盯着他的光头忍不住想笑,心里不自禁的升起一股“想摸”的冲动。
“门口那些女人怎么办?”青山秋雨苦恼的说道,“如果不妥善处理她们,你还想安静的在这里修炼吗?”
“哎……难道离了我,你们三大骑士就连这么个小问题也解决不了吗?”枫林玉苦着脸说道。
三人面面相觑,耸耸肩膀,一副霜打茄子的样子。
“哎……”枫林玉又叹了一口气,他现在胸中压抑,所以任何叹气的机会都不放过,“你们只要在末罗神院三里开外另建一所紫云神院,那些女人还不是乖乖的都进去当俗家弟子,每人收十个金币的香火钱,那么多女人,我想肯定可以发一笔吧……”
“高啊!”浪云大叫道,“那些女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深爱阿玉的,一定会争先恐后的跟着出家,而且那些达官小姐们肯定也舍得出香油钱……”
“不愧是我们枫叶四骑士之首,阿玉,你这主意真好!”青山秋雨衷心赞佩,忽然眉头微皱,“为什么叫紫云神院?”
“这个便宜总得让自己人捡嘛,你妹妹青山紫云正是最好的修女院长!”枫林玉哂道。
“哈!”北唐痕看着苦脸的青山秋雨,禁不住大笑起来,“其实不能叫‘紫云神院’,要叫‘紫云俗家修道院’,如果是这样,女人们就不用穿那身修士服了,而且,也可以让她们在心理上以为:修女恰恰跟你这小修士是一对!”
“随便了……”枫林玉百无聊赖的应承一声,轻声道:“你们都回去吧,我想安静一下!”
三大骑士互相瞪视一眼,青山秋雨慨然叹道:“枫林四骑士要解散了……”
“可是,谁想到是这个结局呢?”北唐痕指了指枫林玉的光头,“我们四人当中竟然会有人出家做和尚!”
“是修士啦,你这个笨蛋,修士好还俗嘛,头发一留起来就可以了,嘿嘿!”浪云似乎看透了枫林玉的心思,拍手跌脚大笑起来。
“出去!”枫林玉低喝一声。
笑声嘎然而止。
浪云还想说什么,青山秋雨向他使了个眼色,三人无奈的退了出去。
观外,似乎还有女人们的吵闹声,但已逐渐散去。三思殿中,却已静得落针可闻,枫林玉甚至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来,在这昏暗的殿堂里,即使是白天,也有火烛燃在罗苏像前,刺鼻的焦蕊味儿在空中弥漫,斑驳的墙壁上,一只孤独的蜘蛛在小心的结着网,仿佛蜘蛛和他都身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当中……
猛然间,悲从中来,他趴在地上轻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时断时续,先还是强自压抑,渐渐响亮起来,最后已是号啕大哭。
他不断用双手捶地,手掌破裂,流了一地的鲜血,又用头在地面上“咚咚”的碰撞,青砖碎裂,额头上也变得鲜血模糊一片,惨不忍睹。
就在这午后的末罗神院里,这伤心的男人大声悲嚎着,再一次印证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句话。
如果说女人的哭是值得同情的,那么,男人如此凄惨的哭声却让人心碎。
“烟儿——”枫林玉忽然抬起头来,双手用力的抓扯着头,凄厉的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他跳起身来奔出三思殿,踉跄着向着观后跑去,观中道士闪到两旁,在他身后轻轻摇头叹息,更有人默默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修士也疯狂——”
末罗神院后是一带竹林,林中一条羊肠小径直通洛加山上。
枫林玉满脸泪痕,心中伤痛,恨不得立即死过去。他头脑中茫然一片,使出浑身力气向上攀登,片刻后已站在洛加山顶上。
但见蓝天辽阔,白云悠悠,昏黄的日光底下,枫叶之都里人影幢幢,繁华人生,世事纷纭。而洛加山上却只闻风声草语,一眼看过去,群山连绵,纵向远方。
枫林玉迤逦着向前跑了几步,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大喊道:“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这是一句永远也无法传到天堂的问候,枫林玉忽然感觉全身软了下来,他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天空,心如刀绞。
良久,一声叹息起自身后……
枫林玉回转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神官,长长的白眉垂到嘴角,脸上皱纹堆了一层又一层,看不出他究竟有多老,而那双眼睛,却仿佛一把会放光的利剑,在他骷髅般的脸孔中伸展出来,指在枫林玉的咽喉上。
“疯魔,久违了!”老神官看着枫林玉,轻轻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