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琉璃灯
面前这个人显然是很挑食的,在忍冬眼中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菜肴,裴朔雪却动得不多。尤其是时蔬,除了正上季的油焖笋动过两块,其他基本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肉菜中清蒸鲈鱼少了腹部一块肉,红烧肉少了两三块,手撕荷叶鸡倒是吃了一半,除此之外只有鳝丝汤看着像是被捞过一碗。
忍冬拿着碗小口扒着米饭,目光飞快在裴朔雪面前放残留食物的盘子里扫了一眼——不吃鱼皮,不吃鸡皮,不吃肥肉,青菜不吃根……
看了一场下来,他大致知道了裴朔雪饮食的偏好,半碗米饭下肚,中间就夹了两三次菜,还是避着裴朔雪的喜好夹的,米饭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荤腥也没沾上。
裴朔雪正在喂猫,夹着炸鱼的手刚从盘子里出来,瞥到桌子上依旧满满当当的菜肴,挑眉道:“怎么不吃?”
既然来了人间,尘世凡俗总要沾染上些,才能装得合群,裴朔雪这些年说是在山中清修,也不像苦行僧一般苦了自己,人间风味各异的吃食、精巧新奇的玩意儿,只要是他看得上的,从来不吝啬花银钱。
他学着做人,却从来没有真的低下头去看看这天下的普罗大众,自然是不明白面前这个孩子为何吃个饭也要谨小慎微。
或许是因为当初救下来的凤凰幼崽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脉动,裴朔雪对威胁不到自己的幼崽还是愿意分出些耐心的。
他夹着小黄鱼的筷子定在半空久了,狸猫已经舔干净最后一口鱼肉碎屑,等了一会还不见投喂,费劲地扒拉着桌子腿够到桌面上,正见那双筷子顿了一下,而后转了一个弯,金黄酥脆的小黄鱼就落到了忍冬的碗里。
狸猫:“喵呜?”
裴朔雪压住它想要冲上来抢鱼的脑袋,低声道:“你吃的够多了,人家比你小,让着点,嗯?”
狸猫骂骂咧咧地顶着裴朔雪的臂弯,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话叫着,“为什么用我的喂他!”
忍冬顿了一下,只听见了前半句,以为裴朔雪嫌弃自己吃得多,立马放下了筷子,局促地偷偷抬眼看他。
“不是说你。”裴朔雪又夹了一块鲈鱼肉给他,示意他多吃点。
“为什么!要拿我的小黄鱼!”狸猫依旧不依不饶。
裴朔雪全当没听见。
忍冬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朔雪方才说得不是自己,慢慢地夹起那块肉吃了,盯着碗中那条澄黄的炸鱼,筷子刚在上头戳了一下,狸猫叫声更大了。
“我的!我的!”
裴朔雪被吵得脑仁疼,重新夹起一条鱼给它。
狸猫性子上来了,撇过头不要。
“他的更大!”
裴朔雪戳了戳了狸猫的脑袋,恨不得劈开它的小脑袋瓜子看看它成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跟了自己一百多年连形都化不了,成日里只知道好吃懒做,要不是看它一身皮毛抱着软和,裴朔雪早把它扔回妖族了。
“你能不能讲点理?三斤,你都这个岁数了……”
裴朔雪话还没说完,就见忍冬抱着碗下了桌,夹起碗里的鱼放在狸猫的面前。
狸猫炸着的毛还没有收回去,忍冬也不敢靠太近,小声道:“给你,我不吃鱼。”
不吃鱼?那刚才的一块鲈鱼肉是到谁肚子里了?
