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这世间上的事,大多是十有八九不如意。
老天爷没能遂陶丹识的意,船刚驶出京兆港口,就遇江上大雪。
这场雪大的邪乎,凄厉的狂风卷起千层江浪,持久地拍打着船身,恐惧几乎渗透到每一个人的骨头里。
钱嬷嬷和忍冬都没有乘过船,更没有出过这样远的门。她们什么也吃不下,水也喝不进,在船舱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一股脑呕出来。
薛似云启开一线窗透气,珠翠四晃,她稳坐钓鱼台,丝毫不见慌张。
天亮时,暴风雪渐停,下着薄薄的雨雪。
薛似云捧着一盏热茶,坐在寒冷的甲板上,静静看着远处的一团浓雾。
钱嬷嬷摸索着走出来,折磨了一日一夜,看起来很是憔悴。算起来,她还真是伺候主子家一辈子,没个消停。
薛似云收了心思,侧过脸问:“嬷嬷,要不要我熬一碗止晕药给您?”
钱嬷嬷坐在她身边,喘气声很重:“不用,喝什么吐什么,忍冬小丫头好不容易睡着,我怕打扰她,出来透口气。”
薛似云点了点头,没有接话的兴趣,船每向前行一里,每靠近扬州城一分,她的心便要下陷一点。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事实上,伤疤从来没有愈合,只要时机一到,立刻肉绽皮开,血流如注。
“娘子怎么不难受?”钱嬷嬷好奇道。
这船里的人,哪个不是吐的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她倒是奇怪,像没事人一般坐在这里赏景喝茶。
薛似云哈出一口白雾,朦朦胧胧的口吻里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我五岁时,就坐过这样的船。不,比这艘船小多了,薄薄木板紧贴着湍急的流水,我想只要跺一跺脚,准能踩出个窟窿。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挤在小小的船舱里,到处都是污秽,呕吐物混着大小解的味道,吸进去,再呼出来,身体里全是那个味,是不是很恶心?”
钱嬷嬷不由自主地干呕一声,捂着嘴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薛似云接着往下说,好像说出来就能让她好受几分:“后来我在京兆教坊里呆了七年,幸得郎君搭救,我脱离苦海,成了你们府上的薛娘子。”
有两颗水珠溅在茶碗里,她笑着骗自己:“钱嬷嬷,我是为了报答你们郎君的恩情才入宫的,不是为了旁的,你明白吗?”
钱嬷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明白。”
她踉踉跄跄地走进船舱里,过了一会,抱出一件大氅,替薛似云披上。钱嬷嬷又坐了下来:“薛娘子,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一说陛下。”
薛似云一张脸被风吹的惨白,嵌在绒绒灰毛里,淡淡问:“了解陛下,就一定能博得宠爱吗?”
“那不能够,远远不够。”
“既然如此,您还是说一说先皇后吧,除了仁爱宽宏,如沐春风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嬷嬷沉默很久,久到薛似云以为她并不想回答:“嬷嬷不想说就罢了,甲板风大,咱们回去吧。”
“孝嘉仁德皇后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说了不算,史书上的只言片语也不算。这个答案,就留给娘子自己去找寻吧。”钱嬷嬷的眼眶里转着泪花,“说实话,我伺候娘娘二十四载,也没有底气说一句完全了解她。”
船舱内传来忍冬干呕的声音,薛似云起身道:“忍冬醒了,我去熬一碗止晕药给她。船舱内气味不好闻,要散一散味,嬷嬷稍后再进来吧。”
钱嬷嬷眯眼远眺两岸连绵不断的群山,船行其中,永远望不到尽头,也不知何时能登岸。直到身边空无一人,她才幽幽道:“你和她,她和你,没什么不同。”
天德四年腊月二十,京兆而来的安福船靠岸扬州码头。
扬州也才落了一场大雪,堪堪停了,枝头上还压着不少松软的雪花,“哗啦”一声,有意滑进行人的后颈里,惹来一声哭爹骂娘。
她们一副外乡人的模样,坐在码头边上的茶馆里等着薛家驱车来接,偏偏薛似云又生得极为打眼,不少人透过竹帘往里瞧,窃窃私语。
薛似云脸上没什么情绪,忍冬有些担心地问她:“娘子怎么了?是不是太劳累了。”
她目光落在茶馆外一株血红的山茶花上,明晃晃地出神。
“哦,娘子是喜欢那朵山茶花。”忍冬自认为很懂她的心思,起身就要去摘几朵讨她欢喜,“回头插在花瓶里用水养着,好看的很呢。”
薛似云回过神来,淡淡道:“你费劲将它囚在那一方浅浅的净瓶里,没两日就凋谢了,何必呢。”
忍冬摸了摸耳垂,羞涩一笑:“我考虑不周全,那咱们回头也在院子里养一株,好不好?”
