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国舅爷(二)

连晁在那个年少无知的年纪,以为喻恒选择他是因为他长得顺眼,后来和这小少爷混熟了才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其实不过是因为在喻恒挨打的时候,数他抻着脖子看得最欢。

他莫名其妙地成了喻恒的跟班,还替喻恒背一些杂七杂八的锅,但好在喻三还是个有脑子的主,要打一起打,哪次也没让那姓喻的小王八蛋给跑了。这还是他很多年后才寻思过味儿来的,小时候脑子缺根筋,没少被喻恒当猴耍。

不过想起喻恒初来乍到的那段时间,他心里多少能平衡点,那时几乎没什么人拿他当主子,自老爷暴毙那晚,外面就传他是个瘟神,老大老二当家的时候不信这个邪,却又先后着了道,等到喻三当家时就再没给过他好脸色。

在外面的时候老四还能护他一护,如今被扔进来了,这以后想在三少爷手下办事的,能不知道该怎么做吗?当时的连晁在他们眼里和那小少爷一样,都是个倒霉蛋,上来就被小瘟神使唤干这干那的,他还老老实实的听话,那岂不就默认站好了队?

他们嘲笑连晁没眼力价,得罪三少爷以后没好果子吃,连晁也心疼他们一辈子出不了几次府,没下过窑子,没看过看不穿衣服的漂亮姐姐,没砸过场子,没抢过侍郎官家闺女的糖葫芦。

人生啊,总要有点出格的记忆才好。

平心而论,少年时期的喻恒虽然行事荒诞,总连累他受苦,但到底对他还算不错,带他见识很多凡人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场面,并且在知道他暗恋白念的亲妹子白巧儿多年,二话不说主动帮他牵了红线。

不然凭他的那时候的脑子,讨媳妇儿着实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于是自从那日白巧儿在樱花树下对着他含羞一笑,眉目似春更胜春。他对喻恒的印象也从一个能作妖的瘟神逐渐稳固到大户人家的败家少爷上。

但这个败家少爷兴趣比较独特,打小就喜欢看不穿衣服的漂亮妞儿,还是像一个古板的老先生,在潜心研读书卷的那种看。年长了些之后,不仅看,还一边看一边画,搞得连晁在旁边捂眼睛捂得手都酸了,但他还是没敢放下,他打心底里觉得不能对不起他家没过门儿的巧儿。

他那时候也奇怪,权贵的儿子,不爱舞刀弄枪,也不爱舞文弄墨,所好之中和风雅沾那么一点边的就是这画,但他他妈画得东西完全就跟风雅这俩字背道而驰。

这以后可拿什么带兵打仗?跑人家地盘画秽图消磨敌国斗志,扰乱敌国军心吗?

“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当将军。”

少年时期,连晁也曾把自己杞人忧天的想法给喻恒说过,当时他正用短刀削苹果吃,一双带着异域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载满了一万种不屑与难以置信。

“爹是爹,我是我,凭什么他生我就要我照他打的样儿活?少爷我又不爱打打杀杀。”

连晁瘪瘪嘴,在心里想,是是是,你是不爱打打杀杀,你顽劣不堪,你作恶多端。

但说话那时,他还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能亲眼看着那个人人唾弃的疯狗喻恒,从他四哥的手里接过沾满鲜血的刀柄,从他效忠的君王那里接过无上光荣的帅印。

*

“别说傻话了。”卧榻里,喻恒忽然发笑,“我可是燕南的大将军,你盼着我好不了是几个意思,想谋反啊?”

连晁不理他的玩笑话,自顾自从上方的抽匣里取了三根合香,依次点燃,随后毕恭毕敬地朝佛像拜了三拜。

“你明知道没那可能。”他上前把合香插好,才回过身帮喻恒归拢被子,“准备几时进宫?”

“明个儿一早。”

手上的动作忽然就停了,他忍不住起身,讶异道:“不必这么急吧?你有什么打算可以先同我说,我代你往宫里传信,等你腿脚好些再去面圣也不迟,你晓不晓得,如今府外一圈拎出来十个,九是各路派来的眼线,都盯着你呢!现在让他们知道你行动不便岂不危险?”

喻恒把两手插在袖口里,伤腿往高处一摆,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问他,“那我好几日不出府,不露面,他们就不晓得了?”

“可府里毕竟比外面安全的多啊!”

“你是不是忘了明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明儿?明儿个是……”连晁愣了,“三十?”

“那你再回忆回忆明晚有什么安排?”

“……金龙宴。”

“那你再想想我是谁?”

