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烈骨
第四章
农夫与蛇。
这一刻,叶清清脑海中只剩下了这四个字,昔日她在现代书本上读过的那些寓言,都变成了真真切切的事实。
是她错了吗?是她不该救人?是她多管闲事?
不,善良本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错的是这个善恶不分、人心不古的世道。
叶清清垂首跪在地上,府衙内阴测测的,一股凉意如同水蛇一般沿着她的小腿攀缘而上,一点点吞噬她心中的善意,乃至于蚕食殆尽,耳边时不时能听见苏见柔低低地啜泣声,错的不是她,她明明救了人,凭什么如今十恶不赦的人又成了她?
想到此,她眼底划过一道郁色,或许来了这个朝代这么久了,她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她也并非是没有半分长进,最起码此时她心中也无风雨也无晴①,短暂震惊过之后便是长久的平静,“大人在上,民女名为叶清清,昨日在长街上看一人打马长街险些撞到一位幼童,民女便心善救了那孩童,不成想反而被那公子用鞭子抽了一下,最后那公子扯下了腰间的荷包当作是对民女的补偿。”
“民女字字句句都是真话,若有半句虚言便遭天打雷劈,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找那位公子上门对峙,且民女肩头和后背还有鞭伤,昨日救了幼童谢英,民女原本就是心善不求回报,是以昨日那孩童抛下民女一人离开,民女也并无半分怨言,可是不成想一片心善、换来的却是今日反咬一口,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言毕,叶清清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跪在地上,清润秀丽的眉眼间楚楚可怜,“昨日长街上有许多百姓都看见了,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找人来问,民女只求一个公道,便是豁出去了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说到此,民女又想起来了一件事,昨日民女与那公子当街对峙的时候,孩童谢英早就已经离开了,苏娘子是如何得知荷包中放着金子的,难不成是在民女受人刁难的时候,苏娘子就在暗中看着默不作声、害怕缠上麻烦,事后又眼热那一袋子金子,今日便恩将仇报一纸状书将民女告上了官府?”
昨日回到叶家之后,叶清清魂不守舍,并未按照医嘱换药,今日在牛车上坐着又是颠簸一路,且在烈日在暴晒了这么久,她肩头和后背的伤口早就裂开了,献血染湿了她身上的布衣,她虽是跪在堂下,可是眉眼间却是不卑不亢,依稀可以窥见她藏于柔弱皮相之下的铮铮烈骨。
苏见柔自然也是听见了这样一番话,想到晨间收下的那一袋银子,她低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确实是她不厚道,可同样都是迫于无奈,她也没什么办法,倒是没想到那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性子倒是如此刚烈,这次的事情还真是她失策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可眼下早就木已成舟了,容不得她后悔,咬咬牙,苏见柔继续哭诉道:“大人,民女冤枉,昨日也是邻里告诉了民女荷包的事情,民女这才知晓,稚子年幼,昨日受到惊吓后慌张离开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大人不信的话,那便也只能将昨日的锦衣公子找来一问便知。”
虽然苏见柔这话说的环环相扣,可是叶清清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如此,昨日那公子衣着华贵、出手阔绰,定然出身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多藏污纳垢,明争暗斗更是从未停歇。
便是她反应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她明明是心善救人,却无意中成为了旁人争名夺利的棋子,她并不后悔昨日挺身而出救了那幼童,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认命,事已至此,她能做的也只是力争清白。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叶清清伏身跪下,纤长的头发在身后如同绸缎一般蜿蜒而下,肩头和背后的伤口早就裂开了,血迹斑斑、杜鹃泣血,很是触目惊心,她便索性顺着那苏娘子的话道:“民女本就不在意那些钱银,至于昨日救人本就是一片善心,若是苏娘子同妾身好好商量,转赠金子也未尝不可,可是没想到民女的善举换来的却是反咬一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请大人找来那位公子对簿公堂,还民女一个公道。”
随着她伏身的动作,肩头和后背的伤口也逐渐在面前显露,朱大人是寒门子弟,早年经由谢家提拔这才一步步做到了京兆尹的官职,为官还算是正直不阿,倒也算是对得起府衙门口挂着的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
只是可惜,再刚正不阿的人行事也会有自己的权衡。
闻言,朱崇思索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冲动行事,而是招手让自己的心腹凑了过来,那心腹便小声如是将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回大人,那公子正是谢虞之公子,今日谢云寂公子也派人来传话了,这件事情摆明了是谢府的家事,我们还是不要擅自插手为好……”
谢离松身为家主,沉溺女色多年早就不管谢府的事情了,府中的明争暗斗从未消减,嫡子谢虞之身份贵重,庶长子谢云寂的生母可是宠妾云夫人,自从云夫人死后,谢离松便是一蹶不振,足以看出谢云寂在家主心中的分量。
两人早年就在争权了,恨不得将对方置之死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么多年他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擅自站队,可没想到如今这场火到底还是烧到了他的身上。
骑虎难下,思索片刻,朱崇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便还是让谢虞之公子自己决定吧,那谢英的身份也不干净,依照平日里谢公子的阴晴不定、手段狠厉的性子,怎么可能留那谢英一条性命,甚至还给了那姑娘看病的银子?
