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2019)+ 观察分析笔记

五月三日,小长假最后一天,郁知年去了趟新市。

从宁市到新市,高铁只需一小时,班次很多,但因假期的原因,郁知年提前一周多,还是只买到了三号的票。

中午十二点,他抵达新市的火车站,赵教授来接了他。

社会学的学术圈子本便不算大,去年年底郁知年回国后,赵教授很快便给他打来了电话,约他见一次面,说宁市和新市都可以,时间地点随他挑。

赵教授共约了郁知年三四次,但都约得不是时候,郁知年学业太忙,每天都有不同的日程安排,论文压力也很重,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

现在郁知年快要回学校了,才终于找到了时间,主动前去拜访。

新市的火车站是新建的,十分宽敞。郁知年下了车,走到出站口,一眼便看见赵教授正站在不远处。

赵教授和杨恪的外貌是像的,站在人群里也很显眼。他穿着衬衫西裤,身高只比杨恪矮少许,不过与郁知年上一次见他时比较,他衰老了不少。

见到郁知年,赵教授笑着招呼,带着郁知年往地下车库走。

“第一次来新站接人,”他说,“在车库绕了半天,还打电话给我学生,问他哪个门近。”

郁知年看见他拿在手里的车钥匙,仍旧是十年前的那台日产车的,连钥匙上挂的那个绿色小乐高豆荚挂件,也没换过。

挂件有被磨损的痕迹,挺旧了,但清理得很干净。赵教授的车也是一样。

郁知年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以前杨恪会坐的副驾,安静地等赵教授发动汽车。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赵教授问他,“还没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郁知年不想他破费,便说:“去您学校吧。”谎称自己在新大的朋友告诉他,他们新校区的食堂味美价廉。

赵教授微微侧过头,不知是看了他还是后视镜一眼,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不过新校区有点远。”他说。

新市是临海城市,以风大闻名。

赵教授驶上通往学校的跨海大桥高速路,开到一百多码,车窗关着,郁知年仍能听到巨大的风声,像拍在车身上的疾浪。

大桥两边是浅蓝色的海面,后方有一整片大陆。

车里的音乐被狂风声盖住大半,像下一秒,轿车就将被风卷起送入海中。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赵教授先了开口,他说:“知年,这两年辛苦你了。”

郁知年看着远方的陆地,并没有说话。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说不辛苦,其实是假的

一个人在宿舍的半夜,郁知年时常会想,如果在来项目前一意孤行,硬是和杨恪结婚,两个人绑在一起,起码他自己能获得开心,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但说确实辛苦,似乎显得太娇气了,没有这个必要。

而且自私是不对的。郁知年明白这个道理。

赵教授也告诉过他一次。

没有得到郁知年的回答,赵教授又问他:“你和杨恪联系过吗?”

郁知年说“没有”。

他顿了几秒钟,告诉郁知年,杨恪最近的事业发展得还可以,说他们前几天通过电话。

“挺好的,”郁知年干巴巴地捧场,“我的论文也快写完了。”

赵教授说他知道郁知年的课题:“威尔森和我夸过你,二月他来我们学校交流,带了两个学生,不过当时你好像在做田野调查,不在学校。”

郁知年“嗯”了一声,他顿了顿,重新换了话题:“知年,你回赫市住哪里?”

“租了个房子,”郁知年说,“爷爷送我的那套公寓现在有人在住,还不能马上搬走。”

郁知年不是很想让赵教授继续拓展话题,怕最后聊着聊着,又延伸到杨恪和他的关系上去,因此厚着脸皮装作诉苦,将自己找房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从收到教授通知再到联系房产代理人,最后视频看房,交付租金。

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下了跨海大桥,沿着公路往山上去。

“一个人租房子确实不容易,”赵教授感慨,又关心道,“知年,经济方面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叔叔。”

“我一个人在学校,吃住都不花钱,存款还是有一些的,”他说,“你有困难的话,别和我客气。”

通往新大的盘山公路,沿途非常美丽。

太阳不大也不小,天空几近白色,透着轻微的蓝。

如果让郁知年来形容,他会认为这是一种代表无辜的颜色。一种不会让人判定为错误的、他想成为的颜色。

郁知年紧盯着这样的天空,对赵教授说“不用了”,告诉他“爷爷给我留了每个月的日常花销,是够用的”,而后怕他误会,补充“不结婚也能拿到,只是没有那么多”。

虽然事实上郁知年没动用过这笔钱,几年来,他都只用了自己的奖学金,因此才会有些拮据。

赵教授又静了一会儿,对郁知年说“好”。

如果说一路的沉默和对话,已让郁知年觉得不堪重负,接下来的意外来电,则更让他尴尬万分。

接近新大校门时,赵教授的手机响了。

他的手机蓝牙连接在汽车的音响,大概是下意识按方向盘上的按键接起来,杨恪的声音便响在车里。

“爸,”杨恪说,“是我。你在上课吗?”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随意,带有郁知年求而不得的隐秘的亲密。

赵教授看了郁知年一眼,或许是想了想,出于礼貌,并没有将切回手机接听,对杨恪说:“没上课,今天放假。”而后似是犹豫一般顿了顿,告诉杨恪:“我现在和知年在一起,很久不见了,聚起来叙叙旧。”

杨恪短暂地静了一两秒,“哦”了一声,稍有些慢地说:“在哪?”

