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盯紧
屋里是可怖的岑寂,卓旸散漫抬眼,“公主不懂,可我们不能不懂。劝你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
敬亭颐眉梢一挑,话语凉薄,“往虢州待了小半年,怎么你也沾染了那方疑神疑鬼的官场风气。”
卓旸看不惯他这拿乔状,不欲多说,刚转身掀起竹帘,便被敬亭颐叫住。
“清明后,官家会宣你我入禁中一趟,提早做好准备。”
“你猜的?”卓旸挑正凌乱的帘穗,话声低哑。
“多嘴。”
敬亭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揿住一张渗透笔墨的信纸,踅至卓旸身旁,在他满脸疑惑时,忽地将纸投入莹莹星火。
烧的正是卓旸未寄出府的信。
敬亭颐在浮云卿面前,总是眉眼笑弯的亲切模样,好似总给旁人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而眼下,就连这方小屋都充斥着从他身上剥离出来的,疏离凌厉的气息。
“府里不干净,若非我拦下,信里的事不知道会泄露到谁那里。”
“公主府还会有内鬼?”
卓旸显然不信,但心里也清楚敬亭颐没有说诨话的必要,索性乜他一眼,讳莫高深地回道:“已而,已而。公主府的事,我这外人就不插手了。”
翌日寒食。
平日里不爱梳洗的懒娘子,一年到头来,就盼着禁火这几日。妆奁盒扔在台上,珍珠玛瑙串溢一台面,也没人会唠叨。
浮云卿是个爱干净的,一醒来就催着热水洗漱。揉开眼,瞧见侧犯尾犯满脸为难,这才想起,寒食到了。
“官员休沐,我们府里也歇着罢。”说着刚折起的腰就又瘫在床上。
都城安逸惯了,城里的贵胄人家更是依赖松散闲适的环境。有时不免会养出一阵错觉,纵是边疆打仗战火连天,那簇火苗也烧不到安静的中原。
这簇火苗,兀突突地烧及浮云卿的心头。
待侧犯尾犯反应过来,浮云卿正趿着鞋坐在床边晃荡腿。
侧犯嘴角一耷,“公主,您又没穿袜。”
浮云卿摆手说不要紧,又招招手,把两位女使拢得近些。
而后低声吩咐,“待会儿偷摸往小厨房踅摸踅摸周厨,叫他留一把文火,给麦婆子熬药。切记不能声张,虽说府里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留个心眼。”
尾犯心里发怵,“公主,您真要为了麦婆子留火么?寒食禁火是国朝万万不能坏的规矩,万一走漏风声,禁中那边责罚您的。”
“所以叫你不能声张呀。”浮云卿扯着尾犯的衣袖,“规矩是人定的,天大的规矩也得给人让路。悄悄的,没人会知道的。”
言讫,不给两位女使半点犹豫的时机,催着要更衣挽鬓,将话头岔开。
活生生的人在烟火气里长大,最常闻的烟火,是佐料与食材相融的炊菜味儿。
这厢珍馐阁,桌上放着一盅麦粥,一瓯枣锢,三碟冻姜豉,一盏炸鱼。没了热腾腾的蒸气,满桌凉食,总叫人觉着食欲消减。
卓旸别扭地坐到浮云卿右边,半个身子几欲要探出阁楼。似是觉着一勺一勺地喝粥太过扭捏,干脆直接捧起瓷碗,喝粥如临大敌。
浮云卿小口抿着粥,一面觉着观摩卓旸吃饭,霎是有趣。
“就算身子是铁铸成的,吃饭也得细嚼慢咽。俗话说,慢工出细活。”说着朝卓旸挑起蛾眉,“细嚼慢咽,活到九十九。”
说罢还扭头朝敬亭颐示意,“敬先生,我说的对罢?”
