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放(大修)
2021年,秋末。
斜阳隐匿,于橙红的云层中,给海面镀了层粼粼流光。
不远处的景莲电视台办公大楼内,一派灯火,工作人员行色匆匆,面色凝重,每人手里几乎都携卷着材料,遇到脸熟的,才会象征性打个招呼。
副台长乔沅的办公室门,此刻正虚掩着。
形形色色的人群路过,那扇门一直没被推开。
它在等人。
时间分分秒秒,半掩的门还执拗地竖在原地,门内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也没进去,似在较劲,谁先低头。
不过多时,门把上搭上了一只纤弱的手。
许舒言右手覆在冰冷的门把边,她吸了口气,正欲敲门。一个男人跨了步过来,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制止她接下来的动作。
“你想好怎么和乔沅解释了吗。”男人力度加大,许舒言的腕间有了痛感,“这不是小事,事关你记者的身份和荣誉,得罪了她,没好果子吃,你要不要考虑考虑,适当和她服个软。你不用担心,我会保你。”
男人叫陆煜,和乔沅一样,都是台里的副职。不一样的是,陆煜勉强算作许舒言半个师傅。自从进了景莲电视台,她便在他手底下一直做事。
许舒言表情寡淡,视线缓降,瞄了眼覆在她腕上男人的手。
“比起那个。”许舒言声音极轻,“陆台长,能不能先考虑松开我。”
陆煜脸色些许难看,但还是应声松开钳制在她身上的束缚,而后眼睁睁看她头也没回,径直进去了。
待许舒言出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聚在她身上。
原本哄闹的办公室,遽然安静无音。
她神色平静,没别的反常反应,迎着各路复杂的视线,回到办公桌前。
一段时间后,死一般的寂静才有了松动。
周遭恢复如常,实习生顾雅凑到许舒言身边,神秘兮兮道:“舒言姐,我听说,你拿到百佳新闻工作者这个奖了?”
许舒言淡淡地嗯了声。
眉眼之间,无甚波澜。
“原来是真的呀。”顾雅惊呼,“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六吧,舒言姐,你真的好厉害!我能和你取取经吗?”
百佳新闻工作者这种殊荣,是新闻界的莫大荣誉。
别人进了入围名单,都要炫耀好几天,恨不得天下昭告,毕竟这意味着离最高奖项的承认,又近了一步。
这馅饼砸到许舒言头上,是意料中,她能力确实出众,又肯吃苦,她得奖,没什么意外,可谓众望所归。
意料外的是,这两天,她人和平时无二,该做工作做工作,该下班下班。
坦荡坦然得可怕。
顾雅还想多说几句,许舒言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临走,她还拍了拍顾雅肩膀,对新入职的新人笑容温煦:“先走了,改天我请客。”
“好呀,舒言姐。”
陆煜后知后觉,等许舒言彻底没影的时候才发现她走掉的。
他沉着一张脸,语气不善,“她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十分钟?”顾雅站起身,对陆煜毕恭毕敬,“陆台长,要不我给舒言姐打个电话问问吧。”
“不用了。”陆煜干脆,转身就走,顺带扔下一句话,“我自己找她。”
几个小年轻缩着脖子,待陆煜的后脑勺完全看不到时,才敢凑到一起。
她们转着椅子,心照不宣地凑到顾雅处。
今天的许舒言和陆煜,让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增加一项。
“你们说刚才乔台长找舒言姐是干什么?”
“这还用说,肯定升职加薪嘛。”
“对哦,舒言姐能力这么强,现在又得了百佳奖,我看接下来,副台长位置说不定都要让位了。”
“台里不早就有这种传言吗,哎,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天真,舒言姐升上去了,乔台长去哪儿?”
“也是,不过就算升不上去,舒言姐也够好命了,该得的东西都得了,咱的陆台长还对她死心塌地,你们没看她刚才的样子,啧啧,也就她敢对陆台长那样了。”
“别乱说,他们可从来都没公开过。”
几个小年轻八卦聊到兴致处,笑得肩膀微颤,过了那兴奋劲儿,很快索然无味了。
“不知道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能不能得到百佳奖……”
“百佳奖呢,你能得到十佳就不错了。哈哈哈……”
此时的许舒言已坐电梯下到了地下停车场。
这一路,她的精神似游离在身体之外,关上车门,她没有马上发动车子,凝滞的视线,静静地望向电梯的出口。
她面无表情盯着前方橙色的疏影,怔神之际,眨眼的生理性动作,甚至也忘记了。
直至望见乔沅一脸春风得意走出电梯。
她沉下眸子,手指插进头发里,回想方才乔沅对她说的话,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焦虑的影子。
十五分钟前。
她在工作上头一次迎来了重大转折,只是并非值得庆贺的罢了。
“您要调我去做什么?”许舒言皱着眉头。
反问的语气,是难以置信。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乔沅摆弄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台里想拍个纪录片,临时成立了个工作组,找我要借调的人呢。”
“我想了想,就你,你去吧。”
乔沅用的是肯定句,并非询问的语气。
意思明了,许舒言非走不可。
“拍摄纪录片有专门的摄影师,您让我去。”许舒言无视乔沅对她的无视,耐着性子解释,“是不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不会,你很好啊。”乔沅终于舍得抬起头来,语调上扬,“前段时间不是还拿了百佳奖吗,要我来说,你确实厉害,算样样精通了吧,别人会的你会,别人不会的你还会,拍一个纪录片,小意思,有什么干不了的嘛。”
语气含酸捏醋得厉害,表面夸人,实则明里暗里,夹枪带棍。
许舒言实在太了解乔沅这个女人了。
“心里很委屈吧。”乔沅的脸仰着,“许舒言,你做记者几年了?”
