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鱼(15)
张静姝喝完药睡过去,被子盖过头顶,闷出满头热汗,生病的人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做得梦光怪陆离,醒来头痛欲裂。她举起双手按住太阳穴的位置,身子蜷成团,厨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捂住耳朵。
好吵啊......
张静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声音是程水南发出的,拖着疲倦的身子坐起来,趿拉着拖鞋往门外走,地面到处都是水痕,眉头微不可查蹙起。
她循着声音来到厨房。
厨房内,锅里煮着清汤面,热气蒸腾。程水南站在锅前,艰难地扶着台面捡起掉在地上的铁盆,他的鱼尾绷得很直,宽大的尾鳍在地面铺展,像是被打湿的华美绸缎,两侧的腹鳍贴在身侧。
他的黑发卷曲浓密,张静姝见过程水南最多的样子,是他沉在水里,鱼尾盘在身后摆动,此时的他则以鱼尾支撑上半身,整条鱼骤然拔高,黑发遮住宽阔的脊背。
张静姝有些不习惯。尤其认真盯着锅的程水南面无表情,微红的唇抿着,耳鳍微微内收,严肃的模样显得有些高不可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没了在她面前的感激紧张,她才忽然意识到他是人鱼,还是一只有着锋利牙齿的人鱼。
程水南用他锋利尖锐的牙齿撕开香肠的包装袋,掰掉半根,放在菜板,一手拿着菜刀像模像样地切成片状。然后把它们放在冒着热气的锅里。
张静姝故意咳嗦两声。
程水南猛地回头。
张静姝尴尬地笑笑:“......我吓到你了?”
程水南点头,又紧接着摇头:“是我把你吵起来了吗?”
张静姝拖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搭在椅背,下巴抵在上面。脸颊还是红,眼神也不清明,她含糊嗯了声,掀起眼,撞进程水南关心的视线中,心头一暖,下巴微扬指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
“没有,是你做的面条味道太香,我饿了。”
程水南转身,拧掉火。
端着丰盛的面条放到餐桌。
面条是用清汤煮的,汤里飘着几片菠菜叶和香肠,味道闻着很香。张静姝一整天没怎么吃饭,肚子空落落的,捧着碗开始吃。
程水南坐在对面:“味道怎么样?”
张静姝腾不出嘴,朝着他竖起大拇指,鼓着腮帮含糊地夸赞:“很香!”
她的额头冒着汗珠,眼睛在面条升腾的热气中变得晶亮,大概是身上没力气,半趴在桌面。
程水南试探地道:“张静姝......那以后,我来做饭吧?”
他从来没有生出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他想要留下来。
从前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放弃生育她的海洋来到人类世界,现在的他,隐隐约约懂得了母亲的执着。
如果是张静姝,他愿意放弃梦想中渴望的海洋。
程水南紧张地盯着张静姝,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握在一起。鱼尾则不像他这般紧张,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慢慢地悄无声息地靠近张静姝伸展在桌面的双脚,尾鳍若有似无地触碰,再收回。
张静姝:“好啊。”
程水南弯起唇,郑重承诺:“我会认真学习的,明天,你想吃什么?”
张静姝撑着脸:“你这么问,我一时想不出来,就做你会做的吧,”她喝了口面汤,真心夸赞:“你这是第一次下面条吧?做得味道真不错!”
她喝干净,程水南又忙接过空碗,蹦到流理台洗刷干净。
看到他行走的姿势,张静姝迷迷糊糊的大脑隐约想到什么,宛若流星划过转瞬消失不见,她转身走回卧室,躺在被窝的瞬间,想起来——
应该买个毛毯铺在地面,毛绒绒的,他的鱼尾抵在地面的时候不会疼。
一时又想:程水南做得饭可真好吃,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常便饭,日常都是外卖,本来以为是受到伤害需要呵护的可怜人鱼,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田螺姑娘?
不能再想了,头炸裂一般的疼......
另一边,程水南收拾好厨房,他找出了条厚实的薄被铺在地面,他躺下去,在被子上来回滚动几圈,身上的水液全都被吸进去。摸了摸仍旧有些湿润的鱼尾,程水南抿着唇很失落。
紧接着,他走到浴室,拿起吹风机调到最大挡朝着身上吹,热哄哄的暖气卷走他周身覆盖的水液。这样其实对于人鱼来说,无异于自残。他们虽然不像普通的鱼类离了水会死亡,但是如果缺水,是很难受的,就像把人类丢进密闭缺氧的屋子里。
可是,胸口的闷涩无法与不能靠近张静姝的痛苦相比。
终于再三确认他的身体变得干燥,这才关掉吹风机,他紧张地来到张静姝的卧室,慢慢靠近她,触及到张静姝皱起的眉头,脑海里回放着视频的画面,他苍白干燥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眉心,仔细收着力道揉动。
生病的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张静姝迷糊间感受到撕裂的头部被轻轻地按压,舒适的力道令她不自觉的哼哼两声,仿佛回到幼童时期,躺在母亲温柔的臂弯。
睁开眼睛,果然是程水南。
眼底潮意弥漫。
张静姝:“你站着不累吗?”
