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星

陈斯漾松开手,退后了两步。

黑暗里,梁颂宜听着怦怦的心跳声,才恍然意识到,这过快的心跳声好像是她自己的。

“谢谢。”梁颂宜轻声说,耳尖在发烫,她有一瞬庆幸此刻断电,掩饰了她的窘迫。

然而下一瞬,屋室重新恢复光明,亮如白昼。

梁颂宜和陈斯漾正看着彼此,四目相对,一切都清晰完整呈现在对方的眼眸中。

陈斯漾的领口被她弄得有些乱,昭示着暧昧的气息。

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梁颂宜眨了眨眼睛,说:“我先去睡了。”

夜半,又有惊雷响起,她本就睡得浅,一下子被惊醒。

梁颂宜躺在陌生房间的大床上,思绪乱飞。

这间卧室很空,仅有一张床和一个大衣柜。整间公寓位于寸土寸金的南港市中心,面积不算小,却只做了两个房间,很是奢侈,符合陈斯漾的身份。

他就睡在她的隔壁。

梁颂宜闭了闭眼,试图再次入睡,过了会儿,却发现是徒劳。

脑海中不断闪现白日的情景,各种碎片杂乱地拼接在一起,有毕业派对上歪歪倒到的汽水瓶,有陈斯漾宽阔的怀抱,他身上的乌木香,给她上药时的小心翼翼……

还有温启。

一想起温启说的那句,后天回来找她。

就更加心浮气躁。

空调吹得人口干,梁颂宜起身下床,去客厅倒水。

刚走出卧室,就发现客厅亮着淡淡的光,还有极细微的声音传来。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沙发上坐着的陈斯漾,诧异地问:“你还没睡啊?”

陈斯漾看了她一眼,轻“嗯”了声,“把你吵醒了?”

“没有。”他声音调得这么小,开门走近才能勉强听到动静,怎么可能吵醒她。

梁颂宜一边接水,一边看电视屏幕,想看他在看什么。

结果等水接满,她才弄明白,这人大半夜不睡觉,竟然在看一档无人问津的物理探索节目?

梁颂宜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向陈斯漾。

陈斯漾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眼神里写着“有何贵干”四个字。

梁颂宜强行压下好奇心,算了,大概天才不仅脑子比常人要好使得多,连精力都充沛得异于常人。

看梁颂宜端着水还站在原地,陈斯漾问:“睡不着?”

她点了点头。

“好巧,我也睡不着。”

“……”

梁颂宜坐到单人沙发上,陈斯漾拿起遥控器要换台,问:“你想看什么?”

“别换。”她忙道。

陈斯漾略微有些诧异,刚刚她脸上很明显流露出了对这档节目的不感兴趣。

梁颂宜解释:“我觉得这节目可能会帮助我入睡。”

陈斯漾:“……”

两人在台风天的凌晨,看一档物理探索节目,不得不说有点奇妙。

不过节目没有梁颂宜想象中的那么枯燥,主持人讲得妙趣横生,但知识深度要远高于高中知识的深度,她听得云里雾里。

肚子不觉有些饿,梁颂宜用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胃,她晚上去参加派对前,没来得及吃晚餐,到了派对后,也不好意思大吃大喝。

陈斯漾像是侧身也长了眼睛,问:“饿了?”

梁颂宜没想到他这么心细,微微一愣,然后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诚实说:“是。”

只可惜台风天,也不能点外卖。

陈斯漾站起身,走到料理台前,翻了翻厨房的食物柜,问她:“煮方便面吃吗,只有这个了。”

他看了看包装袋上的日期,确定没有过期。

梁颂宜心中倏然一震,愣在原地没动,心头有酸酸涩涩的情绪如石子投湖泛起的涟漪,不断在心房扩大。

无关情爱。

只是没想到她随口说的一句饿,竟有人放在心上。

尽管梁颂宜知道,陈斯漾可能只是教养好,而这仅仅是他对待客人的礼数。

以为她没听到,陈斯漾又重复问了遍:“你吃煮方便面吗,只有这个了,今晚先将就一下吧。”

梁颂宜意识回笼,忙站起身走到料理台前,点头说:“吃,不过懒得煮了,我吃泡面就好。”

说着,她去拿陈斯漾手中的方便面,却不见他松手,陈斯漾自顾自拆开方便面袋,说:“你去坐着,我来煮。”

梁颂宜万万没想到大少爷还会下厨,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

半晌,她犹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问:“你真的会吗?”

