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梁瑄没晕多久就醒了。
大概是心里骤然放下一块大石头,连胃疼也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他缓慢地从冰凉的地板上爬了起来,修长青白的指尖怼进衬衫里,随手就按出几个浅浅的小坑。
他微弓着腰,挣扎着进了厕所,扒着洗手台又吐了几口酸水。
胃里空空荡荡的,仿佛破了个洞,往里灌冷风。
他有些累了,坐在一旁棕色的木头高凳上,左臂撑着白色大理石洗手台,头随意靠在臂弯上,右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按揉着上腹。
坐在这个并不熟悉的凳子上,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微微一怔,仿佛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从脑海里被拽了出来。
‘梁瑄同学,这叫漱口。’
梁瑄望着墙根码得整整齐齐的两只漱口杯,沈珩略带宠溺的笑在他耳边响起,还带上了老电影回忆专用混合声道,让他本就低沉好听的声音更添两分动人。
梁瑄干脆将双臂交叠,将头随意枕在手臂上,沉溺在回忆里,纵自己贪婪一次。
“要不,带走吧。”
一贯光明磊落,不肯行鸡鸣狗盗事的梁总监,第一次有种做贼的心虚。
他的手攥着又松开,触碰又回缩,最后还是没能战胜心里的羞耻感,没有去碰那个杯子,抬脚艰难地踩在地面上,扶着墙,弯着腰慢慢地移到客房。
他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被子也叠得一丝不苟,仿佛没有人住过。
他想,既然要走,就应该走得干干净净,不给他留一点麻烦。
他又把厕所收拾了一遍,最后望着一尘不染的洗手台,皱了眉。
总觉得不够干净。
梁瑄以拳抵着下颌,思索一阵,忽得失笑。
哪里是家不够干净。
他是觉得自己脏。
念及此,梁瑄的强迫症似乎好了一大半。
他就着厕所洗手池的水吞了两片止疼药,然后慢慢撑起身体,望着镜子的自己,然后一颗一颗地系好扣子,端得斯文清绝。
“走了,沈珩。”
梁瑄明明走得很潇洒,可一个小时后,却又回来了。
他站在沈珩的家门前,无奈地看着公文包里的钥匙。
沈珩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家门钥匙塞到他包里的?
梁瑄想进去还钥匙,却惊讶地发现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他心口微跳,以为沈珩在里面,正踌躇该不该进去,却顺着门缝看见了凌乱的客厅。
文件衣服散落一地,他走前明明收拾得很整齐,只一个小时,怎么会乱成这样?!
梁瑄进门环视一圈,看见沈珩的书房被破坏地尤其厉害,电脑屏幕和电池都不放过。其中电器,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一把浓硫酸泼了上去,焦黑的大洞丛生遍布,触目惊心。
梁瑄即刻报了警,然后用手机详细地拍着房间边角,恨不得连灰尘都不放过。
他太过专注,时间流逝极快。
等到再抬头时,楼内的火警忽然响了。
尖锐的鸣笛声如同海上盘旋的海鸟,一阵远一阵近,极有穿透性地扎进了墙壁,从缝隙里张牙舞爪地朝着梁瑄扑来。
梁瑄微怔,赶紧去卫生间里取了块湿布捂在口鼻,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
楼内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烟尘,他小心地俯下身体,在炙热的空气中贴墙根走,一路沿着紧急出口的指示牌,小步小步地去寻消防楼梯。
楼梯口已经乱做一团了。
人挤人,像是散在盘子里的玻璃珠子,想要按照串线的方向走,可最终还是散乱如沙。
梁瑄被灼热的空气噎得喘不过气来,可却也没有贸然去挤楼梯。
踩踏事故比起烟尘来不遑多让。
梁瑄叹了口气,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原路返回,双手已经全都是灰尘。
可,就在他准备要进家门的时候,却在一片喧闹中听见了小女孩的哭泣声,纤细又虚弱。
梁瑄神色一凝,慢慢转身,朝着电梯的方向前行。
火警响时,电梯是停止运行的,怎么会有人在电梯里?
