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宫

沈妙舟攥紧刀柄,正要起身上前,电光火石间,脑中却灵光一闪——

不对。

纵使卫凛手段再狠辣,自己现在毕竟还顶着皇后养女、皇帝赐婚的名头,他轻易杀不得。更何况,若今日撞见他毒发的当真是秦舒音,那她定然不会猜到杀手楼头上,他又有什么可忌惮的,以至于非要灭口不可?

她方才是被气晕了头,又因窥破卫凛秘密而暗自心虚,竟没想通这个关窍,险些打草惊蛇。

既然不是灭口,那多半便是要挟了?倒不如先听听他有何说辞。

很快,卫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音色冷淡如寒月:“此毒三日后发作,明日入宫,只要你莫对旁人提起今夜之事,我自会给你解药。”

沈妙舟闻言微愣。这个倒是不难,她又不是秦舒音,自然不会和皇后说什么闺房之事。

不过……卫凛忌惮的是什么人?难道说宫里还有人会这样熟悉杀手楼么?

她想得入神,没有立时答话。

卫凛似是没了耐心,忽地弯腰欺近,长指捏起她下巴,凤眸沉沉地逼视下去,声音比方才更凉薄了几分:“我说的,可明白了?”

二人距离猛地拉近,近到简直呼吸可闻,沈妙舟鼻间都是卫凛身上微凉的降真香味,与她的气息纠缠交织,像是在无声间铺开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住。

恍惚间沈妙舟竟觉得空气有些稀薄,连喘息都费力。

她像一条脱水的小鱼,被迫地怔怔与他对望。

卫凛的半边脸颊被烛光照亮,半边脸颊溺于昏暗。

旁侧烛火轻轻一漾,他的瞳仁被映成清透的琥珀色,像是一块上好的浅褐独山玉,温润之下暗芒流转,仿佛有种直直看透人心深处的锋锐。

没来由地,沈妙舟心头一突,生出一种淡淡的熟悉之感。

她回过神,悄然收回玉刃,杏眸睁得圆溜溜,一脸单纯地看着卫凛,发誓一般哄骗道:“我既与夫君成了亲,自然以夫君为先,我定不会乱说的!”

乳黄色的烛光里,少女肤色白皙莹润得仿若东珠,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脖颈纤细,仰成一个柔顺温婉的弧度。

看起来很是娇弱。

卫凛骤然松开手,轻扯了下唇角:“这般最好。”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出了主屋。

**

翌日。

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沈妙舟被盈霜轻轻唤醒,说是再不梳妆怕要赶不及入宫。

冬日里天色亮得晚,海棠菱花格纹窗却微微透出一片光,看来时辰确实不早了。

沈妙舟打着呵欠坐到妆台前,细细地检查一番易容后的样貌,摸到两侧脸颊,上面似乎还隐隐残留着被卫凛指腹捏过的触觉,干燥,微糙,冰凉。

那双形状极俊的凤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妙舟冷不防打了个寒噤,困意霎时烟消云散。

盈霜一面为她梳妆盘发,一面细致地交待她面见皇后要注意的种种事宜,沈妙舟记性极好,虽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听过一遍也都记在了心里。

皇后是她的舅母,平素里倒是常见,但如今扮作养女身份,不想节外生枝,自然得小心一些。

刚刚梳洗停当,用完早膳,府里的老管家便到了门外,隔着屋门恭恭敬敬道:“夫人可收拾妥当了?车马已经备好,就在二门外,公子请您移步过去。”

“嗯,就来。”沈妙舟应下,走到门口时扭头看向盈霜,眨眨眼,小声道:“莫忘了去取我的钗环。”

盈霜给她系好斗篷,后退半步,垂首应道:“夫人放心。”

沈妙舟点点头,出了屋门。

一出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她这才发觉后半夜竟落了好大一场雪,庭中白茫茫的一片,极是素净。

