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春

从一个城郊到另一个城郊,远远看去,绿色延伸至天际线,远处红橙黄绿的布条系在高高的杆子上。清晨的市集摊位已然开张,游人稀疏。

蒋满卓带好墨镜下车,不远处的小权好像在空气里打了个响指。

倒不是她眼神好,此人穿着一套嫩拽的奶白色的oversize卫衣休闲裤,苔绿色墨镜,像个地标。看他二五八万的站姿,八成觉得自个儿酷极了。

结合头像以及初次交涉,基本可以判定是个叛逆期没得到满足于是变本加厉中二的少年。

张喜爱去停车,留下蒋满卓裹得像个粽子,走近道,“谢谢你小权,多亏你捡到,”她客套一笑,“有机会请你吃饭道谢。”

“有机会啊,这几天都有空。”

嗯,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没等她反应过来,对面发问,“什么时候吃?”

中二少年就把小张的钱包悬在半空中,没看出归还的意思,歪嘴一笑。

“呃……”蒋满卓挠挠头,“等我朋友过来吧,我问问她最近什么时候有空。”

“你没诚意啊,”中二少年收回钱包,在手上掂量两下,“哪有艺人老板跟自己工作人员商量时间的,是吧?”

等下,他怎么知道。

还没等蒋满卓脑子转过弯,他接着说。

“你是蒋满卓,对吧?”

蒋满卓此时脑海里奔腾一万个问号并往上揪了揪口罩。

“你咋知道?”

“好歹是听你歌长大的,从你一开口我就觉得像。”这小男孩不太礼貌似的,直接上手摘掉她裹着的头巾和口罩。

“别捂坏了……本来我还不确定,你又说你也知道Barking Dog,跟他们同岁。”

“那万一真的是跟我很像的有缘人呢?”头巾缠在蒋满卓脸上,任由中二男孩把它够下来。

“所以我加微信验证一下想法呗,直到我看见那个草绿色的老年山水头像。”

他定定道,“我就知道,蒋满卓,一定是你。”

那副土到掉渣的山水图,是当年李棹第n次被叫去副校长阿丙办公室喝茶时,从老头儿那儿顺走的小礼物,说是哪个名门大师之作。

后来被他们一时兴起,恶作剧似的当作BarkingDog第一张demo的封面,以及蒋满卓的微信头像。

她没曾想过会被一个陌生人深深记忆着,感动之余,蒋满卓还是非常好奇地问道,“那你昨天认出我了怎么不说?”

“那多没面儿呢,”中二少年假装正色,“夸你你不就该飘了吗?”

蒋满卓实在是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

身后传来张喜爱的召唤,“小满姐,我来了——”

可正到跟儿,张喜爱就突然放慢了脚步,甚至有点迟疑。中二少年小权把钱包递给她,她甚至是一愣一愣的接住。

“你不那谁吗?”张喜爱嘶一声猛地想不起名字,按住太阳穴。

“谁啊?”对面的中二少年笑得挺虚的,“你认错了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说看你眼熟,你不是小拳嘛!”

蒋满卓站在两人中间,百思不得其解地左右摆头,“对啊他是小权,你咋了小张?”

中二少年大事不妙地咧了下嘴,准备背过身去溜走。

“姐,不是你想的那个权,是拳头的拳!大名权子昀!”

小拳,权子昀?

蒋满卓反反复复检索了好几遍这个称号,好像在某个制作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个去国外学设计结果意外被选上练习生出道,又回国搞独立音乐的男爱豆?

小拳是他出现在大众荧幕上的艺名,再加上她对娱乐圈信息并不敏感,所以导致昨天他说自己叫小权时,蒋满卓丝毫没有对这两者产生联想。

所以她昨天意外搭上了个流量偶像的车,更巧的是这个中二病是自己的忠实粉丝?

“幸会幸会,”蒋满卓对着即将溜走的中二男明星说道,“第一次见面就玩谍中谍啊?”

