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梁瑄的意识早于身体苏醒。

他睁开眼,手脚却像是绑了千斤巨石,怎么也动不了,仿佛在做一场令人窒息的清醒梦。

手背处传来极温暖的热源,像是春天带着暖意的风,柔和地催醒一颗刚从土里萌发的嫩芽。

慢慢地,梁瑄凉到麻木的手能动了,汩汩热流自他掌心沿着血管奔涌至各个角落,唤醒了他所有的触觉。

他拉下脸上扣着的氧气面罩,微微侧头,看见了沈珩。

他们两人并排躺在加宽的病床上,而那个人正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醒了?”

“你怎么样了?”

两人同样嘶哑的声音交叠得恰好,尾音虚虚地散在空气里,比空调吹出的暖风还要更和煦。

沈珩慢慢地松开握着梁瑄的手,微蹙眉想要起身,梁瑄惊了一下,他是记得沈珩背后的伤有多重的。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被子。”

梁瑄自己身体也发虚,前肩后背到处是青紫,走路双腿打颤,只能扶着桌子一点点挪到床下,打开立在墙角的衣柜。

他本以为医院里最多只会给一条薄薄的毯子遮一下寒,可谁知道那里面竟摆满了各色家用品,从电暖炉,电吹风,养生茶壶,到鹅绒被,一应俱全。

知道的,以为这里是住院部病房;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什么奢华总统套间。

梁瑄回头,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沈珩。

他以前真的没看出来沈珩有霸道总裁一掷千金的潜力。

沈珩别开眼,轻咳了一声:“毕竟要住一阵子,不想让你太难受。”

说着,他已经靠着床头坐起来了,抬起右手,指着角落里折叠整齐的被子:“就那个,能抱动吗?”

“这么轻,当然没问题。”

梁瑄嘴上答应得轻松,走起路来还是颤巍巍的。

见沈珩准备拔吊针下床支援,他立刻喝住:“别小题大做,老实躺着。”

他憋了一口气,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摔到了床上,累得大口大口喘粗气。

“这身体...”

自嘲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只手轻轻地拉进了怀里。

沈珩的怀抱很暖和,一如往常的暖。

梁瑄抱着他的手臂,笑了。

“不是说冷?”

“我怕你冷。”

沈珩将那轻软又蓬松的被子拉高,把他们二人温柔地裹紧,只露半身。

他右手轻轻地覆在梁瑄冰凉一片的上腹,慢慢地揉,很小心。

“你的伤口...”

“右手没关系。”

梁瑄还想说什么,可一阵剧痛袭来,他只能咬着唇,疼得别开了眼,右手抓着床单发颤,额角瞬间便沁出薄薄一层凉汗。

“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癌症的?”

沈珩的声音很沉稳,没有刚得知这件事时候的惊慌震怒,这让梁瑄安心许多,于是难掩疲惫地靠在他怀里,用汗涔涔的侧脸靠着他的胸膛。

“几周前。”

“把体检报告发给我。”

“沈珩...”

“非要我下床自己去拿?”

“我的手机被人...”

“抬头看看。”

沈珩丢了个目光向床头柜,上面一只屏幕碎裂的手机正充着电,电量百分之百。

梁瑄又回看他一眼,仿佛在看一道世界难解之谜。

“沈珩,我们一起晕的,一起醒的,你这些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

“在梁总监打算一个人去死的时候。”

沈珩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把梁瑄噎得一哽,他心虚地移开视线,右手拽下充电线,把手机抱进了怀里。

沈珩视线凝在癌症三期的字样上很久,仿佛被胶水粘了视线。

梁瑄率先闭上了眼。

“别看了。”

过了许久,沈珩一个低哑的‘嗯’才慢慢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只带着温度的左手,轻抚梁瑄的侧脸,力道微弱到可以不计。

“做过复查吗?”

“没有。”

“做过治疗吗?”

“也没有。”

“打算做手术吗?”

“不想。”

“为什么?”

“我不想把剩下的时间浪费在白墙灰地的医院里,我...沈珩,你干嘛呢?”