她最喜下雪,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一路由管家荣伯引着,穿过回廊,出了垂花门。

卫凛已在车上候了有一阵,沈妙舟上去时他却坐得很是板正,脊背似乎撑起一把无形的戒尺。许是毒伤发作的缘故,他面色有些苍白,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羸弱。

恍惚间沈妙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不是血火里拼杀的阎罗,反倒是个锦绣堆里温养出来的贵公子。

她视线向下扫过卫凛腰间,象牙制成的指挥使牙牌就静静地垂在那条乌皮革带上。

眉心一跳。

沈妙舟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坐好。

不能急,先拿到解药,弄清楚卫凛和杀手楼的关系再说。

卫凛淡淡瞥她一眼,朝车外吩咐道:“走。”

长廷应是,马车辚辚行起,车轮压过松软的落雪,发出细碎轻快的咯吱声。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在皇宫东华门外停稳。

刚刚穿过宫门,走上夹道,一个眉眼带笑的内侍踩着小碎步急急迎上来,对二人呵腰行礼,一迭声地逢迎道:“恭贺殿帅新禧,这可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啦。您是不知道,昨儿个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有多高兴!这不,一大早就让奴婢来此候着,就等着见您二位呐!”

卫凛面上看不出情绪,只轻扯了扯唇角算作示意。

那内侍神色不改,仍旧满面堆笑,很是殷勤地一比手,呵着腰在前侧引路。

瞧着内侍的那副谄媚模样,沈妙舟心中暗暗咋舌。

若换做从前,内侍自是不会这般露骨地逢迎锦衣卫的,前司礼监太监刘冕,在外提督东厂,在内手握批红,深得皇上爱重,是连首辅崔涣之见了都要退避三分的人物。

而彼时卫凛还不过是个指挥佥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竟敢下令让人阉了刘冕唯一的侄儿,这下算是彻底绝了刘家的后,掀起的惊涛骇浪非同小可,锦衣卫和东厂的仇怨从此越结越深,暗地里斗的你死我活,不可开交。

然而自打三年前卫凛坐上指挥使的位子,整个锦衣卫衙门圣眷日隆,势头渐渐压过东厂,直到去年皇上裁撤东厂,又夺了刘冕的批红,锦衣卫如今竟是真真的一家独大,炙手可热。

刘冕如今虽还留在皇帝身边伺候,但终归是日落西山,偌大个东厂说败便败了,眼前这人该是有多毒辣的手段。

沈妙舟摇摇头,心中感叹起来,不禁多瞟了卫凛两眼。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卫凛微微偏头望过来,目光清凌凌的,隐有警告之意。

偷看被抓包,沈妙舟一个激灵,杏眸瞪得溜圆,满脸无辜地和他对望。

卫凛眼中掠过一丝讥嘲。

“殿帅、乡君,烦请在此稍后,容奴婢为贵人通报……”前方的内侍正转过脸来,恰巧撞见二人这一出眉眼官司,顿时笑得满脸褶子,眼睛都被挤成了一道缝,“哎呦喂,瞧二位贵人这般的浓情蜜意,若是让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可不定怎么欢喜呢!”

沈妙舟:“……”

转头看一眼卫凛,他却好像并没有反驳的意思,神色淡漠沉敛。

内侍笑吟吟地呵腰行礼,转身便要入内通报,刚迈出一步,东暖阁里突然传出“哐当”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茶壶杯盏被扫落一地的噼里啪啦声,伴着一道蕴满雷霆怒意的叱喝当头砸来:“废物!一群废物!给朕滚!”

随后暖阁的屋门被人拉开,一个中年武将顶着满头茶水,狼狈地退了出来,路过沈妙舟和卫凛身边时,茶水顺着鬓角蜿蜒流下,他满面尴尬地一拱手,闷声道:“见过殿帅。”

卫凛微微颔首。

沈妙舟认得他,禁军的副统领张勋,那日当值护卫相国寺,领兵追她的便是这人。

她心神一霎绷紧。

惹得皇上如此震怒,难道是还在追查那夜相国寺之事?