本来她还对自己隐瞒身份有点愧疚呢。

权子昀很不情愿地摘下墨镜,歪着嘴笑道,“那不是,怕你夸我,我飘嘛。”

行,还玩上call back了。

她怎么早没想到这小男孩就是权子昀。

曾几何时,那位制作人朋友还向她展示过小拳的照片。蒋满卓对搞流行乐的没兴趣,瞥了两眼,就觉得这小男孩长得真邪门。笑起来坏坏的像个小恶魔,五官灵巧,偏偏给人干净伶俐的印象,亦邪亦正的。这下他摘下墨镜,这个特征愈发明显了。

蒋满卓瞅着他嘚吧样,假模假式地看向身侧,“小张,刚说要请捡到你钱包拾金不昧的这位大恩人吃顿饭,你什么时候有空?”

小张是一副日了狗的表情看向自家老板。内心说不激动肯定是假的,谁不想跟帅哥共进午餐,但老板拿她当挡箭牌,左右不是人。

捧杀啊,捧杀。

“哈,我都行呀,看我老板和小拳老师行程吧,哈,哈哈……”

“我看就今天中午吧,附近有家烤肉据说贼好吃,这样下午还能去一起看民族舞表演。”权子昀毫不客气。

“你不是说跟朋友一起来的吗?”

“啊,还有朋友……”他佯作皱眉,“朋友水土不服口吐白沫把我鸽了。”

蒋满卓笑着他的鬼话,但很诚实地跟上他。

饭桌上,权子昀给蒋满卓盘子里夹了块肉,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最近有回归朋克的打算吗?看你这一年都在玩迷幻。”

“不知道,”蒋满卓如实道,“说是做迷幻,倒整了不少没灵魂的工业品,脑子很空,好像到了一个阶段就会变得没追求,远不够。”

“你最近的曲子我研究过,挺高品质的,顶多就是风格柔了点,”权子昀隔桌给蒋满卓发送了一个项目书,“我的新专辑,要不要当我的PD?”

“咱俩?太跨越了,算了吧。”蒋满卓摆摆手。

权子昀盯她几秒,“你就是瞧不起我呗。”

蒋满卓不知道怎么去辩驳。

“你呢,艺术家,所以本能地认为我是个爱豆,只会演唱那些垃圾流行曲,甚至不屑于看我合作意向书。”

声音掷地,伴随烤肉滋滋发响,扎在她心上。张喜爱也在一旁应和,于是,蒋满卓放下筷子,点开PDF,一字一句地看。

他说的对,这是偏见。

一个国家的流行乐应当是突破的、引领潮流的。随流行乐质量的下降,创作者们首先做的不是改良,而是划分异己,把极具影响力的偶像们划分到对立面去。

于是在恶性循环中,艺人把怠惰当理所当然,艺术家们把失败看作命运不公,那么音乐市场永远不会迎来春天。

隔着屏幕,权子昀的设想仿佛跃然纸上。他想做一张偏流行朋克的专辑,讲述他大胆的意志,和他身为一个“商品”困兽犹斗的处境。

蒋满卓意犹未尽地关掉页面,她在权子昀的眼神里看到了期待。

“你很有想法,但是啊小权,我迄今只创作过后朋,我喜欢失协的编曲和更辩证性的思想,我觉得我和你的诉求不合适。”

“姐,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恰巧在路途上遇到你,我也会去找你,邀请你成为我的制作人。”权子昀手扒着桌沿,顿道。

“今天你请我吃了饭,礼尚往来,后天还在这里,我会请你来看我的音乐节,也会在台上演唱我新曲目的demo。

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你,像你以往任何一位合作伙伴那样。”

……

蒋满卓在下午舞蹈节完成了许多音源采样,回房立刻投入制作,灵感倍增,一晚上完成了两首纪录片配乐。

她关掉灯,在备忘录里敲击着歌词。

「山雨不食钢筋,泥渍滚滚,

困兽不知深浅,瘦狗奄奄。

推开工厂大门,

他们笑啊,幼仔没有黑手套;

