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银杏生火:十四
立夏后多雨,行云州中四季如春,山峦间百花盛放,却也迎来了一年中雨水最多的十几日。早间还艳阳高照的天,不过片刻便迅速布上了一层薄薄的乌云,雨水顷刻落下,细密地润湿着每一寸土地。
奚茴是趴在谢灵峙的背上离开凌风渡的。
那里与她十年前被关进去时一样,是光芒无法企及的幽暗野草,每一棵草都有半人高,碧波海浪般在雨水中荡漾,而她甚至连自己是如何出来的都不知道。
小世界里的那一把火就像是烧光了这十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奚茴离开凌风渡中幽禁的结界后四肢便开始失力,像瘫痪已久的人摔下了轮椅,一切力气都靠旁人支撑。
她的脸贴着谢灵峙的肩,能闻到谢灵峙身上属于漓心宫的寒颜香,与岑碧青身上的极其相似,除此之外,还多了点儿青年气息。蒸腾的热气顺着薄薄几层衣服传到了奚茴的脸上,让她无所适从。
她其实没多仔细看谢灵峙的脸,只是有些惊讶对方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这浑浑噩噩的十年,现下想来就像是大梦一场。
“阿茴,你别担心,有许多师兄弟被罚幽禁后出来都会瘫软一段一时间,三日内便可恢复感知,慢慢你就能好转了。”谢灵峙的声音像一缕暖阳,带着温度从他的背腔传入了奚茴的耳里。
其实奚茴不太在意,她的四肢不是没有感觉的,她在小世界里拥有五感。骤然无力,大约是因为云之墨变幻的小世界是结界,而奚茴在结界中待了十年,突然回到外界,暂且丧失了对真实的感知。
要不了三日,大约只需要躺上一会儿,奚茴便能慢慢恢复了。
谢灵峙不知奚茴这十年在凌风渡里是怎么度过的,他只看到奚茴从野草从中摔出来后不能动弹,不论他说多少话她也未曾开口,便以为她难受得口不能言。
奚茴只是不想和他说话,她还在想小世界里的那把火,想那棵被烧的银杏树,想她离开凌风渡却没见到影子,也不知影子是否猜到她已经暂获自由了。
他会来找她吗?
谢灵峙大约是要带她回漓心宫的,影子是渡厄崖下偷跑出来的鬼,他能去漓心宫吗?
奚茴本想挣扎着先去问天峰看一看,可抬眸远远看去,问天峰已经一片死灰。雨幕中的行云州仍有几分颜色,问天峰却暗淡地立在风雨尽头,奚茴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她想她是要去漓心宫的,至少她还有一些事要做。
谢灵峙背人很稳,他一直与奚茴说着这十年间行云州发生的大小事,还有他在曦地游历的那些日子,只是奚茴不想理他,干脆装晕,装着装着,倒真的在到达漓心宫前睡了过去。
这一觉深眠,不知日月更迭,奚茴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谢灵峙与她说的行云州,看见了在她童年里留有一丝印象的那些人都长大了,面容与身形上变了,可改不了奚茴依旧讨厌他们的事实。
海棠微雨,簌簌伶仃,细雨敲打着半开的窗棂,如烟似雾地飘入房间几缕,带着些微凉意将奚茴从睡梦中唤醒。
她不愿沉浸于过去,立时便睁开了眼,入目所见是鹅黄色的床幔,轻纱两侧挂了红玛瑙珠,青铜香炉里飘了几缕安神香,香已经燃到了最后,被窗外的海棠香味儿打破。
奚茴起身看了一眼自己,不算合身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浅蓝色的长裙,上面还有漓心宫的秋水纹。她环顾四周,小房间倒是眼熟,是她很久以前住的地方,就在漓心宫后百余舍之一,单独偏远的小苑,几乎无人从她的月洞门前走过。
妆台上的铜镜、桃木梳、暗紫色的发带,还有桌案上缺口的茶具,一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也没改变。
奚茴慢慢转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长发过膝,松散地披在身侧,而她身形单薄,背对着半开的窗,窗棂外海棠花迎风摇曳,花瓣飞落,奚茴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十年不曾照过镜子,奚茴面容大改了。她曾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像岑碧青的,可事实上,她和岑碧青完全不同,狐狸眼眼尾斜扬,唇色很深,妖妖娆娆的,像古画卷里的狸猫成精。
屋外传来脚步声,奚茴慢慢回神,再看向门口时对方已经推门而入了。
进来的是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手中端着莲子羹,惊讶于奚茴居然才只睡一觉便已经能自己走动了。
对方有些忌惮的样子,放下莲子羹道:“你醒啦。”
奚茴眉头微蹙,声音沙哑地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秦婼。”女子说完,奚茴便立刻将她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了。
秦婼比她小一岁,是漓心宫里的老幺,幼时便长得瘦小,五岁那年引魂试会也不曾招来鬼魂,故而自卑,喜欢往奚茴跟前凑。只是第二年她便与鬼使结契,成了行云州中的“正常人”,与奚茴那点儿微薄的情谊也随之烟消云散。
奚茴喊她……赵欣燕的走狗。
奚茴还与秦婼玩儿过私下她们是朋友,在旁人面前便是陌生人这种无聊的游戏,游戏结束于赵欣燕让秦婼用鬼使吓唬奚茴,她答应了。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奚茴不禁笑了笑。二人十年未见,实在陌生且尴尬,秦婼见她笑了便慢慢放松下来,连忙招呼道:“你刚醒一定很饿了,吃点儿东西吧。”
奚茴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儿的莲子羹,慢慢坐下,不疾不徐地以调羹拨弄莲子,耳畔听着秦婼与她说话。
“是大师兄向长老求情,这才能把你从凌风渡里救出来的,等会儿你若见到了师兄,可要好好感谢他。”秦婼又道:“大家都很关心你的,奚茴,年幼时的那些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婼婼,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奚茴朝她瞥了一眼,秦婼抬头看她,便见到奚茴抿着嘴一副为难的模样。
她在凌风渡里十年,结界中虽可以不吃不喝,可到底错过了最佳的长身体阶段,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纤瘦,瓮声瓮气的说话,便叫人轻易放下戒心。
“你说吧,奚茴,我们都是漓心宫的人,怎提麻烦。”秦婼道。
奚茴松了口气:“我这十年在凌风渡中静思己过,其实早就想明白当初是我行径冲动过激,这才惹得诸位长老不满,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我想和大家一样,好好修行,早日找到自己的鬼使,成为堂堂正正的行云州人,我想……融入你们。”
秦婼闻言,立刻道:“你有此心便是极好的!”