此案若是由着他们追查下去,不知将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脱身,曾不得已扔下一件斗篷。不过那斗篷并非出自她府上针织房,是她遣丫鬟随意在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没甚特别之处,想来应当算不上破绽罢……

心下稍安,沈妙舟随卫凛进了暖阁。

屋内烧着地龙,热意蒸腾扑面,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窒闷。几个小黄门弯着腰,麻利无声地收拾好一地狼藉。

“寒玦,阿音,你们来了。”皇帝脸上余怒未消,见二人进来,抬了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语气中带着疲乏。

卫凛拱手,淡声道:“谢陛下。”

行过礼,沈妙舟随他一道在旁侧落座。

皇帝斜倚着炕桌,反复打量了二人几眼,面上总算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慨叹道:“果然般配。阿音虽非朕与皇后亲生,但自幼养在皇后膝下,说起来与朕亲女也算无异,能觅得如此良婿,朕和皇后都甚感欣慰。如今你既已为卫家妇,日后便要以夫家为重,可明白?”

沈妙舟学着秦舒音的温婉模样,轻轻垂首,柔声道:“是,陛下教诲阿音谨记在心。”

皇帝看起来颇为满意,点点头道:“甚好,朕与寒玦还有事要议,你且先去西暖阁见过皇后罢,她怕是要等不及了。”

沈妙舟应是,向外退去时,余光瞥见卫凛向她投来一眼,长指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扳指。

沈妙舟知道,他是在警告自己在皇后面前不要乱说话,但她全当没看见,径直退了出去。

见沈妙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皇帝收起笑意,抬手挥退了内侍,屋内只剩下他与卫凛二人。

阁内一时阗寂无声,镂空狮钮铜香炉中青烟袅袅。

皇帝捏了捏额心,好半晌,才抬眼看向卫凛,目若沉水:“寒玦,你是朕最为信任倚重之人。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这个道理,想来不必朕多言。当初你在围场救下阿音,皇后借着这个由头要为你与崔家指婚,朕不想驳她的愿,阿音是个好孩子,但崔家……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卫凛长睫低垂,掩住眸中情绪,平静应道:“是,臣明白。”

“嗯。”皇帝缓缓点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大同通判吴中仁畏罪自焚一事……你查得如何了?他私通瓦剌,走私火器的证据可有找到?”

卫凛默了片刻,道:“回陛下,吴中仁一案疑点颇多。臣已去信应天府,请金刀仵作刘仁前来重新验尸,算算脚程,不日便到。”

皇帝闻言,牵唇冷笑一声,嗓音寒凉如冰水:“此事果不简单。前些时日,那个奉命去抓捕吴中仁的百户,竟在相国寺里、禁军眼皮子底下遭人灭了口,这背后之人是何等猖狂?大同,那可是老二的封地!依朕看,有些人当真是急不可耐了!”

许是因为气急,皇帝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慢慢顺过气。

卫凛敛眸,起身拱手道:“陛下当少生忧虑,保重龙体为要。”

“朕这身子骨越发不利落,一年甚过一年地畏寒,然国本未定,叫朕如何少生忧虑。”皇帝长叹一口气,接着又恨声道:“还有相国寺的案子,禁军这帮废物,查了这许多时日,竟仍是毫无头绪!此案还是交由你一道去查罢,七日内,务必要给朕一个说法。”

卫凛淡声应下:“是,陛下放心。”

皇帝闭了闭眼,似是乏累得紧,微一摆手,“行了,你去寻阿音罢,朕乏了。”

卫凛道是,行礼后退出暖阁。

出了门,卫凛在玉阶前停驻少顷,抬眸望向远处巍峨矗立的一座座宫阙楼台。

屋外不知何时变了天色,浓云乌沉沉一片,笼罩在皇城上空,像一张幽深的口,将天光吞噬得一干二净。

看起来,似是风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