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鼓手

蒋满卓从来拒绝各方非必要的合照要求。

就只是,觉得自己不好看。

不是样貌问题,而是,气场暗沉沉的,徒让人心情烦闷。

李棹端着手机往出探头,嘴上替蒋满卓开解道,“她就是害羞。”

女生这才疏解一些尴尬。

蒋满卓手机里唯一一张非商业场合的合照,是和李棹,在高中毕业前一个月的典礼上,用傻瓜胶片机拍下的。

觉得比耶太俗,手放着不自然,她当时局促极了。

在按下快门的零点不知道多少秒,李棹抬起手,一把揽住她的肩膀。

然后蒋满卓没稳住,头歪进他怀里。

一切都那么自然。

如今,于身边的女生,遇到喜欢的明星,也是件尴尬而雀跃的事情。

蒋满卓摘下口罩,在李棹倒数到“一”的时候,揽上了那个女生的肩膀。

女孩也像从前的蒋满卓一样,诧异又佯装自然地看向身边人。

蒋满卓这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明显又轻易被识破,只是自己本能轻飘飘地欺骗自己,只要我足够淡然,他就察觉不到。

镜头定格。

不知道是女孩的原因还是李棹的原因,蒋满卓在照片里竟有些灿烂,像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

李棹把手机返还,台上的同学给老福鞠躬道别。

老福臂间夹着薄薄一沓纸,缓步走来。

准确说,是朝蒋满卓走来。

然后挤在李棹身前,旁若无睹。

蒋满卓歪头,隔空跟李棹对视。

李棹瘪瘪嘴,不干己事地给她比了个请,顺便把那箱无辜的王老吉塞进老福手里,出门避嫌。

现在压力给到她这边。

“满姐,什么事?”

她了解的。老福开口越是亲切无碍,越是心如明镜,难搞。

“就是…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做事了,我希望,你可以出现在我明天的实验展。”

她伸出手,磊落大方。

可老福始终没有回握她的手。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俩也就碰面三天。”

“只三天?”

“嗯。”

老福忖了半晌,伸手扶为人师者的平光镜框,端着眼看她,“满姐,你混的不错,别为了李棹轻贱自己。”

“你就当为我,撑个场面。”

“什么场面?配合李棹和吴汶弹吉他?”老福音量隐隐升高,“还是说,你要赌上一辈子替李棹收拾烂摊子?他亲妈都做不到这份上吧。”

蒋满卓情绪一下被塞满在胸口,像一团浸满水的棉花,窒息着。

旁人眼里,她的尊严无非就这些了。

“老福,你听我说,我是有匡扶李棹的心,但现阶段对我最重要的是把展子安全地、完美地办下去。”

老福撇过头,沙哑着声音嘲道,“蒋满卓,你就没有自尊吗?”

她也想问自己。很少见一向沉稳的老福这般气性,不知怎么辩驳,她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因为好像,他说的对。

无措之时,蒋满卓感受到袖口被松松垮垮地拽了下,随后,又暗送秋波地扯了一下。

她回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李棹,向门外望着。

意思是要带她走。

蒋满卓回绝,结果被李棹一把挽住,连拽带拖地架出去。

……

老福低头翻教案,佯装不见。

浑浑噩噩被牵出去,走了很多步,李棹也没撒手。

直至转角,她痴痴驻足,从李棹手掌中挣脱,有些凝重地盯着李棹。

他还是,面不改色,没脸没皮。

半天揶道,“我以为你们这几年常聚呢。怎么着,离了我……”

“对,离了你大家都活不转。你都对。”

蒋满卓斩断他自以为幽默的调侃。

转角两侧都有空教室,僵持不足十秒钟,她甩身入内,背掩上门。

这哐哐的声音…

李棹朝里面吆喝句,“我也没说我都对啊……”

可能也意识到自个儿理亏,到后头声音也弱下来。

得,屋里寂寥无声。

夕阳洒下,窗格外是错落趋同的一层层连廊,有人在走动,身后是有力量感的弧光,像几年前那个北方小镇里的高中。

蒋满卓好像明白老福为什么选择在这里教书,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抵触李棹,全世界都知道,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她有什么资格来劝说老福。

那些将之奉为全部的记忆,在李棹那里,屁都不算。

教室靠墙,她缓缓蹲下,仰头压制着那股憋屈的倔劲儿,越去想越委屈。

可能因为老福是尚苒的表哥。

她每每看到老福,都不由想到尚苒,想到那张肆意任性的脸,说,我也喜欢李棹。

会想起李棹父亲的案子,和见尚苒最后一面时绝望的破碎的眼神。

或者想起自己,那个同样破碎的自己。

许愿池中水在翻涌,蒋满卓看着看着就特别想哭。

打再见到李棹那天她就在装,这几年她也在装,跟所有人粉饰那不存在的太平,压抑,实在太压抑了。老福是一枚导火索,把他们之间虚掩着的遮羞布炸得片甲不留。

蒋满卓抹了满脸,眼泪就开始毫无章法地流。刚被风干,又在流泪,她一直擦,一直擦,洗了脸似的。

直到眼都哭干,滴不下泪。

她才揉揉鼻子,用手扇了扇风,试图舒缓脸颊的滚烫,缓了会儿,才往出走。

多崩溃,事儿还得解决。

拉开门,李棹倚在栏杆上,抽了烟的,走近就有遗留的烟草味道,以及,太阳的味道。

“走吧,再找老福谈谈看。”

