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薛似云有很长一段的静默。
她微微垂目,眼中印着李频见的手掌。正如李频见眼中,也尽是冰肌玉骨。
想清楚了吗?
她确实要好好想想,什么样的答案,才会让他满意。
她将一声“嗯”拖得又轻又长,乌皎分明的眼睛仿佛能勾魂,淡粉的唇抿出一线笑,歪头看他:“陛下摸到奴的心颤了吗?奴患了狂病,恳请您,拔冗一治。”
他眼里顿不见晦暗,半晌,手掌已慢条斯理地贴在她的脸颊,艳比春桃的绯红,常年握笔的茧摩挲着嫩肉:“确实癫狂。只是朕见你,缺了点兴致。”
李频见一头倒在榻上,不顾身边香衣半漏,暗送秋波的美人,闭眼要睡:“美则美矣……罢了,且奏一曲,穿衣回吧。”
薛似云仲怔片刻,脸颊上红云尽数消散,眼中媚态也被清明替代。只是在拨弦时仍不肯相信失手,稍稍偏头去看,李频见呼吸顺缓,竟已有入梦的之势。
一曲奏罢,宽衫裹玉体,薛似云坐在床沿,弯腰用指尖勾起绣鞋跟。一节白弧落入眼中,她似乎有所感应,鬼使神差般地转过身再去看他。
李频见睡的正香,原来是她多心。
薛似云抱着琵琶走了,仍旧没有替皇帝掖被。
殿外,刘恩学见薛似云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疑惑问道:“薛娘子,你这是……?”
这副模样,还真是很难猜成与未成。
薛似云将琵琶递给忍冬,而后拢了拢衣襟,坦然一笑:“自然是陛下的吩咐。刘中官,我先回屋歇息了。”
走在长廊上,夜雨凉风总算能让薛似云烦躁的内心平静下来,她索性坐下,倚靠着围栏静静听雨,让风雨味覆盖衣衫上安息香。
“忍冬,你看这些从房檐下落下的雨,像不像一张网。”薛似云忽然起了一声叹息,声线里透着倦乏的无助,“关着一只金丝雀。”
“娘子。”忍冬扶着她的膝头蹲下来,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她回忆起经年的桩桩件件,弯腰攀住忍冬的肩膀,干涩的眼里洇出泪花,被淅沥雨声遮住,“我好累,借个肩膀给我,歇一会,只歇这一会。”
忍冬不动,薛娘子身上充斥着安息香的味道,她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的母亲,安慰着:“苦日子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雨下的太久了,她已经变得寒冷潮湿。
天光大亮,李频见方从梦中抽身,他梦见了皇后。
这还是来到行宫后,第一回梦到她,奇怪的是,弹琵琶的女子背影是皇后,正脸却变成了薛似云。
听见榻上有了声响,刘恩学绕过屏风,至床边挑开帷帘,陛下刚好起身。
宫婢伺侯陛下洗漱更衣时,刘恩学留了个心眼,由绕回了床边,轻声问整理宫女:“可有见到落红?”
那宫女摇摇头,奉上玉簪,声音几不可闻:“床铺干净得很,只是枕下有一枚短玉簪,应该是薛娘子落下的。”
“恩学,你过来。”
刘恩学赶忙答应了一声,将玉簪收到袖中,快步走到桌边,躬身:“陛下有什么吩咐?”
李频见放下碗,说话间神情淡淡;“昨夜薛娘子走后,可有什么动静?”
刘恩学摇摇头:“没有。”
李频见微微扬眉,又笑了笑:“没有就好。让尚宫局给她安排一个新住所,按照宝林的份例养着,往后不必再送来朕面前了。”
刘恩学不愧是贴身伺候陛下的多年的内侍,他一瞬间就明白了陛下的话中深意:养着,那就是不册封;不必送到御前,便是永远放在行宫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无异于在行宫里没名没份的等死。
刘内侍脸色立刻变了,这位薛娘子昨夜究竟犯了什么错,惹了陛下好大的怒气。刚才宫女翻出来的短玉簪,此刻也成了烧火棍,好像下一刻就会将袖筒烧穿。
“是,臣明白了。”他垂首应下。
李频见端起一盏清茶漱口,接着吩咐殿中女官:“让他们送些新鲜玫瑰来,不必修剪枝叶。”
刘恩学稍稍抬头,陛下从不爱侍弄花草,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玫瑰?
李频见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随意往椅背上一靠,笑讲:“玫瑰之情趣,在于亲手拔刺,惊心动魄。”
刘恩学听得云里雾里,恰逢朝中有事要奏,他躬身告退,去处理薛娘子的搬迁事由了。
尚宫局拟定的住所,在行宫最北,名曰故情居。
从长思殿过去,要乘小半个时辰的轿。
刘恩学怀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亲自陪了一遭,替薛似云打点好故情居上下事务后,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簪,放在桌上,用颇为惋惜地口吻说:“薛娘子,往后您就好自为之吧。”
薛似云坐在半旧的椅子上看他,面色无异,指尖一点点地勾回玉簪,明知故问:“陛下,是不打算再召见我了吗?”
