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梁沛从加护病房里出来,神采飞扬,不知道又被满足了哪种奇特的自尊心,一扫颓然之气。
梁瑄坐在门外,双手紧扣,身体紧绷,自出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他父亲面前这样无措。
“...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梁沛看到梁瑄这副顺从又无助的孩子做派,心头的郁闷更是一荡而空。
“儿子,是不是想通了?”
“不是...我...”
“你放心,爸最清楚你有多少的天赋了,只要你肯低头,咱们一家团圆,是早晚的事!”
梁瑄手掌微松,声音苦涩:“爸,除了钱,我们能不能谈点别的?”
梁沛压根没注意梁瑄额头上的碎汗和苍白的脸色,只侃侃而谈,仿佛对方是自己从前的商业伙伴,想要用话术说服梁瑄赶紧搞快钱。
梁瑄眼睛里最后的亲情渴盼,还有那些焦灼和无措,如同微弱烛火,瞬间熄灭了。
他真是疯了。
竟然会指望从父亲身上得到安慰。
现在的他,只是父亲眼里的赚钱工具罢了,自己死活,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颓然低头,脸色灰败,只淡淡地扯了扯唇角。
梁沛更是来了精神,压低声音,耳语道:“听说,沈珩找过你。”
梁瑄猛地抬眼,眼中全是戒备。
“你什么意思?”
梁沛笑得阴狠:“要不是因为沈珩那个小王八蛋,你妈怎么会担忧地掉下楼梯?!这么多年,我都忘了找他算账,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我不会放过他的。”
梁瑄蓦地起身,右手死死地攥着拳,似乎梁沛再说一句,他就忍不住想要出手了。
“怎么,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忘了他。摆出这副受害者的样子,你做给谁看?”梁沛努力压着梁瑄的肩,把他按在了凳子上,“要不,你去找他要钱也行。儿子,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不要自己这么辛苦,多找别人帮帮你吧。”
梁瑄难受地蹙紧了眉头。
他本就哪里都疼,被外力这样按着,更是疼到汗流浃背,坐都坐不直。
他勉强用湿淋淋的手掌握着梁沛的手腕,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颤抖着说道:“爸,我一个人还债就够了。你放过他吧,好吗?”
梁沛缓慢地摇了摇头,眼中闪着自在必得的光。
梁瑄宛若失去生机的枯草,斜靠在凳子上,浑身汗涔涔的,凉意从肌肤钻进骨缝里。
梁沛坐在他身边,安慰道:“儿子,你就是太要强了。低低头,弯个腰,躺着把钱赚了,不好吗?”
梁瑄怔愣地看着他许久,而后,眼眸微阖,缓缓地点了点头。
见梁瑄终于松了口,梁沛像是完成一件大事似的,拍拍他的肩,拿出手机,敲敲屏幕。
“儿子,给爸转点钱吃饭吧。”
梁瑄打开软件,把两位数的余额给他展示了一下,然后把钱转了过去,自己只剩下个位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宛若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听话。
“真乖,儿子辛苦了。”
梁沛用大手摸着梁瑄细软的黑色发丝,轻轻拍他。
梁瑄反常地没躲开,只是垂着眼眸,安静地被抚摸,仿佛拔掉锋芒的玩偶,除了顺从,没有二心;又仿佛是,在求最后的一丝安抚与温暖。
“爸...”梁瑄声音低哑微颤,“我会去找沈珩的,我会...会去找他要钱。所以,你再等等,让我来处理,好吗?”
“好,爸当然相信你。”
梁瑄闻言缓缓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抿了一个笑,只是那笑容过于苍白疏离,让人看不出任何情感。
他站在病房外,看着梁沛越走越远。
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从他心底剥离,让他疼得眼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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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坐着的中年妇人神色和蔼,笑起来眼尾是弯着的,一身病号服也掩不住那温柔如水的气质。
只是瘦得有些过分,连手腕都带上了隐约的褶皱。
梁瑄穿着浅蓝色隔离服,握着妇人温暖的手,替她按摩小臂,手指按压力度适中,仿佛在琴键上舞蹈。
“小瑄,妈妈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梁瑄微抬头,眼眸含笑:“什么?”
“有一句话,很重要。”梁妈妈把手覆在梁瑄冰凉的手上,眼带忧愁,“可是妈妈想不起来了。”
过去的七年,温华反反复复地提起,她一直想说一句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话。
梁瑄很耐心,将手掌反握着母亲的手,安慰道:“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爸我会照顾好的,我也不会再见沈珩的。”
温华闻言,眼中忧虑更甚。
她用有些枯瘦的手摸着梁瑄削瘦的侧脸。
“小瑄,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梁瑄轻轻‘嗯’了一声,伏在床边,用侧脸枕着母亲的手,轻声笑了。
“妈,有人欺负我,我好累。明天,我可不可以不上学了?”
“好啊。”温华笑着摸他的脑袋,把脑袋上松软的发丝归置理顺,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绵羊,“妈妈只想让小瑄开开心心的画画,其他的,都不重要。”
梁瑄把脸埋在温华的手掌心,藏起了眼角的一滴泪,没让它掉下来,半晌,轻声一笑。
“等我有空了,我来给妈画像,好不好?”
温华用手握成梳子,慢慢地理着头发,朝着梁瑄笑了笑:“我这样,好看吗?”
