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和粥店是一家老字号,几乎与思源同时代发家。

店里装潢古朴,没什么多余的奢侈雕花,普通的木凳长桌被擦得铮亮。

梁瑄进来时,沈珩正拿着菜单要选粥品。

不同于现代快餐的多种类、快食速,这家店只卖八种粥,据说是从明清时代宫廷传下来的御厨秘方。

宣传总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沈珩深谙此道,不会非要跟个愣头青似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也没抱着一品珍馐的心情期待。

本想随便选两碗用来饱腹,可看着梁瑄实在苍白的脸色,他打开手机,把八种粥食材的药用功效都查了一遍,筛选几次,最后慎重下了单。

虽然几近深夜,但店里的人倒是很多。

情侣结伴出行夜宵,公司打工人外出吃饭,富贵闲人深夜体验人生,倒也坐满了几桌。

其他桌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政治金融娱乐教育应有尽有,仿佛就是大型三次元微博现场直播。

反观平日谈生意口若悬河的梁瑄和沈珩两人,除了对坐喝热水,就是抬腕看手表。

真在意时间,谁也不会去一个慢煮粥店来进餐,成年人的欲盖弥彰,有时候显得比孩童还幼稚。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想要打破沉默,却恰好尴尬地撞到了一起。就像空无一人的马路,忽得半路杀出两辆急速奔驰的轿车,不长眼地天雷勾地火,大路宽阔偏偏就往对方身上碰瓷。

说是有意的,两人脸上的尴尬不似作伪;说是无意的,用心有灵犀解释又太过暧昧。

梁瑄还是说起了工作,缓解尴尬。

“关于桑蚕改换柞蚕的事,事态影响恶劣,市场部会配合生产技术部追踪回收所有货品,并提供不同补偿方案给消费者选择,尽量减少事态恶化的趋势。”

沈珩抬眉:“我看了你的方案,三十多页,很难一下午就写得如此详尽。”

沈珩双手放在了桌面上,十指交叠,身体前倾,眉峰微挑,梁瑄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对什么起了兴致。

“你是提前准备了?为什么?”

梁瑄咬了下唇,没想到沈珩会揪着这点不放。

“是心有愧疚?觉得不该以次充好,谋求利润?”沈珩目光锐利,直指问题中心,“梁瑄,或者说,这件事你也是受害者?”

梁瑄微微抬眼,看见沈珩的眼瞳深处隐有微光,亮了一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信吗?”梁瑄声音很轻。

“信。”

沈珩话不多,只有一个字,却足以取信于人。

梁瑄眼前一阵恍惚,沈珩斩钉截铁的回答,仿佛把时光拉回了那个充满着汗水和欢笑的体育场。

那场比赛打得艰辛,最后沈珩单手三分入框,零秒出手,却没去看那优美的抛物线。在哨声响起时,沈珩踏着胜利的欢呼声,单手撑着扶手跳过围栏,在观众席的人海里准确地找到了他,奔向他,双手扶着他的侧脸,第一次吻了他。

场上篮球击打地面的脆响,正合着彼此如鼓的心跳。

沈珩极用力地抱住了梁瑄,抵着他的额头,灼热的呼吸在咫尺交缠。

他说,他不会给一生一世的承诺,那不现实。

他能做到的,就是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然后拼尽全力去兑现承诺。

无条件的信任与付出,是他双手奉上的最高爱意。

沈珩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从那一刻起,梁瑄二字,就是他唯一的软肋。

可每当梁瑄念及此,心悸就会如影随形。

曾经他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害怕。

梁瑄脸色又白了白,看着沈珩笃定的眼神,手指忽得攥紧,又缓缓松开,唇边挽了个淡淡的笑:“沈珩,你不该轻易相信一个商人的承诺,那是世界上最不牢靠的东西。如果口说就能为凭,合同就失去了意义。”

梁瑄的五官精致,神态又清冷疏离,冰美人一般的笑容起不到缓和气氛的作用,只能使刚刚拉近的距离再度扯远。

两人中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后厨是不是从种庄稼开始做粥的,等了快一个小时,连粥的影子都不见。

梁瑄再没有说话,因为实在是身子乏力,神思疲困。算算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睡觉也是疼一阵醒一阵,再加上与沈珩的情感拉扯,现在能勉强撑着坐直已经算是极限了。

他右手放在桌子下面,在冷硬的胃部打着圈揉着。

里面就仿佛搁了一块寒冰,怎么揉都觉得又冷又硬。

他左手有些惫懒地撑着额头,右手按着胃部从推揉到按压,有一搭无一搭地攥着衬衫,又不敢太用力,怕牵出了褶皱,让沈珩看出端倪。

不过,此时沈珩似乎被梁瑄那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给呛到了,神色冷淡地回着工作邮件,再没抬头看他。

梁瑄心里一松,放心地用手重重按在了痛处,直至按出了一个小坑,指尖恰好顶到最疼的左腹部一点,瞬间呈放射性的疼痛让他疼得皱眉,呼吸发颤。

“怎么,还晕车吗?”