裴朔雪眼中略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么会看眼色的孩子,在寺庙中是过着怎样的日子才养成这么一个性子。
狸猫得偿所愿,生怕被人抢,叼着鱼去角落里啃。
忍冬坐回了位置,见裴朔雪半晌都没说话,反省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失礼,他只是不想别人为难,才说自己不吃鱼,可偷偷看着裴朔雪冷淡的脸色,他突然想到自己才吃过一块鱼肉,这样前后矛盾的拙劣谎言一定是被面前这个人看出来了。
“我……”忍冬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从小的境遇告诉他一个没有亲人的孩子本就是个累赘,这样的孩子要是还是个谎话精,更不会讨人喜欢。
他想要解释,急切之下竟话都说不完整,正焦急着,听得裴朔雪冷冷的一句“你吃你的。”
登时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忍冬反应过来对于自己来说,他是大师父的旧友,自己天然对他有几分信任,忍不住想要讨他的喜欢,可对于裴朔雪来说,这只是见自己的第一面,或许此后都不会再见,自己实在没有理由这么谨小慎微地去讨好一个过客。
因为骨子里习惯了遇事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他才下意识地做了辩驳,现下想清楚这点,忍冬索性也不再争辩,任由裴朔雪打量误解自己。
忍冬收回慌张的神色,面色沉静下来,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却搅在一起,像是在等着裴朔雪的审判。
“别让它,它都多大了。”裴朔雪看着他不自主缩成一团的身子,又给他夹了一筷肉。
忍冬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裴朔雪居然拿自己和那只狸猫比年龄,他很久没有被人用一个对孩子的宽和对待,几乎忘了自己不过才五岁。
心脏微微发麻,涌动着他说不清的陌生情绪,忍冬又拿起了筷子,默默把裴朔雪夹的肉吃掉。
男孩头上还立着的两缕呆毛,低着头乖顺地吃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投下阴影,咀嚼时嘴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看着还挺乖的,裴朔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默默道。
这样想着,裴朔雪又接连投喂了几块,忍冬也不挑,他喂什么就吃什么,裴朔雪索性将满桌的菜夹了个遍。
忍冬顺从地很,裴朔雪夹一块他吃一块,很快就把自己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原本吃着没甚滋味的菜肴,看着这个小崽子鼓着腮帮子嚼得起劲,裴朔雪竟感受到一点投喂的快乐来。
好乖,看着就很好养。
好像自己那把趁手的兵器,随着他的心念而动,乖顺而服从。
裴朔雪眯着眼睛托腮看着他吃。
神途漫漫,不少神仙遇到合眼缘的,都忍不住养个崽子来逗趣消闷。不过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的事儿也常有。就拿裴朔雪最敬仰的中洲神帝凤帝来说,他养过的崽子不少,随手帮扶的不谈,真正养在身边的就有两个,却没一个成器的,一个成了欺师灭祖的白眼狼,一个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
裴朔雪也养过几个活物,不过几次养崽经历都不甚美好。他第一次养的是凤帝托付的小凤凰,可那小崽子刚出生,实在是太难带了,碰不得凶不得,日日都得放在怀中暖着,离了人就哭,把裴朔雪折腾得不行。
第二次他撞上一只刚化形不久的青鸾,受了伤正一头栽在自己怀里,凭着自己带过飞禽的经验,裴朔雪觉着这次这个年纪大的好带些,可惜它的思想已经定型,裴朔雪尽力扳了许久,也没能纠正他奇怪的性子,反而养出了些不好的苗头来。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裴朔雪自认也没有凤帝那么强的战力可以嚯嚯,预料不好,当晚就连鸟带铺盖打包扔了出去。
手下这只肥猫……也不能算是养。它本是妖族送来给裴朔雪解闷的,四肢齐全能跑能跳的,平日里使唤它下山的次数比裴朔雪喂它的次数还要多,非要掰开来算,还不知道是谁养谁呢。
下意识地对比着前几次的惨痛经验,裴朔雪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孩子正好避开了之前养崽的不当。忍冬年纪正好,既不用他每日抱在怀中养着,也不用担心孩子年纪大有了自己思想不好管,最合裴朔雪心意的一点是,他是个凡人。
凡人一世寿数有限,裴朔雪稍稍分些时间精力就能养他成年,他不会纠缠自己,更没有能力欺师灭祖,一切都能在裴朔雪掌控的范围之内。
这个一旦想法开了个头,裴朔雪越看越觉得忍冬合适,看着他的目光也软和下来,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不哭不闹,乖巧懂事,满脸写着“安全可靠,养崽子的不二人选”。
近几十年来黎国太平得很,黎国皇室的孩子都小,尚未到立储的时候,裴朔雪闲着没事做,养个孩子玩这个时间点倒是卡得刚刚好。
思来想去处处都合适,裴朔雪简直要以为是和尚欠了自己因果了,不然怎么这么正好地送了一个孩子来给他解闷。
饶是这么想着,裴朔雪还是不放心忍冬是不是真的忘了清玉山上的事,一面给他夹菜,一面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试探道:“在外别什么人喊你都应,什么人给你东西都吃,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
正在想着要是他什么都不记得,自己该找什么理由拐带孩子的坏人本人裴朔雪不动声色地又夹了一块笋放在忍冬的碗里。
忍冬愣了一下,咽干净口中的饭食,才道:“贵人没见过我,但是我见过贵人。”
“哦?”裴朔雪挑了一下眉。
“我被大师父偷偷养在昭明寺里,平日只在后房行走,贵人自然没有见过我,可贵人每次来庙中和大师父下棋,我偷偷躲在后面看过,所以我认识贵人。”忍冬抿了一下唇,小声道:“我知道贵人不是坏人,才敢吃贵人的饭食的。贵人别担心,我不好骗。”
看着小崽子故作老成的样子,裴朔雪在内心诽腹道:这还不算好骗?就因为见过自己和老和尚下棋,便天真地觉得自己就是好人。这样傻的崽,裴朔雪怀疑只要向他招招手,他问都不问一句就能跟自己走。
裴朔雪“招手”:“那等会我送你回昭明寺?”
