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猪。”
陆晏和语气笃定。
姜宝瓷挠了挠头,眼神中露出几分怀疑:“督公确定?你别是诳我吧,我怎么记得画的是小狗。”
不知怎的,陆晏和消沉了一天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喉间溢出几声闷笑:“确定。”
以姜宝瓷的身量,视线正落在陆晏和颈间,发现他不甚明显的喉结有些颤动,再抬眼,就看到他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
姜宝瓷愈发不相信他说的话,伸手在他咽喉摸了一把:“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陆晏和神情一凛,后仰着躲闪,但颈上还是被姜宝瓷的指甲抓出一道红痕。
他皱起眉,刚才他完全没防备,根本没想到姜宝瓷竟然敢摸他脖子,所以反应慢了半拍。
陆晏和压下眉眼,脸上浮起一丝愠色,若对方手里拿的是把匕首,现在他已经被一剑封喉了。
怎么会如此大意?
“放肆!”陆晏和板起脸冷冷道。
“你躲什么呀?我原本是用手掌摸你的,是你自己乱动才划到指甲上的。”姜宝瓷倒打一耙,无赖道,“这可不怪我。”
不躲?难道乖乖等着她来摸吗?
陆晏和气结,定定看了姜宝瓷一眼,唇间翕张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姜宝瓷把他的胳膊搭在石狮子脑袋上,叮嘱道:“你在这等我,别乱动。我回去瞧一眼就知道画的是什么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却被人揪住衣领一把薅了回来。
“前面就是杏园,本督一会儿命人送你回去。”
姜宝瓷嗔怪道:“早说嘛,害我费这么大劲。”
陆晏和:“......”
姜宝瓷把朱砂笔塞回腰封里,扶着陆晏和继续往杏园走。
刚到门口,负责洒扫的几个小侍立马迎了上来:“督公回来了?”
小侍们停在三丈外行礼,见到陆晏和身旁跟着个容貌俏丽的宫女,皆是一愣,也不敢多问,纷纷低下头。
为首的宦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躬身请示道:“膳食和热水都备下了,督公回房沐浴更衣,吃点东西吧。”
陆晏和点点头,抬脚迈过门槛往正屋走。姜宝瓷扫了一圈儿仆从,只见他们一个个垂首侍立、态度恭谨,却没有上前帮忙搀扶陆晏和的意思,没奈何只好也跟着进了杏园,把陆晏和送进屋去。
好在杏园占地不大,方方正正布局规整,左右延伸百十丈,经过几株枝干虬曲、叶子已经落光的老杏树,沿着青石小道就到了陆晏和的寝室。
姜宝瓷暗自啧了一声,陆宴和这些仆从好没眼力见儿,主上都瘸了看不出来吗?这个时候不抓住机会献殷勤还等什么呢。
她一边腹诽一边伸手推开门,随后就被室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屋内烟雾缭绕,桌子上角落里各处都燃着香篆,把个寝卧熏染的仙气盈室,香火比皇城外的梵音寺还鼎盛。
浓烈的沉香气息漫出室外,姜宝瓷又被呛的咳嗽起来。
她一边咳一边拍着胸脯倒气,眼中发红泛起一层水雾,看起来十分难受的样子。
陆晏和却冷哼一声,从她手中抽出胳膊,一个人拖着行动不便的右腿,径直进了屋内,从大香笼上熏着的七八件衣裳里,挑了一件金芽色直裰,这才回过头,看向犹自站在门口的姜宝瓷。
见她还没走,以为她是等着讨赏,便吩咐一声:“来人。”
“奴才在。”
听到背后的声音,姜宝瓷吓了一跳。
一回头,只见刚才还离得远远的那几个小宦官,这会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排成一溜儿立在廊下等着陆晏和的命令。
陆晏和指了指姜宝瓷,没甚表情地下令道:“给她封十两金饼子,再把人送回长春宫。”
一听这宫女是长春宫的,众小侍面面相觑,皆有些不知所措,主子不是同长春宫那位李娘娘仇深似海么,怎么还跟人家的宫女牵扯上了。
但主子的命令他们可不敢违逆,为首的宦官忙应了声“是”。
陆晏和吩咐完,便拿着衣服进了里间的浴房。
“姑娘请随我来领赏吧。”侍从不敢怠慢,对姜宝瓷客气道。
姜宝瓷走开几步,离着点满香薰的门口远了点,这才深吸几口气,问为首的宦官:“阿伯怎么称呼?”