明知道是故意给她难堪,许舒言还是认真回答。
“加上B国的工作时间,五年了。”
“五年。”乔沅轻笑,“你都不知道私人采访要经过他人同意,冒冒失失的,人都告到我这来了,非要我给处分,你说怎么办。”
“我不为难你,我也惜才。”乔沅又道,“就当出去散散心,没事。”
乔沅见许舒言沉默,又故意和她深明大义,倾吐苦楚。
“再说了,我也实在找不出别人了。”乔沅的语气软和了些,“除了小年轻,大家都拖家带口的,这纪录片的借调,谁不知道动不动就一年半载。”
乔沅的语气慢慢悠悠。
“你去是最合适了,谁让你到现在都还没成家,一个人单过呢。”
话是轻飘飘的,可威力不减,许舒言明显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两手撑在偌大的办公桌前,俯下身对乔沅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她又停住了。
犯不着和这个女人撕破脸,她又起身,准备离去时扔下一句:“我会考虑您的意见。”
但是否接受,是她的意愿。
别人无权干涉。
乔沅半仰在椅子上,语气散漫中带着威胁,话一出口,许舒言握在门把手的动作停滞一下。
“不服从台里的调派,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许舒言回到独自居住的公寓,打开廊灯,原本黑漆漆的空间,在她头顶亮起一小片的暖色。时针正指在七点。
她把从楼下买的熟食袋子扔在桌上,走到厨房拿了罐绿色瓶的啤酒。
易拉罐拉开的瞬间,喷涌而出的泡沫和着瓶身的水雾,流到了许舒言的指尖。
路过电视机,许舒言习惯性地打开。主持人正在播报最新的晚间新闻,标准的音腔,立时环绕了整个房间。
她并不怎么看电视的,只是一个人住久了,她习惯屋里有点声音。
不然寂寥无音,空落落的清寂,静得她老去想些作古的东西。
手机在这时来电,和桌面摩擦发出嗡嗡的响动。许舒言擦了把手,顺手开了免提。
“舒言,这周有空吗。”
是许母。
许舒言戒备地先回答:“有什么事情,妈。”
许母也不多话,直接进入主题。
“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三高青年,学历高薪水高颜值高。”许母开门见山,没等许舒言开口,便占据先机。
“可能没空。”许舒言窝在沙发里,越说越没了底气。“这周台里临时有安排,不保证会让我出趟远差。”
果然,许母听见后音调骤然提高,许舒言也在此时合适宜地把电话拿远了点。
“又要出差?你到底还要不要找男朋友了?当初你回国,我就不同意!”
见那边半晌无音,许母的语气放缓。
“你非要和我作对吗?”
“好了,妈。”许舒言柔声劝慰许母,“您别生气。”
许母声音渐低,许舒言不想让她伤神,只得先让她把照片发来,暂时稳住母亲的情绪。
叮的一声,尾音好久才散。
她扫了眼微信对话框里男人的照片。
平淡的五官和轮廓,和所谓的高颜值相去甚远。
把手机扔到一边,许舒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遥控,频道换了一个接一个。
每一个节目都了无趣味。
许舒言手里的动作还在继续。
忽然,频道换不动了。
提示了很久的遥控电量不足,终于在这时耗尽余电。
换电池的空档,一档娱乐节目也停留在屏幕。
一个当红女星正在接受采访。
问题刁钻,戳人心窝。
“你和男朋友分手以后,你还能接受他和你做朋友吗。”
许舒言嗤了一声。
这问题谁想的,真俗套极了。
“不能。”女星微笑着回答。
真是废话。
“因为经历过一次痛苦,鼓起勇气重新开始总显得如此艰难。”
许舒言的轻笑僵在了脸上。
落地窗前,华灯初上,景莲这座城市,仿若初初醒来。
许舒言望着星星点点的夜色,思忖片刻,准备给乔沅去个电话。
恰巧,陆煜的电话进来了。
空洞的客厅里,回荡着许舒言的声音。
“怎么了?”
“乔沅让你去拍纪录片?”陆煜向她确认。
“是。”
“你怎么打算的?”陆煜声音冷淡。
“问问您的意见?”