钱嬷嬷将茶碗一摆,笑道:“自然可以。”
茶馆外有一阵嘈杂人声,没一会,小厮引着一行人走进她们的包房。
为首的男人身材不高,体型略胖,五官也并不出众,不过好在穿着富贵体面,容光焕发,薛似云只扫了一眼,便知晓他的身份。
扬州司马,并无具体职任,多用于优待宗室或安置闲散官员,故而又称“送老官”。
薛似云起身行礼,自然而然地唤了一声:“阿翁。”
薛明亮微微一愣,光顾着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娘子:身量纤细,骨秀神清。那张脸如同寥寥几笔画就的白海棠,哀而不伤,寡中窥艳。
薛明亮看痴了,心中连连感慨:不愧是从京兆精心挑选出来的神仙娘子,倘若她都不能博得圣心,试问扬州城里还有哪家的小娘子能做到呢?
直到身边的陈虎提醒他,他才如梦方醒,亲自上前扶起“白得”的闺女,竟然真的落下泪来,扯着嗓子哭道:“我的好女儿,这些年你在外头可是受大委屈了!”
薛似云眉间一跳,温吞吞地回道:“阿翁,慧心师太说女儿在净心庵已待满十六年,劫难自然化解,如今终于可以一家团圆了。”
码头的茶馆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全扬州城消息最为灵通,人员最为混杂之地。
俩人一唱一和,三言两语就将薛似云的身份昭告全扬州城。
话说,司马薛明亮的夫人于十六年前曾诞下一女,谁料被一师太寻上门来,师太问薛司马:“不知司马是否想要女儿长命百岁,一生无虞。”
薛司马自然想要女儿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于是那师太又说:“小娘子天生富贵无极,早已被贼人盯上。若要平安,便要先舍,方才能得。”
薛司马爱女心切,只得便将女儿交给师太,带去外乡的尼姑庵,一藏便是十六年。
茶馆里的闲人皆是屏气凝神,深怕漏掉一丝一毫。直到薛司马携女离去,那茶馆里如同一勺热油倒进冷锅,炸得噼里啪啦。
有人感慨道:“哎呦呦,真没想到薛司马家里竟还有这么一段过往,这些年他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搭腔:“是啊,扬州城里达官贵人们,谁私下里没笑话过薛司马家里有位不下蛋的铁母鸡。不许纳妾,不许过继,可怜薛司马年近五十,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茶馆老板嘴里磕着瓜子,“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日也没养过,和白捡有什么分别。你们等着瞧吧,薛司马是有大前途,大官运的。”
马车里,薛明亮一改先前的亲热模样,恭敬道:“薛娘子,京兆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您放一百心。刚才委屈您唤我一声“阿翁”,我膝下无子无女,没当过一日爹,当真是听得心里犯酸水,让娘子见笑了。”
薛似云平静道:“阿翁,我就是你的女儿,这一点再也不会变了。”
薛明亮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听出她的话中深意,连连点头:“对对对,咱们是父女。似云,家里人都在祠堂里侯着,就等你认祖归宗,咱们家好过个团圆年。”
“认祖归宗是小事。”薛似云平平一笑,“不如阿翁先同我说一说,如何送我入宫吧?”
薛明亮连忙给钱嬷嬷使眼色,谁成想她竟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他就算眼睛挤抽筋了,钱嬷嬷也瞧不见啊。
薛似云饶有耐心的观察俩人,笑了声:“不如等你们商量好了再告诉我?”
良久,钱嬷嬷慢慢睁开眼,轻声道:“薛司马,就请您将郎君的安排告诉她吧。”
薛明亮道:“入宫为妃,分为礼聘、采选和进献三种。陛下登基以来,未曾选秀,所以采选是不成了。而我不过是扬州城内一名小小的送老官,攀不上皇家的亲,礼聘也行不通。唯有……进献。”
“哦,想让我以色事人。”薛似云眉间酝酿着冷意,“这么妙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薛明亮还没察觉出她情绪异常,笑着说:“自然是郎君的主意。他说你一手琵琶弹得绝佳,虽然荒废了几年,但好在有童子功。他特意吩咐我在扬州城里寻一位琵琶国手,传授娘子技艺。”
钱嬷嬷连连咳嗽,都没能打断薛明亮的话,他咧着嘴笑:“似云聪慧,只要勤加练习,不出一月便可出师。”
瞬息之间,薛似云眼里霜结雪冻,表情喜怒难辩:“郎君与阿翁费心了。”
陶丹识确实费心,不巧的是,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琵琶二字。
薛似云压抑不住地想笑,笑得凄凄楚楚,泪珠悄然滑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是生离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