“老奴姓王,名王兴。”
“王伯,你们家主子什么毛病,屋里点这么多熏香做什么?弄得跟王母娘娘的瑶池似的,他不嫌呛得慌?”姜宝瓷不解地问道。
王兴默了一瞬,含糊道:“督公喜洁。”
姜宝瓷还是不理解,爱干净跟焚香有什么关系,再说焚香是雅事,顶了不起的也就是焚上一小炉闻一天,哪有跟陆晏和这般拿着香篆当柴火烧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过转念一想,陆晏和是个太监,人家都说太监性情古怪,有些怪癖也正常。
“姑娘请到西厢稍坐,老奴命人去库房取赏钱。”
王兴在头前带路,姜宝瓷回头又看了一眼已经大门紧闭的正屋,很是担心陆晏和在里面被呛死。
她摇摇脑袋,忍下乱七八糟的想法,跟着王兴来到西厢。
西厢一排十来间房子,有客厅,有小侍们住的屋子,还有小厨房,都收拾的干净整洁、窗明几净。
坐在客厅里,小侍给呈上茶来,王兴请她稍等,便带着人出去了。
好巧不巧,客厅的隔壁就是小厨房,诱人的香气顺着门缝一阵阵飘过来,姜宝瓷在这厢坐立难安,馋的直吞口水。
她悄悄把窗纸点破个窟窿,脖子伸得老长,往小厨房那边看去,里面七八个灶台上热着各色吃食,其中一个锅里还咕嘟咕嘟炖着东坡肉。
姜宝瓷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前饿过劲儿了觉得还好,这会子让满屋子的珍馐一勾,肚子立马咕噜噜唱起了空城计。
她端起一旁的茶盏,一口气连喝了三碗茶,却感觉更饿了。
王兴这时候回来了,手里拿着个红布包,上面托着十块金灿灿圆润厚重的金饼子,正要递给姜宝瓷。
姜宝瓷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商量道:“王伯,这金饼子我不要了,您给我拿些吃的吧。”
“啊?”
王兴有些莫名其妙:“姑娘糊涂了,有这些金子,多少山珍海味买不来。”
姜宝瓷欲哭无泪:托你家主子的福,给我再多金子,不当吃不当喝,真的啥也换不来。
她把金饼子塞到王兴手里:“王伯,就当是我拿这些金子跟您买些吃的,行不行?”
王兴掂掂手中的金子,十两金子差不多就有百十来两银子了,主上给这姑娘这么多赏钱,还怕人家拿不动银子直接给金子,定然是很看重的,顺带着送些吃食,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一口答应道:“姑娘不必跟老奴客气,您跟我到小厨房,想吃什么自己拿就是。金子是督公给您的赏赐,老奴不敢克扣。”
“多谢王伯!”姜宝瓷激动的差点热泪盈眶,说什么也要让他把金饼子收下。
王兴礼让再三,推辞不过,就拿了其中一块儿,再给就说什么也不肯要了:“督公知道了,会责罚老奴的。”
姜宝瓷一听如此,只得作罢。
她眼冒绿光的来到隔壁间小厨房,二话不说先风卷残云般吃了半碗软烂酥香的东坡肉,摸摸热乎乎的肚子,这才觉得灵魂归窍。
随即找来个大食盒,掀开蒸笼,拣了几道糟瓜茄、酿豆腐、蒸鲥鱼、藕芽菜还有驴头肉焖子,都装进食盒里,又拿了一屉馒头,准备带回去和李才人她们一起吃。
不得不说,陆晏和不愧是宫中贵珰,这伙食虽不如陛下和以前的李贵妃,却比后宫那些普通妃嫔还要好些。
因装满了东西,食盒有些重,姜宝瓷提着很吃力。王兴连忙吩咐旁边的小内侍接过去:“督公说了,让老奴派人送姑娘回去,东西让他拿着就是,有什么事姑娘只管吩咐他。”
姜宝瓷道了谢,仍站在小厨房里不肯走,她眼珠一转四下踅摸一遭,冲着王兴明媚一笑,捏着帕子有些扭捏道:“王伯,您要是不介意,我还想要点别的物件儿。”
自家督主最好颜面,王兴自然不能小家子气说介意,只能让姜宝瓷自己挑,又怕她蹬鼻子上脸,讨要什么贵重东西,便嘱咐道:“姑娘想要什么,只在这屋子里拿吧,别的房间放的都是督公的东西,可千万不能乱动。”
姜宝瓷脸上乐开了花,她想要的都在这屋了,于是拈着兰花指在小厨房里转悠,指挥着内侍,把她要的东西装起来。