“是啊,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要如何招鬼引魂,便是我有本事招来鬼魂,也不知如何与之结契,婼婼,你能帮帮我吗?”奚茴抓住了秦婼的手腕,眼眶微红:“我不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我不用你教,我可以自己学的。”
“这……”秦婼还记得很久以前行云州中便下了命令,不许人教奚茴使鬼。
他们说奚茴出生不详,伴随噩兆落地,是个天生恶胎,若教会了她使鬼之术,将来她一定会祸害苍生的。
这话秦婼不记得自己是听谁说的,但行云州里的人都有这个说法在。
见她迟迟没有答应,奚茴便松开了手:“不是说可以帮我的吗?”
“奚茴,这个我……”秦婼不敢,连连摇头。
奚茴顿时觉得无趣,她往靠椅上斜靠过去,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嗤笑一声,声音凉凉道:“真没用啊。”
“什、什么?”秦婼意外她竟变脸得这么快,方才还泪眼汪汪要她帮忙的少女转瞬看她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个蝼蚁,秦婼于她眼里,甚至看不到活人的温度。
奚茴不愿和对方废话,对着门口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滚了,秦婼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浑身冒出了这么多刺。
雨打伞檐声从月洞门外传来,奚茴顺着窗户朝外瞥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截黄油纸伞扫过海棠花枝,身形高大的男人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房门前。
谢灵峙收起伞,将伞靠在门边,这才看向屋内。
“大师兄。”秦婼朝谢灵峙打了招呼后,便眼眶红红地离开了。
谢灵峙看向秦婼的背影,再看向单手支着下巴,一手玩儿茶杯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的奚茴,谢灵峙慢慢走过去。
“你居然已经能下地了,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快,这样我就放心了。”谢灵峙说着,又端起了莲子羹:“还是热的,吃点吗?”
奚茴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高兴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阿茴……”谢灵峙想说不会,但又想起以前的确有人在奚茴的吃食里放过些不干净的东西,便转了话题道:“我知你对行云州里的人都不太喜欢,当初大家年幼,分辨是非的能力有限,有时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但那都已经过去了……阿茴若不喜欢他们,过两日我会离开行云州,我带你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行云州中八支小队已经走了一半,谢灵峙没动身便是想要等一等奚茴,他以为奚茴至少要三日才能好,便将出发时日定在了后天。
奚茴听他说要带自己离开行云州,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谢灵峙一眼。
记忆中总跟在岑碧青身后的小少年长成了俊朗的青年,眉宇仍旧温柔,说的话也仍旧让人不爱听。
奚茴懒得与他说大道理,只是忽而想起了方才没成的那件事,便干脆坐直了身体,摆出饶有兴趣的模样,睁圆了眼睛凑近谢灵峙:“你要带我离开行云州?”
“是,若你愿意,我便带你走。”谢灵峙对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有些无所适从,呼吸间还能闻见奚茴身上浅浅的草木香,不知是从哪儿带来的,青涩纯澈的味道。
奚茴尾指绕着一截发丝,眨了眨眼:“可是我还不会使鬼,你出行云州必有要事吧?我这般冒失跟着,岂不拖累你?届时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只要阿茴高兴,又怎能算作拖累?”谢灵峙道。
奚茴依旧笑着:“这样吧,你给我一本招魂引鬼的书,我自己学着看能否与鬼使结契,倘若我学成了,日后在曦地遇上危险还能自保。”
奚茴笑得眉眼弯弯,笑容也不算真诚,谢灵峙早不是过去少年,哪儿能看不出她另有目的?可即便是虚伪的笑,谢灵峙也很久没在奚茴的脸上看过了。
她以前过得并不好,有许多伤害其实也是谢灵峙给她带来的,他心中对奚茴有亏欠,便想让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不过是给本学习的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谢灵峙轻声笑了笑,道:“我一会儿便让人拿来给你。”
“谢了。”奚茴一看目的达成,连假笑都吝啬了,挥了挥手摆明了赶客,姿态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气氛逐渐凝固,谢灵峙坐了会儿便起身,被利用完就甩,他心中颇为无奈,苦笑地摇了摇头,走到门边撑开伞,谢灵峙又想起了什么:“阿茴想要学使鬼之术,可有心仪的鬼使?”
奚茴抬眸,谢灵峙道:“行云州中有许多漂泊的游魂都是无主的,阿茴可想过要找哪一类?”
防身?攻击?通晓古今?
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又垂眸继续玩儿杯盏,只是绑在手腕上的红绳似乎发着烫,那里还挂着一粒暗红色的引魂铃。
她自有,她想要的鬼魂。
作者有话要说:奚茴:学习使鬼术!抓住影子哥哥!绑一起!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