“……皇上亲舅舅。”

“那你……”

“行了别说了,”连晁气得把袖子挥得哗哗响,打断他道,“我知道了,知道了,左右晚上也得去面对那些牛鬼蛇神,倒不如白天先和皇上通通气,你一早说清不就得了,卖什么关子啊,神经病!”

“连晨远你给我讲话客气点,你自己也说了,我是皇上亲舅舅,小心我明天面圣时候告你御状,让皇上治你的罪。”

“烂人,你就在这儿摊着吧你!”连晁看着他小人得志的德行,就差往他身上啐一口,“我明早来接你,别睡过了!不然你就跟在马车后面单腿蹦吧!”

说完他又不解气似的踹了塌板一脚。

*

狠话他是放出去了,但同时也做好了这姓喻的不守时的准备,果不其然第二天在门口守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把那家伙盼出来。

他以为喻恒又是对着镜子臭美臭过头了,于是对着守门的侍卫故技重施了几遍,准备进去好好责问责问,谁知却看到另一幅画面。

原本应该待在鸡窝里孵蛋的小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喻恒的卧房前了,而且比之前还要猖狂,两条前爪抱着喻恒受伤的那条腿不撒开,屁股又像灌了铅一样坐在地上不起来,还仰着小脑袋瓜儿朝着他嗷嗷叫唤。

喻恒也罕见地没发飙,但眉眼间已经有了浓厚的不耐烦,他往前挪一步,小狐狸就跟着他往前挪屁股,昨儿夜里下了一晚上的雪,也不知道他俩僵持了多久,从卧房的门口开始,就拖出来一条又深又长的印儿。

“你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那小狐狸在连晁眼里还算个半吊子灵狐,所以一见这场面,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认为是喻恒挑事在先。

“怎么就伤天害理了?我不过是不小心踩着它尾巴了,它还没完了。”

“你有病啊?你一个瘸子没事踩人家尾巴干嘛?”连晁不明所以。

“我又不是故意的!”喻恒难得体会一次遭人诬陷的滋味,指着它脑袋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它在门口把它自己团成一团儿,昨儿又下了雪,我下脚的时候哪知道雪底下有只狐狸,打着灯笼都看不着它在那好吗?”

“真的?”连晁随口接话道,

其实他说第一句的时候连晁就信了,喻恒干完坏事被发现时,要么直接甩锅,要么供认不讳,很少有狡辩的时候。

况且他也见过这狐狸睡觉时候的模样,毛茸茸的大尾巴往脸上一盖,近看都和那雪球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喻恒还是走路不看路的主儿。而且他一瘸一拐的,灵活度可比那狐狸差上一大截,犯不着故意去踩它。

喻恒也不走了,就带着腿上这么个毛绒挂件看着他,一副你爱信不信,老子没辙儿的样儿,连晁就朝他撇撇嘴,弯下腰就变了副慈眉善目的脸,对小狐狸说,“狐仙大人,我瞧着他真不是故意的,要不咱就算了,这皇上还等着呢。”

小狐狸不听,又转过头冲他叫唤两声。

连晁也没辙了,寻思寻思还是伸手把小狐狸给抓了起来,“狐仙大人,小人多有得罪,但请您谅解,今儿个是真的有事儿,不大方便,赶明儿带些小鱼干来给您赔罪。”

说完,他就把狐狸扔到那边的雪堆里,扶着喻恒往马车那边走。

但是那小狐狸很快又从雪里钻出来,黑鼻头上顶着一小堆晶亮的雪,撒开蹄子跑,几下又冲过来,咬着喻恒的衣摆一顿狂甩脑袋。

“你确定你只踩了它一脚?”连晁最终还是换上了审问的目光打量他,“你不会踩它蛋蛋上了吧!”

“我踩的是尾巴尖,差出去十万八千里好吗?”

到后来也没人知道那狐狸突然犯了什么病,昔日恩情竟抵不上一脚之仇,只知道第二天城里的茶馆又换了新的逸闻趣事,比如:

“前文再续,话说今早还是咱这国舅爷回城之后,头一回出府,我且远远观之,只觉将军容光焕发,已无半点病态,想来先前传闻将军遇难重伤恐也半实半虚。”

“只是这行路之姿颇有怪哉,备马上车仍需左右共搀扶,难道说这将军伤患之处在于腿脚?此可大大不妙矣!”说书先生的动作语调一如既往地浮夸。

“非也非也,其实不然。”成功挑起观众的担忧后,他又将醒木一拍,“原因皆在前文所提之白狐,缠于将军腿侧,碍其步,阻其履,想来是报恩之余,又倾慕于将军之威严,这是认主了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