最后,王兴看着姜宝瓷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小火者,以及他们背着抱着提着的大包裹,脸上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姑娘,这......这......”王兴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他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可谓见多识广,却还没见有谁讨赏,要主人家的大铁锅的,虽说不值什么钱,但是实在太不像话。
姜宝瓷上前亲热地拉着王兴的衣袖,语气还有些恋恋不舍:“王伯,那我走了,等得空我再来看您......和您家督公。”
王兴表情一言难尽,连连摆手把她送出门,叠声道:“不必挂念,不必挂念。”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王兴刚关上院门,就听到正屋檐角的铜铃叮铃铃作响,是督公招呼人过去。
王兴左右一看,院中空空如也,手底下的小火者都去送姜宝瓷了,他只好紧跑几步,亲自赶到廊下,隔着窗子请示:“主上有什么吩咐?”
雕花的琉璃窗牖被从里面支起,陆晏和临窗而坐,已经沐浴更衣完毕,身上穿着那件金芽色素绸直裰,外面披着件玄色连帽大氅,长发还没干透,没有束起来,随意披散着,为了防风,将兜帽戴在头上,只露出白净如玉的侧脸。
桌上支着一架九曲缠枝烛台,上面碗口粗的乌桕烛簇簇燃烧,将室内照得通亮。
陆晏和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册,随意翻看着。
即便只是穿着普通的燕居服,也显得他整个人芝兰玉树,像个闲散隐世的富贵少爷。
抬眸看了一眼窗外,见只有王兴一个人,陆晏和眉头蹙起:“怎么就你自己,其他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陆晏和入宫晚,他的嗓音不像一般太监那般尖锐阴柔,又不似普通男子的粗犷,而是如山泉激玉的清润,平日里说话又刻意压着嗓音,很是舒缓好听。
但此刻他扯了半天门铃也没人应,好容易有人来了却只有王兴一个,难免有些火气,再加上刚沐浴完,嗓子有些哑,语调便低沉了几分。
王兴听出他不悦,忙躬身道:“回督公,您不是让把姜姑娘送回去么,他们去送人了,一会就回来。”
陆晏和冷哼:“姜姑娘?她跟你们混熟得倒快。”
王兴猜不透他喜怒,讪讪地抄着手不敢接话,过了一会儿,见陆晏和垂眸看书没有指示,便壮着胆子问道:“督公可要用膳?”
陆晏和轻轻“嗯”了一声,王兴听了转身要去小厨房拿食盒。
“等等。”陆晏和像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拧着眉不解问道,“送个宫女而已,他们都去了?”
“呃......”王兴被问得一噎,讷声道,“是,姜姑娘想要点吃食,老奴想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自作主张应下了。东西......东西有点多,老奴让几个内侍帮忙送回去。”
“呵!”陆晏和嗤笑一声,“啪”地把手上的书册摔到桌上,“你是过嫁妆么,要七八个人送?”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转了两圈,才勉强压下火气,盯着王兴质问道:“说,她都要了什么?”
“一提菜肴,两担莳蔬,两袋粟米,两袋粳米,一袋细面,半扇金华火腿......”觑着陆晏和越来越黑沉的脸色,王兴心中惴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咬着牙继续道,“还有......还有一口锅。”
陆晏和:“......”
引狼入室啊,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