沈珩没抬头,却出了声,仿佛不必看他也能掌控所有的动向。

他放下手机,看着梁瑄出了一层薄汗的额头,想起刚刚他一个人忍耐着眩晕而跌坐在地上时,那副抱着膝盖无助的样子。

他没想到自己会心疼地那么厉害,险些冲出去将梁瑄抱起来。

情感会淡,可它留下的肌肉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种习惯和情绪没办法说断就断。

“...没事。”

梁瑄喘匀了呼吸,下意识地理了头发,不想自己看上去太憔悴。

“那就是胃疼。”沈珩视线下移,果然捉住了梁瑄刚刚放下的手臂,于是抬手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推了过去,“急性肠胃炎?”

梁瑄心下叹口气,果然还是没能瞒过观察力极强的沈珩,他只能点点头,说有点疼,但是不严重,已经去过医院,快好了。

沈珩抬头,看着梁瑄尖削的下颌,虽然更显眉目清秀,可却带着一股让人心疼的虚弱。

“病了为什么不多在家休息两天?”语气有些重,带了些责备,须臾,又像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越界,沈珩呷了口热水,补上一句,“带病工作效率降低,对你对公司都不是最优解。我个人建议,请两天假,好好休息。”

“若是总经理发我双倍带薪病假,我很乐意明天就居家休息。”

梁瑄开玩笑的话,沈珩却当了真。

“...你,很缺钱吗?”

梁瑄心口猛地一跳,脸色微变,目光有些慌乱,生怕沈珩察觉出什么端倪,于是他垂着眼眸,用生意场上绝佳的演技浅浅笑了笑。

“缺。以前不缺,是因为不爱。现在爱了,多少钱都觉得不够。”

沈珩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他骨节匀称的手向前伸长,用指节叩着桌面,声音郑重其事:“梁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早知沈珩不仅细致入微,而且抽丝剥茧的推理能力也很强,梁瑄只好半真半假地给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我爸生意不景气,家里财产缩水一半还多。失去了才知道钱财的可贵,那时候我发现,花钱的快乐竟然远远胜过创作,于是我便转了行,专心赚钱。”

他清冷抬眼,眼中盛着单纯的愉悦:“做市场很适合现在的我,是不是?”

“可你当初...”

“我一旦投入什么,就会奋不顾身。当年出国深造也是,现在放弃艺术转行也是。”

梁瑄身子微微前倾,像情人之间分享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般,在他耳边呢喃:“我不在乎的东西,随手就可以丢,你知道的。”

像是被猛地戳中痛处,沈珩瞳孔微缩,修长的手蓦地攥紧,继而,后背靠着座椅,凭借着自身修养,没有发怒,可神色已经冷到了极致。

梁瑄的确温和宽容,可若他决心伤人,必定出手便是致命伤。

“很好。”

沈珩声线低沉,不带任何感情地出声,仿佛面前是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伤人八百,自损一千,梁瑄的胃疼又上了一个全新高度,骤然紧缩的胃壁让他疼得微微闭上了眼,表情清冷淡然,唯有颤抖的乌黑睫毛隐秘地泄露着他的痛苦。

大抵是胃代替他的心疼了一疼。

粥终于端上了桌。

白粥中混着乳白色的圆滚莲子,粘稠的米粒夹杂着软糯的山药,五片红枣切片摆成了一朵盛放的花,给白粥增色不少。

是养胃药膳粥,沈珩特意替他选的。

只是这体贴,现在对二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梁瑄拿起白瓷勺,不忍打扰花开盛放,只从碗的边缘浅浅盛了一勺,大口咽了下去。

刚上锅的白粥,烫得惊人。

那口粥就像是一团火,滚过梁瑄的喉咙,落进胃里,好像胃袋里的冰窖被火烤化了一角,渐渐没有那么僵硬,软下来几分,也暖烘烘的,顺带着似乎解了两三分的疼。

于是,他干脆大口吃了几勺,直至眼角被烫出了一片绯红,眼泪凝在睫毛上,才停下了自虐的动作,优雅地抽了张纸,坦然擦去泪水,借口自己的冒失才惹得眼泪崩溃。

沈珩微微抬眼看着梁瑄通红的眼圈,没再说什么,神色冷淡地垂了眼睛,专注地喝粥,认真地宛若在完成一项业务报告。

其实,粥也没那么好喝,只是,除了喝粥,他现在也做不了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