“你这个情绪怎么谈?”李棹盯着她泛血丝的眼框。

“可是没时间了,除了他,没人能在半天内跟你们磨合。”

蒋满卓鼻子囔囔的,“李棹,这是我第一个展,我已经很累了,眼下我只想它顺利……”

说到后面,李棹真就听出来点哭腔了。

见状,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下移的天际线,又回过头,伸手。

像安抚小动物一样,在蒋满卓半干不湿的脸上胡乱扒拉两下。

手凉凉的,很干燥,明明动作是粗暴的,但贴在脸上,却能心生安稳的触感。

“知道——”他拖长嗓音,“我可是李棹。”

在奇妙气氛晕染下,忙补句刀给矫情找补。

“快奔三的人了,别哭哭啼啼。”

蒋满卓彻底被李棹捉摸不定的行为掣肘,说这句话时是带着哭腔,又破涕为笑的怪异,然后把李棹的手打下去。

“李棹,你他妈都拒绝我了,少碰我。”

而且她才二十五,怎么就快奔三了,不读书的废人,数都算不明白。

李棹从兜里摸出来一包纸,拆出来一张糊在她脸上,“鼻涕都哭出来了,快擦擦吧丢死人了。”

蒋满卓狼狈地接过纸,擤了两下鼻子。

“李棹,这事儿之后,咱俩就别见了吧。”

李棹刚把纸塞进兜里,难掩诧异地抬眼,不自觉地咽了下嗓子。

别见了。

是指,老死不相往来?

“啊?这么突然的?”

蒋满卓观察他的神情。

他只是微微惊诧,只是被突然蹦出来没来由的话卡住,仅此而已。

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留恋,或者不舍什么的。

“就是,我从没有说过喜欢你那样的话。但好像,所有人,包括你,都知道我的心思,挺没面儿的。”

她说着低头盯着鞋笑了,“反正也,这么多年也没成,现在估计也没啥机会。

那就,这样吧。”

李棹剪影里填充着光,竟有些柔和,他耐心听蒋满卓讲完,顿了几秒。

“诶,蒋满卓,你一天天脑子里瞎琢磨啥啊?”他戏谑道,“没不没机会,你又知道了?”

她以为李棹会回答“行”,或者“好”,或者爱答不理。

这算什么?

“你倒是说清楚……”她跟上李棹的步子,回到老福刚刚的教室。

“没别的意思,觉得咱俩缘不尽于此。”

“那你让我别缠着你?”

“那是上午,现在是下午,我回心转意了,成吗?”

“不行,这显得我多贴你似的,”蒋满卓边小跑着跟上他,边若有所思地叨念着。

前面的李棹突然刹下脚步,她一下子跌撞在他背上。

他摇头,欲言又止,“算了随你。”

一路嘴上功夫,又回到原地。

这时间老福刚走,李棹三步两步地跨下台阶,截住他。

这次李棹和蒋满卓俩人同心同德地站在一排,李棹先服软。

“老福,你明天会来吧,我们需要你。”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差遣谁就差遣谁。”老福抬眼满是不屑,“李棹,你当我们,是什么?”

老福何止是失望。

李棹身边的所有人,对他完全做到了,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可是他好像从没有把别人的付出放在心上过。

李棹听完,只是点点头。

“对不起。”

这是李棹在沉默了很多秒后,说出的一句话。

很真诚地,严肃地,突然地。

“对不起。”他又重了一遍,“对不起,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

老福迈上一级台阶,与李棹平视。

“你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退一步说,因为你爸的案子,你觉得有愧于我妹,那你可以找刀哥,老吴,或者满姐?我们是兄弟吧。”

“兄弟…”李棹低声重复这个词,“兄弟总不能管我一辈子吧。”

“怎么不能?”老福情绪已经到达顶峰,但凡换个年纪大点的估计这会儿都撅过去了,“总比你求你那个妈强!”

蒋满卓见势,制止道,“老福!”

老福不为所动,狠狠一把摘下平光眼镜,啪得一声甩到地上,像犹斗的困兽出笼,憋红了眼睛。

他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冲李棹扑喊着。

“李棹,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在一块不能解决的,啊?我们的乐队怎么办?前途怎么办,尚苒怎么办,蒋满卓她怎么办?”

他颤抖着指向一边的她,质问李棹。

“你他妈告诉我,谁才是你的家人,啊?李棹,你说啊!”

他粗重地抽搐地喘着气,嘴苦咧到变形,脸上没剩半点读书人的儒雅气度,眼里全是灰暗。

李棹抱着手,任由他指责,不语。

良久,骂也骂完了,闹也闹够了,三个人各自倚在扶手上,沉默。

在结了冰的气氛里,老福松了口,“今晚跟你们去排练,明天我也会去助演。

但是,这是看在满姐,最后讲一次情义。

在这之后,李棹,我们就不用再见了。”

说罢,他整理好手头的资料,夺门而出。

夕阳转暗,没有什么过渡,从灰蓝色到墨蓝色,不太纯粹的,毫无美感的。

不像他们上学那时,晚自习握着笔望向窗外,总能看到橙红到玫瑰色到紫粉再到蓝黄的莫测变幻,好像书山书海的尽头是无垠的大世界。

李棹站在原地,突然乐了,“早知道这么多事,我还是不回来了好。”

他转向蒋满卓,重复道。

“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