陈斯漾低头睨她一眼,目光里写着“懒得搭理你”“等着瞧吧”,有种要大显身手的姿态。

梁颂宜站在一旁,也不好意思回去看电视,想着能不能帮什么忙。

结果她发现陈斯漾煮面的动作很娴熟,他穿着不大合身的家居服,身前系了一件白色围裙,接水、煮面、放调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系列流程。

头顶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少年肩膀线条宽阔而流畅,露出一段颀长冷白的脖颈。

梁颂宜看着陈斯漾的背影,有一瞬的发呆。

没过多久,一碗热腾腾冒着香气的方便面就煮好了。

他把碗端到餐桌上,递给她一双筷子。

梁颂宜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会煮面呀?”

“这很难吗?”陈斯漾反问。

倒也不难。

只是,梁颂宜总觉得他这种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应该不会有机会自己下厨。

陈斯漾拉出椅子坐到她对面,解释道:“我爸妈不让我吃方便面,也不准阿姨给我做,我想吃就自己偷着做咯。”

梁颂宜拿着筷子夹面的手一顿,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大少爷也有想吃方便面的时候。

不过嘛,人总是向往自己不曾拥有的生活,所以会有那么多人花那么多钱去山上度假,还有都市白领去乡村体验农家乐。

陈斯漾坐在她对面玩手机,她却吃他煮的面,总有种不太厚道的感觉。

梁颂宜放下筷子,问:“你要不要也拿个碗一起吃?”

陈斯漾掀起眼皮看向她,眼底涌现出熟悉的意味不明的笑,不说话。

梁颂宜顿时懊悔不迭,她都已经吃上了,还问人家吃不吃,多么地不诚心。要问也是在吃之前问。

谁知陈斯漾竟然点了点头,声调懒洋洋的:“正好,我也有点饿。”

说着,他起身去拿了副碗筷,从她碗里夹了一些。

梁颂宜心中莫名开心,她笑着端起碗,问:“要不要干一碗?”

陈斯漾挑眉,眼角笑意加深,学着她端起碗。

“咣”的一声脆响,两只一模一样的白色陶瓷碗在空中相撞。

“从今以后,咱俩也是吃过一碗面的人。”梁颂宜一脸江湖豪气地说道。

“等一下。”陈斯漾拿起手机,点开相机,“怎么也得留个念吧。”

台风过境的三点钟,雨势依旧凶猛,他们在灯光下吃同一袋方便面,还干一碗。

梁颂宜不合时宜地想起《俗女养成记》里的一首闽南语歌曲。

“你是台风天冒烟的泡面

你是我最爱的人

若是有你和我作伴

有钱贫穷我都没差

等待雨伞等待雨散

……”

柔和的旋律在脑海中响起,梁颂宜忍不住看了一眼陈斯漾,少年鼻梁高挺,唇被面汤的热气蒸得有点红,更加蛊惑人心。

仿佛多看一眼,就要陷进去。

梁颂宜心中警惕,刚要收回视线,就瞄到他正在发朋友圈。

“你发朋友圈啦?”她问。

陈斯漾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等吃完面,梁颂宜主动请缨要洗碗,却被陈斯漾制止,他说:“你洗不干净。”

说着,他拧开水龙头自己洗。

梁颂宜撇了撇嘴,想起冯与星说他超级洁癖龟毛,也不再和他争。

她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进那个黑色头像,打开他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刚刚发的,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两只手举着面碗“干碗”。

暖黄色的光线下,照片里的方便面显得十分诱人。最惹人注目的,是托着碗的两只手,一只手掌宽阔,骨节分明,一看就是男生的手,另一只纤细小巧,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