沈珩略粗糙的指腹在他下巴摩挲,又痒又热,像是小飞虫扑向火焰,绕来绕去地让人心痒。梁瑄被迫睁眼,没好气地握住他吊针线回了血的右手。

“沈总,我们不是在谈正经事吗?”

“梁总监觉得我不正经?”

“嗯。早点没发现,沈总就是个装羊的狼。”

“我没装,是你一直想当然。觉得我需要你保护,觉得我承受不了失去你的痛苦。梁瑄,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梁瑄吞下喉咙间的酸涩,轻轻牵了一个笑。

“反正,不太聪明,眼光不太好,又固执。”

沈珩右手停下了按摩,梁瑄刚被焐热的胃开始抗议,猛地一抽,让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梁瑄捂着胃,红着眼角抬眼看他。

“怎么不揉了?”

“你不会说话,我正在考虑给你报个班学习一下。”

沈珩用暖和的指腹轻轻按摩,像是按摩一块嫩滑豆腐,稍微用点力,就会戳一个坑出来。

梁瑄没什么出息地舒服轻哼了一声,连呼吸都带着惬意满足的颤。

“舒服了?”

沈珩的灼热呼吸隐约散在他耳骨脆弱处,梁瑄抵受不住沈珩不经意的撩拨,从耳尖红到锁骨。

“...干什么?这是医院。”

“教你说话。”

“怎么,我说错了?”

“没说错?”沈珩声音难辨喜怒,“说我眼光不好,那被我喜欢的你,是个什么形象?”

梁瑄轻笑,像是心情颇好地开了个玩笑。

“脏兮兮的。”

梁瑄又很久没听到沈珩的回应。

他以为沈珩睡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挪到枕头上躺着,可腰间猛地一紧,那人烙铁似的手臂卡在他的腰身,以一个熟悉的禁锢姿势让他进退不得。

“沈珩,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抓我腰...我真的很担心你的伤口...”

梁瑄有气无力地抬眼,蓦地对上沈珩深邃的双眼。

“觉得自己脏?”

梁瑄最受不了沈珩用这样克制又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被扒光了站在一个审判者面前,无所遁形。

他想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可沈珩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真诚温柔到不可思议。

“你不脏,从来都不脏。”

沈珩的声音伸进一汪泥潭里,朝着浑身沾满泥渍的梁瑄伸出了手。

“我...”

“相信我。如果不相信自己,就相信我。”

梁瑄红着眼睛笑。

沈珩每次用这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话,都让人笃信,不容一丝怀疑。

沈珩吻他红通通的眼角。

“哭什么?”

“沈珩,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梁瑄无可奈何地抹了一把红眼尾,“你是属芥末的吗?我一看你,就想掉眼泪?”

沈珩凑近,在他淡粉色的唇上轻轻啃了一口。

“自己尝尝。”

梁瑄眼睫微颤,绷着唇角笑了:“味道不错。”

沈珩的眉目也轻缓地绽开。

“过几天,我们重新做一次检查。单次结果有误差,两次结果才有意义。”

“嗯。”

梁瑄没有拒绝。

相反,他有些不敢说出口的期待,有些忐忑,又有些害怕。

如果真的是误诊,那么...

梁瑄喉结微微滑了一下,他悄悄地握住沈珩的手,手心的凉意激了沈珩掌心的暖。

“怎么了,手这么凉?”

“有点紧张。”

“怕什么?”

梁瑄干张了张嘴,却没有把心头隐约的期冀说出口,只是弯着笑眼,在他侧脸轻轻地落了一吻。

“沈珩,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做胃镜了,又凉又恶心。那这次我听你的话去做检查,或许,你会有什么奖励给我吗?”

沈珩没有戳破梁瑄的担忧,只是捏了捏他的侧脸。

“想要什么都行,我等着你。”

第二日,他坐在胃镜室的门口,喉咙里含着一小口麻药,双手不住地揉搓,指节发白。

忽得,他的手机响了。

梁瑄疑惑地接起,看见是沈珩的号码。

他塞上耳机,开了视频。

沈珩正半靠在病床上,打着吊针,与梁瑄刚离开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梁瑄含着麻药张不开嘴,却笑弯了眼睛。

他想说,沈总实在是黏人得很,只是离开十几分钟,就急吼吼地视频找人了?