电梯的双侧门已经隐隐形变,门缝扭曲,从小缝里看去,一个孩子正抱着一只布娃娃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哭号着。
身旁没有成年人陪同,只有小女孩无助的瑟瑟发颤。
梁瑄抿了抿苍白的唇,把指尖伸进电梯双侧门的小缝内。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颤巍巍地将门拉开一道容下手臂的缝隙,饶是这样,也疼得浑身是汗,白衬衫早就皱皱巴巴地紧紧吸在身上。
似乎是听见了门口传来的响动,小女孩哭声猛地一滞,紧紧抓着手里的布娃娃,带着哭腔,声音发颤。
“哥...哥哥...”
梁瑄满头的汗满脸的灰,肺里的空气几乎要被掏了个干净。
他艰难地呛咳着,把手伸进了电梯门的缝隙里,朝着小女孩苍白地笑了一笑:“过来。”
小女孩紧紧抱着布娃娃,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摇头:“哥哥,我...我动不了了...”
梁瑄扒着门缝,又将自己的手臂伸得远了些,整个身子几乎都要贴在门板上。
他艰难地喘息着,把满是鲜血的指尖向小女孩递了过去。
“别怕。”
小女孩抓着布娃娃,似乎很努力地移了双腿,却不起什么作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是用力过猛,梁瑄的胃骤然紧缩,他疼得眼前一黑,不自觉地弓起了腰。
他攥着门的手指已经用力到扭曲,他猛地闭上眼,咬牙忍下疼,发狠地用力将胃猛地按紧,另一只手又努力向前伸了半寸。
小女孩被梁瑄无言的坚持鼓励到了,她颤抖地抓着娃娃,一点点地朝着梁瑄爬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电梯门微微震颤,梁瑄瞳孔微缩,身体失了平衡,随着电梯门的向内倾倒,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跌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冲量打乱了电梯岌岌可危的平衡,电梯吊线微颤,箱板猛地向下俯冲,梁瑄立刻侧身滚了半周,猛地把小女孩抱进怀里,按着她的后脑,以一个决绝的保护姿态,想要替她挡下所有的伤害。
他不在乎再多受一点伤。
可电梯竟然没有垂直地面坠毁,那根颤巍巍的电梯吊线竟然又出人意料地悬在了半空,卡在两个楼层之间。
梁瑄的汗已经淌遍全身,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若非肾上腺素的支撑,他恐怕没有精力再维持清醒。
小女孩察觉到大哥哥颤抖的臂弯。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用胖乎乎的小手替梁瑄擦去滴落下颌的汗珠。
梁瑄闷咳了一声,勉强掀开眼帘,脸色白得像纸。
“你...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缩进了梁瑄的胸口,声音如蝇:“妈妈早就走了,叔叔说,就在这里等爸爸,爸爸会带着棒棒糖来找我的。”
“在...电梯里等?”
梁瑄声音虚弱,却很温柔,在一片灼热的空气里,把小女孩焦虑紧张的心绪慢慢地抚平。
“嗯,我叫王星星。”小女孩大拇指捏住手指尖,比了个星星眨眼的动作,“爸爸说,星星像钻石,听起来就很贵。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卖了换钱。大哥哥,你说,爸爸真的会卖了我吗?”
梁瑄不知想到了什么,身体猛地颤了一颤,痛苦地抿紧了唇,唇边溢了一丝鲜红。
“大哥哥...”
他按着小女孩的背,颤抖着抱住了她,下颌轻轻地抵着她幼小的肩。
这世上有无数不幸的人。
他只是别人独孤荆棘之路上的过客,他没办法做他人的救世主,他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可至少,他不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刀山火海里重蹈覆辙。
“星星,答应大哥哥一件事好不好?”
“嗯,好!”
小女孩很乖地喊了一声,像是幼儿园想要小红花的信誓旦旦。
“为自己好好活着,好不好?”
梁瑄用浸满鲜血灰尘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想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给她支撑。
“哦...”