“真的?”忍冬眸子亮了一下,小梨涡随着他上扬的嘴角露了出来,声音里都是雀跃,“谢谢贵人。”
果然好骗。
昭明寺在郊外,地处偏僻,拐入丛林之中鲜有人至,要是在那个地方把他卖了,简直是轻而易举。
裴朔雪不了解人类幼崽基本都是父母遮风挡雨地养大的,一心只比对着他们兽类的幼年期,想着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独自出去觅食了,更觉得这个孩子戒备心太低。
这么想着,裴朔雪有意要让这个崽子知道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世事难料,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忍冬道:“下楼右转,第三个路口边有一家糕点铺子,你替我买些糕点,我们一会在路上吃。大概拣个四五种就行,鲜花饼一定要,其余的随便,按着你的喜好来就行。”
忍冬原先只有四分饱,现下被裴朔雪投喂得撑得不行,见裴朔雪喂得高兴,又不好出言说自己吃不下了,这下见裴朔雪安排自己出去做事,正好逃脱被喂的命运。他也不觉得让一个豆丁大的孩子拿着那么多银钱出去有什么不妥,只当裴朔雪是信任自己,双手接了荷包兴冲冲地往外跑。
裴朔雪推了两把坐在窗边挡视线的狸猫,像是没骨头似的往墙面上一靠,余光撇着那小不点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糕饼铺子跑。
下头的舞龙已经过了街,不少看热闹的客人回来重新热酒添菜,讲着方才的见闻,说笑声绕着裴朔雪转。裴朔雪饮了一口酒,就着这些江湖人的笑谈当下酒菜吃,时不时地瞥一眼那小不点跑到哪里了,很是悠闲惬意。
山中清修多年,少闻人声,就算下山来买吃食,裴朔雪也不多逗留,如今被烟火气这么一绕,才切实生出几分身在凡世的感觉。
隔壁那桌本讲着些江湖见闻,裴朔雪也听得起劲,突然发现视线中的崽子没了,他站起身够着看了一眼,发现忍冬已经到了糕点铺的门口,才放下心坐了回去。
就这么一起一坐之间,裴朔雪先前听得什么苗疆女子入中原的故事戛然而止,变成了说这迎风客栈的传说。
迎风客栈每日人来人往极多,又处在闹市,裴朔雪想着也生不出什么鬼怪之谈,便觉得兴致缺缺,没放耳朵细听,谁知邻桌人的说话技巧和说书先生不分伯仲,竟引得几桌并在了一起讲这迎风客栈的琉璃六角灯,而且越讲越诡谲起来,裴朔雪凝神听了一会。
众人七嘴八舌地讲了许多,大致说这迎风客栈三十三盏琉璃六角灯有多么地珍贵,整个黎国仅此一家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看一眼这精巧的灯。
据说琉璃六角灯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做了送给心上人表达爱意的,谁知世事难料,心上人另娶,她也只能另嫁,从此断却前缘,女子也不再做这灯。之后男子家道中落,竟沦落到卖灯的地步,三十三盏琉璃六角灯被迎风客栈的老板买了下来,成了客栈特色。
说到此处不过是一个才子佳人姻缘错过的事,各种话本子常写,戏里也常唱,不足为奇,奇就奇传说有人动了歹念,趁着夜色想偷灯去卖,那个贼人未敢合眼,连夜坐车离了镇上才敢寻了一个落脚处在抱着灯入眠,谁知一觉醒来怀中琉璃灯不翼而飞。他以为是被人偷走,便想着回客栈再偷一盏,谁知回到客栈发现三十三盏灯一盏不少。他壮着胆子问老板这两日琉璃灯可有少,老板却笑着说店中灯日日都有人查验,未曾少过。贼人大惊,不敢再踏入迎风客栈半步。
之后此事传开,更有好事者说自己当晚亲眼见到了琉璃灯夜行,走街串巷自个儿亮着回来,自个儿又挂在客栈房梁上。
此后有没有人再敢偷灯不知,只知道迎风客栈这三十三盏琉璃六角灯一直没少过。
就着酒听完一个志怪故事,裴朔雪满意地又倒了一杯酒,忽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听闲话,忘了看崽子。
不过估摸着这么点时间,忍冬也才买完糕点,正好是回来的路上。
裴朔雪端着酒淡定地往窗外瞥了一眼,没瞥到人。
裴朔雪放下酒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回来的街道,还是没人。
“人呢?”裴朔雪敲了一下狸猫的脑袋问道。
狸猫吃饱了正小憩,闻言睁开眼,一副“你又没让我看着”的理所当然模样。
裴朔雪敲着酒壶外壁,得偿所愿地让小崽子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可是他不知道,人类幼崽并没有挣脱坏人再回来的能力,他看上的崽子……好像真的丢了。
作者有话说:
忍冬——世界上最好养活,最好骗的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