想到此,朱崇心中已经有了思量,他身份低微,有些事情也只是有心无力,谢氏的事情不便插手,倒不如让谢虞之自己做决定,他右手握着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一下,一锤定音道:“既然如此,本官便派人寻来那公子问一番,只需要稍等片刻就可水落石出。”
言毕,他便冲着自己的心腹摆了摆手,见状,那心腹便也明白了大人的意思,连忙下去了。
大人还真是足智多谋,这样做还真是一举两得,暗中顺遂了谢云寂公子的念头,明面上却又是找谢虞之公子拿定主意,两边都不得罪。
那随从办事很是麻利,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谢府,劳烦守在门口的小厮替他递话,便是他已经成了京兆尹的心腹、在谢府下人的面前却还是不自觉低了一头。
荣华富贵压弯清官脊梁。
大人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小厮前来传话的时候,谢虞之正穿着一袭白衣坐在院中看书,身后是两个拿着扇子扇风的侍女,他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右手中握着一册书卷,清冽的眉眼微微下垂,院内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淡紫色的花瓣开满了树梢,浓淡总相宜,便是眼看就要到正午了,树荫成片,倒是不觉得热。
谢府的侍女也都是眉眼清秀、明眸善睐,这样远远一幕看起来分外和谐。
见小厮前来传话,谢虞之动作随意地将书册放在了桌子上,摆了摆手让侍女们退下,而后抬眸懒洋洋地看向了那小厮,语音清冷问道:“说说吧,什么事。”
言毕,他便用右手提着茶盏倒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
“回公子,府衙派人来问昨日的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日公子打马长街的时候险些撞到了一位幼童,多亏有位姑娘出手相助,昨日公子不是给了那姑娘一袋金子吗,今日那幼童的母亲将那姑娘告到了府衙,说她霸占了您赔偿的金子。”
“所以官府斗胆派人来询问一番,这银子到底是给谁的?”
闻言,谢虞之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倒好了茶水也不喝,抬眸眼神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小厮一眼,他倒是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听闻昨日那姑娘就准备到府衙去告他,也不怎么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哪料今日她这个救命恩人倒是率先被告到了府衙。
那小厮自然是察觉到了公子的眼神,如芒刺背,还以为是自己惹到了公子不快、正准备跪下来请罪的时候,却不成想又听到了公子的话语。
“府衙的事情与谢府可没什么干系,京兆尹若是连这件事情都办不好,倒不如换个人。”
这话说完,小厮还是听得云里雾里,想要继续开口询问的时候,却见公子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顿时,他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能垂首转身离开,等到了谢府门口的时候,将这番话如实转告了府衙的人。
院子中静悄悄的,一阵清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谢虞之坐在椅子上,伸手端起了茶盏,垂眸视线落在了摇曳不停的水面之上,嗤笑一声,并未饮茶,而是直接反手将茶水泼在了地上。
水迹在地面蔓延开来,随后在烈日暴晒之下很快就消失殆尽。
世道如此,他可不信所谓人心本善。
世上本不该有良善这种无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