“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只要别忘了大哥哥说的话就好。”
梁瑄浅笑,笑容在一片狼藉中显得格外淡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裤子后口袋拿出手机,用手电照射着四周。
似乎远离了起火点,空气虽然灼热,但没有那么呛人了。
梁瑄抿了唇,踉跄站起,狠狠咬着下唇,扒着电梯门缝,却又让电梯晃了晃,猛地下落半米,正好卡在两个楼层间。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脚步慌乱。
梁瑄高声呼唤,用手托起小女孩,试图从门缝里把她塞出去,希望外面的人搭把手。
可没有脚步为他们停留。
各人有各人苦处,为了自己奔走也无可厚非。
梁瑄手臂用力到发颤,小女孩差距到梁瑄吃力的托举,也很努力地张开幼嫩的小手,扒着扎手的地面,‘哇’地哭着,希望有人能看到自己。
可电梯又剧烈地晃动着,梁瑄没站稳,眼看着两人就又要朝着深渊跌去。
终于,有人伸出了手拉住了小女孩的手臂。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外面仿佛是一对逃命的夫妻,生拉硬拽把小女孩拖了上来。
梁瑄心头一松,腿脚一软,就要向后倒去,可小女孩白嫩的小手却死死地抱着梁瑄的,又哭又闹,崩溃地求着那对夫妻把大哥哥也拽上来。
“上不去啊,小哥,你等着啊,消防员就在楼下,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梁瑄觉得很累。
他真的很想睡一会儿,没有人打扰的,安静地睡一会儿。
可他又觉得不放心。
那么小的孩子,找不到疼她的人,怎么办?
会变成第二个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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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楼下乱作一团。
消防员,救护车,所有人挤作一团,哭声责骂声不绝于耳。
在这拥挤的人流中,有一个身上满是灰尘血迹的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慢慢地在楼下走着。
“是他吗?”
“不是...”
“那他呢?”
“也不是...”
梁瑄叹了口气。
他指尖已经疼得麻木了,他也懒得看,只是机械性地一个一个人看过去,问过去。
这个小区里的住户算是中等人家,见梁瑄衣衫褴褛又极其狼狈,连话都不想跟他说,厌恶地回避开。
梁瑄不在乎自己身边自动被隔开了半米的距离,他只不停地问着王星星。
“是他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星星终于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笑道:“大哥哥,是他!是他!那个叔叔带我来的,还给我糖吃。”
梁瑄慢慢地放开了小女孩的手,半跪在地上,用兜里唯一干净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脸,露出了圆滚明亮的眼睛。
“记得哥哥说过什么吗?”
“嗯!我会好好为自己活着!!”
“去吧。”
小女孩被男人抱进了怀里,两人越走越远,小女孩还兴奋地朝着梁瑄招了招手。
梁瑄也挥手,鲜血淋漓的指尖甩出两滴血迹在地上,显得肮脏。
上流人最擅长用肢体语言凌迟他人。
他们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家人成群站着,离梁瑄越来越远,刻意地把那衣衫褴褛的人留在中心,孤单又尴尬地独自站着。
灾情过后,没有家人,没有体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
梁瑄的视线环顾四周,触目可及的冷漠与嫌弃铸成了壁垒,将他围困在中心。
可惜的是,梁瑄真的不怕这样的疏离。
毕竟,他已经这样独自一人过了七年。
他只垂着眼笑笑,知道自己狼狈得难看,便也不抬头,只想慢慢地走开,找个没人的角落自己安静地睡一会儿。
可,眼前有人带着势不可挡的风朝他奔涌而来。
梁瑄怔怔抬眼,身上被撕烂的白衬衫被沈珩带着体温的西装牢牢裹住。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梁瑄没反应过来。
他怔愣地看着眼眶微红的沈珩,刚想说话,对方已经用他宽阔的臂弯将自己抱进了怀里。
“脏...”
梁瑄额头压在沈珩的肩,声音很轻。
“没看见我也一样脏吗?”
沈珩声音裹着沉怒,用手轻轻地揉着梁瑄细软的发丝,掌心发颤,动作却很轻,仿佛安抚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梁瑄沉默半晌,忽得用双手抱住了发抖的沈珩。
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那人背后的白衬衫,声音略带呜咽,话尾发颤:“你又朝我发火了。你说过,我不值得你动怒。”
沈珩右手按着他的细腰,把他抱得更紧。
“没错。”
“那你发什么火?”
“因为这次不止烧糊了铁锅,牵连面积太大,我生气了。”
“可这又不是我...”
沈珩握着梁瑄的后颈,后者欲坠的泪一览无余。
他眼眸一缓,沉怒尽消。他慢慢抬手,用鲜血纵横的掌心扶着梁瑄的侧脸,俯身吻了上去。
这个吻夹着烟尘气,血腥气,却带着久违的缱绻与温柔。
“梁瑄,我们签了合同的。”沈珩抵着梁瑄的额头,声音喑哑,灼热的气声拂过他的唇畔,令人怦然心动,“以后我的钱,都是你的。而你,必须只属于我一个人,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