梁瑄俯下身体,灵巧的手指在温华有些发黄的发尾绕了几个弯,发丝如针线穿插严丝合缝,两三下,就挽出一个漂亮的发结,像颤巍巍开放的秋海棠,慵懒而优雅。
“很美。”
他在母亲额头落下一吻,双眼微阖,睫毛轻颤,眼泪自眼角滑了下来,轻盈地落在那发结之上,清澈脆弱地如同秋日花间晨露。
出了病房,梁瑄一个人上了天台。
医院的天台总是很宽敞,视野极佳,尤其是夜晚,万家灯火融融荧光,点亮了黑夜,仿佛远方就是家的归处。
梁瑄不喜欢医院,却爱上了医院楼顶的天台。
每次,在他绝望的时候,都会来看看这星点人间灯火。即使是别人的温暖,他也想借来暖一暖自己的身子。
他青白发冷的手指攥着衣服,垂眼看,才发现这是沈珩留下的西装外套,被陈晋慷慨地披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借着天台的灯光,看清了西装角落里一小块污渍,不知是是泥土还是脚印。
“对不起。”
梁瑄轻轻地掸去灰尘,把西装脱了下来,温柔地抱进了怀里。
天台门被猛地推开。
陈晋快步跑了过来,担忧道:“不是说好来找我的吗?怎么一个人躲这儿了?”
“这儿好看。”梁瑄双臂搭在天台的围栏处,任由秋风将他蓬松的发丝吹得凌乱。
“...是不是叔叔又来找你了?”
“嗯,惯例要钱,没什么特别的。”
陈晋看着梁瑄那副无所谓的浅笑,暗自攥了攥拳头。
“你是不是只有在沈珩面前才肯哭一场?面对我,就像是个外人一样的冷淡?”
梁瑄略带诧异地回头,刚要开口,陈晋就握住了他的侧脸,试图要吻住那双苍白的唇。
结果当然是没成功。
梁瑄的体弱多病是累出来的,但对付一个被打残了的伤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晋捂着又挂了彩的嘴角,抱着头彻底死了心。
“算了算了,沈珩藐视我,你无视我,我就是个透明工具人罢了。”
梁瑄却笑了。
“陈晋,你只是不甘心又愧疚,不是真喜欢我。想想,做兄弟也挺好,至少长久,你说是吗?”
“从某种意义上,确实。”陈晋呵呵一笑,“看看你和沈珩这副纠缠不休的样子,我都替你俩累。”
梁瑄似乎有些冷了。
他抱着手臂,缩在沈珩的西装下,似乎幼鸟找到了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做临时的庇护所。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白雾仿佛在秋夜凝了霜,在他面前显出霜花斑驳扭曲的纹路来。
“我要去找沈珩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似平地起惊雷,陈晋被炸傻了,他握着梁瑄的肩,左右前后地看着他。
“不,你不是梁瑄。如果是梁瑄,他绝对会说什么一个人承担的鬼话。”
梁瑄噗嗤轻笑。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好人?”
“不不,不是好人,您是伟人。”陈晋甚至想给他鼓个掌,“我就没见过您这么伟岸强大的人类,您的心脏怕是不死的外星生物移植过来的吧。”
他赶紧把梁瑄扶到了长椅上,十分想要知道梁瑄的心路历程。
“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嗯,不想努力了,想躺着把钱赚了。既然沈珩对我余情未了,我何不利用这点让自己过得不那么辛苦?”
梁瑄双手后撑,脖颈后仰,似乎在沐浴月色。
皎洁月光映着清透如瓷的脖颈,让他的动作优雅中带了一丝易碎感,仿佛,一碰就随风成尘。
陈晋沉默了很久。
“你不可能这样对沈珩。”
“为什么不可能?我累了。”
“就是不可能。”
梁瑄慢慢张开眼,对着陈晋笑:“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你,很多事情都很感谢。”
被发了好人卡的陈晋手攥得更紧,接着,把梁瑄生拉硬拽地扯回了楼里。
“梁瑄,我告诉你,你现在神志不清,肯定是被刺激到了。你听我的,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梁瑄闷声浅笑:“好,我回去睡。借我三十块,我打车回去。”
陈晋没犹豫地抽出了一百块钱,塞进了梁瑄手里,连眼圈都是红着的。
“你知道,我等你开口问我借钱,等了多久吗?”
“...七年?”梁瑄心情颇好地在他耳畔开玩笑,“毕竟之前,都是我借你零用钱的,陈晋。”
陈晋听着这轻快的玩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一把将身形单薄的梁瑄推进了夜幕里,笑着朝他招招手:“路上慢点!”
梁瑄站在门口,朝他认真地摆了摆手。
陈晋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快跑到梁瑄身边,问他:“对了,体检结果怎样?我特意给你约的中心医院体检,那里虽然忙了点,但是检查全面,比我们这里强一些。”
梁瑄依旧朝他笑,笑得很浅淡很温柔。
“胃里好多溃疡,好疼啊。”
陈晋抬手弹了他一个脑蹦儿,恶声恶气地骂他:“知道疼,还有救!按照医嘱好好吃药,就算是为了沈珩和你未来的幸福,也要按时吃药,知道吗!”
梁瑄看了他一眼,上前,双臂微张,给了陈晋一个不带旖旎却很温柔的拥抱。
“谢谢。”
陈晋先是一愣,而后把眉眼放了下来,用手掌拍拍梁瑄的背,跟哥们儿一样,瓮声瓮气地吐槽他:“梁瑄,你别膈应我,赶紧滚边儿睡觉去!”
梁瑄退了半步,朝着如漆的夜色里跑去。
他跑得很决绝,仿佛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沉浸在那浓稠又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陈晋心口有点儿慌,他揉了揉。
“什么毛病?变林黛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