许舒言脱口而出,她时刻记得,他是她的师傅,是她的上级。
陆煜沉默片刻,答:“你去吧。”
她笑了一笑,心生烦闷,在心里骂了一句。
妈的。
这就是陆煜。
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临到紧要关头,就会变卦的陆煜。
陆煜解释:“你听着,台长临时说的,这次纪录片他们高层非常重视,说不定,这是你翻身的突破口……”
许舒言打断他。
“如果我说我录了音,那个老太太同意了我才进行采访的,你会相信吗。”
陆煜沉默。
“现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要在现在和乔沅硬碰硬。”
许舒言吸了口气。
伺候了这么久,老娘不想伺候了。
她耐着性子,把辞职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她不是头脑发热的人,具体的手续和细节,她要明天和陆煜说清楚。
本着为工作负责的原则,她还是问了一句。
“什么题材。”
许舒言倒了杯水,拿起来将要放到唇边。电话那头陆煜说了什么,她的动作顿时停住。
脸上的表情,是难以置信。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海员?”
出发的日期定在了周五。
约定的时间,许舒言背着轻便的背包,装着设备,早早到了码头等候。
没过多时,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也到达了集合地点。
他先看到的许舒言,上前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您是许记吗。”男人是自来熟,一见面就和许舒言熟稔地攀谈,“我是这次拍摄的总导演,我叫何勇。”
许记听起来,莫名地与某老字号包子铺的感觉不谋而合。
“叫我舒言就行。”
还没等许舒言继续,何勇又来了一句,“您能大驾我们节目组,我倍感荣幸,不过有一点,我需要提前和您说好。”
“您说。”
“咱们经费有限,你们应该也知道,拍纪录片完全没市场,但台里又想要个作品,没办法,人员都备不齐,连我那都是临时领命,所以只能委屈你,如果到时候身兼数职,您,可千万别怪我啊。”
他快速地说完,等着看许舒言反应。
这苦差不好干,在海上漂上个十月半年,找谁谁撂挑子。
一次次的被人拒绝,已经让何勇背过了应对的模板。
他之前就听乔沅讲过,这个许舒言,不好糊弄。
他对着许舒言一顿猛夸,继而说明困难,为的让对方提前明白,如果干不了,趁早赶紧走人。
余出时间,他好另外寻人,大家都方便。
出乎何勇意料,许舒言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好。”
语气还挺有力度。
这个26岁就得了百佳奖的姑娘,给人的感觉没有看起来这么柔弱。
何勇清了清嗓子,“放心吧,这次我们去的是国内航线的游轮,我听说,这次的船长很年轻,年纪不大,可能和你差不了多少吧,但是跑船经验很是丰富,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就是路途中没有信号,一路可能无趣一些。”
许舒言点点头。
何勇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
“你在这里等等,我先去去船上见见这名船长。”
许舒言独自一人,拖着步子,来到海边。
她拧开摄像机的盖帽,调试镜头。
岩礁上分散着的几只海鸥,落入镜头里。
人烟稀少,风景独好,除了陆续上船的游客,茫茫之中尽是海水涌动,拍逐在礁石的低吼。
许舒言见四下无人,心中顿起一种被流放的凄凉。
她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而后又狠下心来,如自虐一般告诉自己。
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是灰的,海是灰的,波浪翻涌卷出的白色的泡沫,在浅滩销声匿迹。海风缱绻,携着凉意,许舒言把灰色的宽大长针织衫,裹得更紧了些。
被风吹起的发丝,落在她白净的肩颈上。
景莲靠海,可她已长久没有看过海了,每每路过,她下意识地反应是去逃避。
现在,她退无可退。
那就索性看个清楚。
许舒言踩着沙子,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不经意间挪动的步伐,把她带到了最近的岩礁之上。
海水的腥气更加明显。
“要涨潮了。”
一个男声响起,许舒言在原地怔住。
她的整个心神,在此刻被这声男音攫摄包裹。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灰色的底调里,男人指间的猩红忽明忽灭。他身上白色的船长制服,在阴蒙的潮湿中格外明晰。
多久未见他了。
可许舒言还是轻易认出了他。
她的眸子扬着,没有逃避。
男人望着她,原本空荡荡的胸腔,一点一点被情绪填满。
声音沉沉,裹挟着似有若无的雾气,磁性明晰。
“再过去,会被带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1、根据搜索的资料显示,正常来说,成为一名船长起码需要8年时间,但为了小说故事性,在这里给男主有个光环加持,缩短到了5年,特此标注。
2、有关于航海方面的专业内容,来自网络。
3、本文设定:双c、双初恋,人设含私设,女主性格不软不娇。男主会抽烟(其实现实中我也不喜欢抽烟的男人,但后来我发现,我不是不喜欢抽烟的,我是不喜欢长得丑还抽烟的)
4、地点、人物架空。
5、经历过一次痛苦,鼓起勇气重新开始总显得如此艰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