敬亭颐笑着点头,捋起宽大的衣袖,把放在枣锢旁的一碟酱轻轻端在浮云卿手边。
“这是臣酿的酸酱。炸物油腻,蘸酱解油,也能开胃。早膳是一日餐食中最重要的一顿,可得吃好。”
被他这话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睐起这碟暗红的酱。
“什么时候酿的呀。先生刚来,就忙着操劳府里的事,真是辛苦。”
敬亭颐说小事而已,余光睃着吃昧的卓旸,面上笑意更深。
“尝尝罢。”
夹着炸鱼的筷著刚探进酱碟,浮云卿便听见卓旸“嘁”了声。
浮云卿不甘示弱,有意无意地哼出声。
鱼块在碟里滚半圈,裹满酱汁。金灿灿的鱼块披盖一层红衣,霎时就像玳筵席面上的美味一样。
意料之中的酸,却不过分,细品满是甜的余味。
“嗳,怎么还骗我呢。分明是酸甜口的,先生还要把‘甜’字隐去。”
然而一块下去后又是一块,酱汁果真开了胃。以小赚大,把公主的食欲给捧了起来,就连严厉的禅婆子,望见浮云卿两颊鼓鼓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甜是要细细品尝的,能轻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瞧瞧,这漂亮话,这漂亮事。
浮云卿甚是受用。明明只是寻常话,可她还是品出几分夸赞的味道。再抬眸瞧卓旸时,神色更是意气飞扬。
她用眼神示意卓旸,“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末了搵帕时,被敬亭颐笑了句“调皮”,挑战的心火才熄了几分。
离席后,卓旸又想了个折磨人的法子——挡在浮云卿身前唱喏,义正严辞地表态,要趁着寒食休沐,赶紧把日后的功课备好。
不仅是读书背书叫浮云卿头大,跑圈扎马步更令她发愁。
卓旸好似看透她的心事般,缠着不叫人走。偏偏那时敬亭颐被禅婆子拦在珍馐阁,浮云卿怕婆子为难人,也怕自个儿被眼前的煞神为难。
进退两难,索性提起衣裙,可怜地示弱。
想及便倏地往卓旸身前凑,青葱玉指试探地戳了戳他交叉的手,指腹稍稍用力,卓旸的虎口便凹下一个弧度。
浮云卿飞快地戳了下,一眨眼的事,分明没多做停留,可指腹传来的触感却似干火蔓延般,滚烫,炙热。
往常就是在一群女使怀里滚来滚去,也没见她们的体温像这触感一样烧得惊人。
转念一想,卓旸是武将。武将么,在她想象里,身子应当都是火炉,自带熄不灭的火种。
“卓先生,方才我说的事,你可以再想想嘛。”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料,眼下被踩到尾巴,嚣张气焰散得比呲花烟火还快。
衣袍完美遮盖住了卓旸僵硬的身体,虎口处密密麻麻的电流激得他愣在原地。
干燥温和的风将少女的衣摆吹得转了个旋,风劲扑回虎口周围,一下吹走了那阵难以启齿的感受。
猛地一惊,卓旸回了神。
“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浮云卿困惑地“咦”了声。
尾音被无限延宕拉长,声调上翘,再次把卓旸打了个激灵。
不等浮云卿再说什么,卓旸便大步转身而去。
浮云卿眼睫轻颤,恍惚间,她觉着无从可数的时间,也莫名的延宕下来。
忽地,她似有所感应般,转过身子。
敬亭颐静静地立在连廊下。廊芜掩映,他清瘦的身姿被投下来的光影掩盖。再往前走一步,便会从阴暗投奔到光明。
隔着垂落的紫藤花,她看不清敬亭颐的脸色。
恰好有一瓣紫藤花飘落在敬亭颐的肩头,风刃一催,顺势落在敬亭颐身前,被他稳稳捻住。
从转过身来的那刻,敬亭颐就在看着她。虽隔着一段青石板路,但她仍能想象出,敬亭颐浅淡的笑意。
方才她与卓旸一前一后地出来时,还能隐隐听见阁楼里的交谈声,甚至是禅婆子的低骂声。
而今,阁楼静得瘆人,不知何时没了声,散了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阁楼的?又是什么时候立在连廊的?
浮云卿先是担惊受怕,过后又是一阵不悦。
他盯得那么紧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小浮云:有些事,你可以不用看这么紧的。
夫子:比如呢。
小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