刘恩学揣着手,点了点头。
她几乎失笑,须臾又敛,接着问:“陛下打算将我囚死在行宫吗?”
刘恩学端不住了,出言阻止:“娘子慎言。有些事,您心里明白就好,何必说的那么清楚?”
薛似云指尖轻轻一弹,那玉簪就滑出了桌面,碎成了几瓣。
“刘中官,辛苦您送我这一程。”薛似云微笑起身,神情温和到让他有些害怕,仿佛玉簪没碎,仿佛她没被放逐,“咱们有缘再见。”
刘恩学一只脚迈出门槛,附和道:“娘子能想得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先回了,今后若我需要,尽管找尚宫局的女官,有陛下的旨意在,她们不敢怠慢娘子。”
敢情她还得叩谢陛下大恩大德?
刘恩学走后,故情居彻底安静了下来。
薛似云如往常一般坐在透着阳光的窗户下擦拭琵琶,忍冬走到她身边,踌躇不安地问:“娘子,我们往后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薛似云手上顿了顿,以为她是过惯了好日子,吃不得苦,耐着性子道:“陛下给了宝林的份例,虽然说不上富贵无边,但至少吃穿不愁,不必看人脸色了。”
忍冬摇头,解释道:“我是怕娘子……娘子这么年轻,一辈子落在这里,真的甘心吗?”
昀光沉沉坠在她身上,忍冬听见薛娘子尤为轻松地一笑:“这是我难得的好时光啊。”
忍冬不解,却也没有再多问。
宋平和柳三姑也来看过她几回,无不是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这么个结局,你叫我如何向薛司马交代?”宋平坐在圈椅里,手中的茶碗已经空了许久,却没有宫女来添茶,赶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还是柳三姑主动起身,给他添茶的。
说不失落是假的,三姑脸上没有什么笑意,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劝道:“薛娘子缺了些福分,强求不得,宋内侍放宽心吧。”
宋平收了薛司马不少的金银钱财,还是不可能还的,他仰头一口气将茶汤灌下,装模作样道:“娘子也放宽心,我再去周旋一二,或许能有转机。”
薛似云拨动着耳垂下坠着的青玉银穗,敷衍笑笑:“那就仰仗宋内侍了,您多费心啊。”
日子就这么过着,忽然有那么一日,暄气初消,冷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泛黄的树叶上沾了一层薄薄的霜,隐约闻到桂花香气。
薛似云睡在屋外的竹编躺椅上,半眯着眼打盹儿,等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条薄绒毯。
听见动静,忍冬笑着将手里的活放下,走过去看她:“娘子醒了,就别再睡了,夜里不比前两月,风凉的很。”
薛似云轻飘飘地点头,只是困意仍未散去,眼睛又不受控制地闭上了,“你在忙什么?”
忍冬道:“桂花开了,我寻思收集一些做成桂花蜜、桂花香油。哎呦,差点将正事忘记,方才娘子睡着的时候,尚宫局送来了一匣子首饰,说是中秋节前的赏赐,娘子要不要看?”
这小丫头喋喋不休,是诚心不想让她睡了。
薛似云索性坐起来,打着哈欠道:“好吧,你拿来我瞧瞧。”
忍冬又进去取匣子,捧出来的时候还说:“好重,看样子有不少好东西。”
薛似云将匣子放在膝上,一边打开匣子,一面笑话她:“你未免也太夸张了,不过是宝林的份例,能有什么好东西。”
打开匣子,果然是些金银簪子、珠花耳坠,尽是不值钱的东西。
忍冬凑过来望了一眼,啧啧不平:“从娘子的妆匣里随便挑一个出来,比这一匣子的破烂都值钱。”
薛似云随手翻着首饰,匣底一支四季瓶花簪夺去了她的视线,“还是有一件好东西的。玉虽然一般,却胜在造型别致,可以一戴。”
她拿在眼前细细端详,漾着淡笑的唇骤然僵住,两眉不展,轻声问她:“这匣子,还有谁经手吗?”
忍冬摇头:“娘子的寝室,我从不让下人们进去。除了我,没人碰过。”
薛似云忽然起身往屋内去,匣子从膝上落下,首饰滚了满地。宽袖随风而动,瘦纤的身影隐在门口,只留一句:“我要歇一会,你去顽吧。”
那支四季瓶花簪里,藏着一截纸。
薛似云从发间拔下一支银簪,用簪头轻轻地挑出来,她的心颤了又颤,战战兢兢。
于灯下展开后,见到了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陛下定于八月十九回宫,表妹务必受册封,不可虚度光阴。
悬着迟疑的眉头终于松懈了下来,一腔酸心哀愁在此刻也了无踪迹。
她真是低估了陶丹识的狠。
豆烛舔纸,化作一片灰,一缕烟,散得干净。
夜里就寝时,她低声问忍冬:“明日是十七吗?”
忍冬一边掖被,一边笑道:“娘子将日子过糊涂了,明日是十八,我看行宫的人已经在收拾行李,预备着回京兆了。”
她嗓子里滚出一声极淡的苦笑,“哦,我真是糊涂了……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