程水南:“不累的,你睡觉......我看到网上说,生病的时候按摩会舒服很多。”
“是很舒服,”张静姝掀开被子,探出上半身,手指搭在他的手臂,没有想象中的冰凉,有些干燥,没多想,她扯住他的手臂往床上带,“......你坐下来,别站着,鱼尾会疼的。”
程水南踉跄着跌倒在柔软的床上。
脸颊腾得一下红透了。
张静姝滚烫的额头抵住泛着凉意的鱼尾,坚硬的仿若刀刃的鳞片小心地贴起,生怕一个不注意伤到她。腹鳍被她的手臂压在下面,动都不敢动。
程水南僵直身子。
张静姝眨眨眼:“你累了吗?”
程水南的大脑没反应过来:“......嗯?”
张静姝皱眉:“我的头很疼,你不给我揉了吗?”
程水南连忙把手搭在她的额头,被她贴住的鱼尾的部位仿佛挨着滚烫的火炉。陌生的感觉席卷全身,胸腔内仿佛流入一股莫名的水液,这股水液让他的大脑停止思考,只知道机械性地按压张静姝的额头。
张静姝的脑子大概是被温度烧懵了,现在这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
终于可以尽情地摸程水南的鱼鳞了!
掌心刻意搭在鱼尾上,没有想象中的粘稠水液,仿佛被风干水分,失去水液的润滑,鳞片的触感变得坚硬,她试探着摸了会儿就收回手。
不满地嘟囔:“程水南,你缺水了嘛......”
程水南弯下腰:“什么?”
张静姝:“没有水液了,摸起来不舒服。”
“没有水液不好吗?会打湿你的床的。”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
程水南的鱼尾轻轻地摆动起来,他的唇角不受控制地翘起:“那,那我以后不吹它了。”
......
张静姝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害怕而放弃人鱼,把他接回家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情。
记忆中,从来没有人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温柔的安慰,还特意煮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算面条的味道不好吃,在那种时候,心底生起的感动足以使寡淡的面条变成世界最美味的食物,更何况,程水南的水平很不错。
她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面条的余香。
或许是因为有程水南在身边陪伴,本来对于张静姝来说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感冒,徒然演变成让她连行动都变得困难的“大病”,她有气无力地缩在温暖的被窝,额头抵住程水南的鱼尾。
程水南的双手逐渐找到感觉,在她的太阳穴轻轻地按压。
张静姝舒服地眯起眼。
程水南温柔的态度让她生出了得寸进尺的念头。
她记起曾让她羡慕过的事,也是迄今为止耿耿于怀的。
有次顾心怡生病住院,赵静当时在别的城市赶不回来,顾林安则在出差,他们拜托张静姝照看顾心怡,她在医院陪着顾心怡挂水挂到半夜,在外地出差的顾林安忽然出现在病房。
顾林安再三表达感谢,走到病床边,醒来的顾心怡扑到顾林安的怀中,委屈地喊着爸爸。
得知女儿生病的顾林安放下手头的工作,连夜回到青城市。顾心怡被顾林安抱在怀中,男人用温柔的语调哼着不知名的歌曲,臂弯里的人是他最重要的宝贝。
张静姝的父亲从来不会这样。
也从来不会有人,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宝贝疼爱。
从小到大,她只有自己。
含着隐约的期待,张静姝放低语气:“......程水南,给我唱首歌听吧。”
程水南垂头。
张静姝的眼睛弥漫着雾气,脸颊被烧得绯红,她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温柔的,这是第一次看她露出脆弱的带着祈求的表情。
程水南没有唱过歌。
他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动听的歌曲。
可是他不能拒绝。
人鱼犹如潺潺溪流的嗓音奏起美妙的曲调,曲调是张静姝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更不像是某种歌曲的曲子。有种触及灵魂的感觉。
他随意地哼着。
张静姝闭着眼睛认真听。
“这是什么歌曲?我没有听过。”
程水南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我随口哼的。”
“随口哼还能这么好听呀。”
程水南红着脸,仿佛很喜欢听她夸奖自己,豪不谦虚地嗯了声:“人鱼天生会唱歌,虽然我没有听过任何歌曲,可是记忆深处却仿佛能听到熟悉的曲子......可惜我记不清楚......”
“那就随便哼,我喜欢听。”
程水南什么都听她的样子大大取悦了生病中的张静姝,连身体的疼痛都仿佛减轻了,在他温柔的曲调中渐渐闭上眼睛,睡意袭来。
这是第一次,生病时有人在身边细心照顾。
不对,不是人,是人鱼。
卧室床头的灯光泛着温暖的黄色。
程水南的身体处在缺水的状态,干涩的嘴唇皲裂,面颊苍白无血丝,眉眼却盈着羞涩的笑意,鱼尾小心贴着张静姝的脸颊,她清浅的呼吸喷洒在鱼尾上。
痒痒的。
哼出的曲子变了调。
此时他根本不清楚,人鱼在成熟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哼出求爱的曲子,那是他们刻在血脉里的记忆。
程水南用稚嫩年轻的嗓子,不断哼着。
腰腹下的鱼鳞早已发生变化,更黑更黯,微微张开。
这是即将成熟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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