“我学校,”赵教授说,“来新校区转转。”

“新家?”杨恪问。

赵教授说“是”。汽车音响中,郁知年听杨恪低声说:“我也没去过。”

他们开进了校门,赵教授放慢车速,缓慢地开着,轻松地和他的儿子聊天:“不是给你看了不少照片么,你给了我和旧房子很像的最高评价。”

“是吗,”杨恪说,“记不清了,最近很忙。”

郁知年安静坐在一旁,觉得尴尬,也有些窒息。

“这么忙,”赵教授问杨恪,“找爸爸有什么事?”

杨恪停顿了一小会儿,说:“工作得太晚了,有点累。”

他的声音的确有些疲惫,郁知年忍不住看了一眼时间,换算时差,赫市已是凌晨两点,心里泛起少许不知名的酸楚,看向车窗外,走在人行道上的学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赵教授有些心疼地说:“还是要注意身体。”

杨恪“嗯”了一声。

手机两端静了几秒钟,赵教授忽然说:“对了,前几天我碰到韦驰的爸爸,他说韦驰告诉他你谈恋爱了?”

郁知年正走神间,闻言猛地一愣,不过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听杨恪果决的否认:“没有。”

不知是不是信号问题,杨恪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大,吓了郁知年一跳。

“……好吧,”赵教授说,“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过你忙归忙,是也该考虑考虑感情问题了。”

“没空,”杨恪的态度变得冷硬,“没那么多时间。”

赵教授无奈道:“好吧,好吧。”

接下来,杨恪还是没挂电话,但郁知年有些意兴阑珊,身体仿佛产生了防御机制,能够听到杨恪和他父亲说话,但是什么内容也没有听进去。

最后赵教授在食堂旁边的车位里停好车,两人又说了几句,终于挂了电话。

郁知年看着乐高豆荚在钥匙上一晃一晃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打开车门,微冷的风扑在他脸上。

他在新大停留了大半个下午和晚上,逛了校园,看了看赵教授的办公室,两人聊了各自在做的课题。最后郁知年在校招待所留宿一晚,赵教授非要替他买单。

第二天早上,赵教授又把他送回了火车站。见面二十多个小时,郁知年觉得像做了个让他没什么印象的、但必须要做的梦。这梦并不爽快,但醒过来,也就好了。

告别时,郁知年原本转身走了,赵教授又叫住了他。

“知年,”赵教授的眼中有歉疚,对郁知年说,“我知道你其实不想见我,对不起。

“我一直想告诉你,前年我说的错,错的不在你,而在杨恪的爷爷。

“你选择终结这个错误,是很无私的,换成我,我也不一定能像你这么无私。

“我想替我的儿子谢谢你,也想再和你道一次歉,知年,对不起。”

高铁站人来人往,进站口旅人大包小包,把箱子往传送带上放。

郁知年看了一小会儿安检门明明灭灭的灯,仍旧不知道该和赵教授说什么,最后随便说了句不用谢,便走向了安检口。

小长假结束了。回宁市的车的车厢没来时那么拥挤,郁知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终于敢于总结这一次的拜访,想赵司北和他说的话。

他想赵司北最后的话说得不对,他不是没有错。

郁知年错在喜欢杨恪,喜欢得不合时宜,爱得面目狰狞,产生无人欢迎的感情,这份感情即是错误本身。

回到学校,郁知年理好了行李,浑浑噩噩睡了很长的一个觉,五月五日清晨六点,他起床,最后检查一遍行李,检查了电脑和论文的网络备份,而后下了楼,往宁大东门口走。

校园里还很宁静,天没有全亮,空气还是冰冷的,有很淡的晨雾。

郁知年穿着风衣,走在空无一人的柏油道,听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摩擦出的轻微声音。

视线越过模糊的白色雾气,越过铁门,他捕捉到他约好的出租车闪着的橙黄色双跳灯的光线,意识到自己又将独自离开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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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分析笔记(一)

主题:一件使杨恪笑的事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09.29)

管理学数学模型课程,第一堂课为课程导论。

杨恪和其他同学到得较早,坐在最前方。

从第三排中间向前看,视野中可见前方金融系的学生。他们几乎都带有笔记本电脑,有人带了录音笔。杨恪只带了电脑。

在罗列完课程需要具备的各类基础知识后,教授提出一个最简易的模型。

他邀请杨恪作为互动对象,请杨恪站到讲台前,一起对此模型进行最简单的分析演示。(模型附后)

在分析即将结束时,教授夸奖了杨恪,他说杨恪的表现非常好,期许他能拿到像比较法课程中一样的高分。

“不过我可不像艾伦那样宽容,”他对杨恪说,又看向所有学生,“你们知道,我的评分标准一向苛刻。有无法接受我的标准的同学,可以在试课结束后选择放弃本课程。艾伦教授欢迎你们。”

杨恪露出了很淡的笑容。

不过下台时,看到位于他后三排中间位置的一名学生的脸后,杨恪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