走上山去,

它们嘲啊,山下野兽没了信仰。

我逃哟逃,戴上望远镜,

一叶障目,心瞎眼更盲,

老婆婆说,孩子吃碗粥吧。」

其实风土类纪录片很容易被看作是宏大的题材,可相反,蒋满卓在一个外国人间离的视角里,看到了乡土在机器社会和农耕文明间的彷徨。

歌词敲定后,大致的旋律和曲风在脑海里已然成型。

令蒋满卓愉悦的是,这次的甲方是大公司,在器乐上肯定会花重金请来头部选手,也省了她寻觅合作伙伴。

肩这头的担子松下,蒋满卓翻来覆去想了想权子昀的提议。她确实对这个前朋克项目没太大兴趣,但国内在前朋领域的贡献始终空缺,她想拉他一把。

她一向对中二病少年宠溺度极高。

如果可以,这会是一项里程碑。

两天后。

蒋满卓和张喜欢受邀,挂着工作人员证,绕舞台后进入到音乐节场地中。此时是中午,距开场还有三个小时,观众入口还未开放,人群已然密密麻麻看不尽头尾。

蒋满卓问张喜爱,“入场要这么早排队吗?”

“你仔细看她们,瘦瘦的,衣服那么鼓,”张喜爱指着入口处的女生们,“因为藏了应援牌,她们都是权子昀粉丝。”

蒋满卓定睛,确实胳膊上脸上都贴有“小拳”的拳头状logo,打扮也不似普通观众那样花哨漂亮。

“拼盘音乐节没有座位,想要站到前排,就必须提前排队,冲刺进场,顶着大太阳站到晚上,”小张叹气道,“她们从昨天下午甚至早上开始排,觉都不睡。”

有些感慨。

当年蒋满卓和李棹他们组乐队时,票价只够养乐手吃饭,哪怕最出名的乐队,台下也不争不抢,说不来是不是时代在进步。

随着一批刚彩排完的队伍乌泱泱走向休息室,蒋满卓一眼从人群里捕捉到权子昀。

浅紫色的头发掺杂了几撮浓度极高的荧光绿,配上绿不拉几的衣服,她暗叹人长得白真重要,但凡换作小麦色皮肤能立地成青苹果树。

这位爱豆界的杀马特走出工作人员的包围,一副what’up hey bro的有病姿势朝蒋满卓打招呼,“你等我,伪装一下,出来找你。”

五分钟后。

青苹果变装,戴着保安大哥的帽子,肥大的制服,像儿子偷穿爸爸的衣服,还像模像样别个对讲机。

蒋满卓带着她的“爱豆保镖”往场地上走,当做个顺水人情,“门外小姑娘们,从昨天晚上排到现在,要不要去看一眼?”

“算了,别给保安叔叔添麻烦,”权子昀说着,还是探头向门口望,“跟我来一下。”

他走到卖水的摊位,指着摆摊老板身后快十箱矿泉水,“多少钱?”

“所有?”摆摊阿姨脸上露出迷茫的震撼。

“嗯,您算一下。”

十乘以二十四乘以九等于两千一百六十。

蒋满卓听到这个数字都沉默了,卖水的阿姨也有些尴尬,毕竟就是普通的矿泉水,仗着安保不让带水,放在园区内就敢哄抬到十块一瓶的高价。

“那给你抹个零头吧,两千,这些你搬走。”

权子昀二话没说,对准二维码“叮”的一声。他借来小推车,蒋满卓搭把手一次搬三箱,往场地中栏杆间运,方便看演出时能够到。

“你这小孩看着叛逆,对粉丝倒也挺好的嘛。”蒋满卓抹把汗,说道。

“她们有的从大老远来,住宿路费对学生都是一大笔钱,夜排我也都知道,为了占前排不敢去买水,中暑的第二天发烧的也很多,”他看着外面躁动的人群,“跟她们相比,我做这些算什么?”

蒋满卓沉默地点点头。

“所以我时常想,什么时候能做一名有话语权的音乐人,livehouse也好广场也好公园也好演唱会也好,我不在乎虚的。在任何喜欢我的人想见到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