两只手同时出现在照片中,莫名有一股性感的张力,让人忍不住多想。

竟然还有夜猫子没睡,在下边评论。

乔宇:【漾哥你这面看着挺好吃的呀,谁煮的?Ps:旁边是不是妹子?】

梁颂宜再次有种“原来世界这么小”的神奇感觉,乔宇是她在南港一中的同学,没想到他和陈斯漾还认识。

陈斯漾还没来得及回复乔宇。

再往下,是两周前,陈斯漾发了一张他种的茉莉开花了的照片。

梁颂宜看到冯与星的评论。

星星雨:【???它怎么还会开花?】

SY:【分享歌曲《茉莉花》】

星星雨:【我当然知道茉莉花!!!我的意思是,它在你手下,竟然还能活着?还能开花??简直是生物奇迹!】

SY:【哦】

陈斯漾的朋友圈没有时间限制,全部开放,他发朋友圈没什么规律,不过最频繁的,也超不过一两周一条。他很少发文字,多是图片。

发的最多的,是一只萨摩耶。

梁颂宜简直要被这条目光中带着清澈愚蠢的白色大狗给萌化了。

没想到陈斯漾这样的人还会养狗。

很快浏览到去年年初的动态,梁颂宜的视线忽而一顿,她看到两张熟悉的游戏截图。

点开一看。

梁颂宜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第一眼看到陈斯漾的头像时,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之前很爱玩《逍遥游》,这是一款古风网游,曾经风靡一时,她从初中一直玩到去年,因为高三学业加重,才不再登录账号。

梁颂宜记得,大约去年春节期间,逍遥游的官方忽然推出一个隐藏副本。

游戏世界里有两颗幸运星,但只有在四极岛上才能看到,四极岛是游戏世界里最危险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能成功到达。

即使到了四极岛,能否看到幸运星,也全凭运气。

传说见到幸运星的人,会拥有无穷好运。

好运。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是最令人振奋和向往的。

于是很多玩家纷纷闯关,又败兴而归。

只有不到个位数的人,在论坛里叙述自己到达四极洲成功见到幸运星的经历,神奇得像是在蓬莱岛遇到神仙。

梁颂宜当时并没有去找幸运星的打算。她一向背离好运,以致于从不抱期待。

没有期待没有失望。

正月初七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了一天的游戏。

直到傍晚时分,她消失了一周的队友忽然上线,向她道新年快乐,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新年礼物,他送给她。

两人搭档已经很多年了,十分默契。

梁颂宜深知她这位队友是个游戏大佬,还是个超级有钱的主儿,她要是说没想要的,估计他又要花里胡哨买一堆,花费巨额。

她刚想随便挑个价格中等的装备说,忽然心血来潮,试探着问:【我想去找幸运星,你要不要一起去?】

很快,对面回复说好。

他陪着她,两人打了一晚上的游戏,通往四极岛需要上山入海,一路艰险重重。

也是那一次,梁颂宜才真正见识了她这位队友有多厉害。无数次,在她要被杀掉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跑过来护住她,扭转乾坤。

最后,他们登上四极岛时,浑身鲜血。

所幸是虚拟人物,只要还有最后一点血条,就不会死。

他们在岛上等了一天一夜,然后在第二日的晚上,看到传说中的,幸运星。

那一刻,游戏画面亮起,涌现出绚丽多彩的光辉,光芒灿烂。

那一刻,梁颂宜觉得,自己是被好运眷顾的。

可自那晚之后,她的队友再也没有登陆过游戏。

梁颂宜在游戏里找了他很长时间,甚至担心他现实生活中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还在各个论坛里和很多人打听他。

却一无所获。

他一声不吭,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虽然只是网络上的萍水相逢,但梁颂宜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是朋友——

是并肩作战、知道对方很多秘密的朋友。

原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并不在乎这段友谊,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梁颂宜再一次,感受到被人毫不留情抛弃的痛苦。

渐渐地,升了高三,她也放弃寻找,再没登录过这个游戏。

梁颂宜没想到陈斯漾也玩这个古早网游,他的这两张游戏截图,就是在四极岛上拍的。

原来他黑色头像中的两颗星星,是游戏里的幸运星。

“陈斯漾,你也玩逍遥游?”她喊道。

正在将最后一只碗放进橱柜里的陈斯漾,手忽然一顿。

他没答,快速地放好碗,洗干净手后,走到客厅,问:“你怎么知道的?”

梁颂宜刚想说他自己朋友圈发的,又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她怔住,不说话,心虚地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陈斯漾想到什么,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了然的笑容,漆黑狭长的眼眸中也隐隐带笑,声音低沉而暧昧:

“把我朋友圈翻到了去年?对我就这么感兴趣,阿颂?”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出现的歌曲是旺福的《等待雨散》,很宁静温馨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