沈珩眉峰微挑,精神显然不错,读懂了梁瑄笑眼里的调侃。

“是啊,就是怕你离开我的视线,一个人坐在胃镜室外紧张到手脚冰凉,甚至紧张到昏厥失去意识,到时候,捞人的还是我。梁先生,请别给病人找额外的工作。”

梁瑄秀眉微蹙,满脸控诉地比着手势,说他没有这么脆弱。

沈珩抬眉,似循循善诱的记忆理疗师:“当初,你第一次拿了设计师金奖,要陪着最后一位模特一起谢幕。那时候你紧张得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坐在后台椅子上满头冷汗,还是我...”

梁瑄立刻抬手,按住了沈珩嘴里的黑历史,却垂眸笑得肩膀抖动。

年少不知事,竟能把这种小事当成天。

沈珩也跟着笑,声音低沉好听。

“别怕。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有我在。”

梁瑄点点头,朝着沈珩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让他好好躺着休息。

“真的?”沈珩身体微微前倾,又跟他确认了一遍,“梁瑄,你确定你不要我陪着?”

梁瑄呆了一会儿,眼尾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沈珩似乎心情不错,对梁瑄的诚实感到很满意。

他从床头拿了本纸质书,在支起的膝盖上搁着,慢慢翻开书页,用低沉有磁性的声音给他念英文故事。

梁瑄对沈珩这样的做派已经见怪不怪了。

最近的沈总很有种富贵闲人的散漫淡然,不是给他泡养生花草茶,就是给他点助眠熏香,抱着他讲睡前故事,还用的是精装纸质书,说什么,书香墨香养人。

后来,这间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病房,陈晋干脆都不愿意来了。

毕竟,进去就啃狗粮的日子,是他这个天天加班到秃头的急诊医生所不能接受的。

他才不自己找虐呢!

面对沈珩难得一见的霸总做派,梁瑄虽然有种大可不必的感慨,但不得不说,心底还是有些隐隐约约的愉悦,这让他觉得胃病发作时的痛苦都没那么难捱了。

梁瑄擎着手机,耳边传来沈珩清晰又低沉的声线,心里的紧张很快被展平。

他吐了含在嘴里的麻药,仔细地擦了擦嘴角,笑着朝沈珩说道:“我进去了。”

“去吧。”

沈珩面对着骤然黑下来的屏幕,收了唇边极淡的笑容,看向一旁抱着电话压低声音查岗的祁律师。

祁寒接收到了沈珩的视线,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从沙发上起身,解开西装扣子,放松地坐在病床侧边。

“家属去参加研讨会了。”祁寒一句话解释,又抱臂调侃,“听说陈晋拒绝担任你的主治医师。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拒绝了,沈珩,有没有人说过,你谈起恋爱的时候,真的很酸?”

沈珩礼貌地笑了一笑,没理会祁少爷没有自知之明的问话,重新起了话头:“办案进度怎么样?”

“岑有山虽然还是拒不承认的态度,但证据现在已经很充足了,完全足够起诉。”

“好。”

“你和梁瑄,到时候如果能够作为证人出庭...”

“我没问题。”沈珩顿了顿,“不过,如果可以,我希望,别再让梁瑄跟这件事扯上任何联系。”

祁寒思忖片刻,而后点头:“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刑队。”

“多谢。另外,梁沛...”

“嗯,他命是真大,除了断了一只手臂以外,竟然没有什么致命伤。”

沈珩眼眸微垂,藏起了一闪而过的冷冽。

“是吗。”

祁寒看着沈珩一瞬冷暗下去的视线,欲言又止,却又释然笑笑。

谁都有想要藏起的过去,实在不必追根问底。

“沈珩,你放心吧,有我在,我会告得他下半辈子都在监狱里好好做人,没空打扰你们小两口甜甜蜜蜜。”

沈珩没说话,只是握着手机,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屏幕。m'm嚯g e氵夭艹冫欠

“下半辈子...吗?”

茶叶二两

大概还有五六章就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