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喻太后(三)
暮色渐显,离金龙宴开始也不过三两个时辰,喻恒还是翘着腿,没个坐相地摊在软垫上,懒洋洋地笑着,看着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的喻太后。
“好看吗?”喻太后被他看得不自在,挪了挪无伤大雅的头饰位置,小心地问:“阿姐是不是老了。”
“肯定啊,眼尾都有皱纹了,而且这外袍颜色太艳了,不衬肤白,花纹样式太古板了,还有……”
“兔崽子,找打是吧?”
“不老,特别美。”喻恒立马改口。
“我也觉得,”甭管真话假话,喻太后听后心里又美滋滋起来,不过很快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催促道:“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不会就打算这副样子去吧,等下那些老东西肯定又要讲你了。”
“因为想多看看阿姐啊。”他嘴甜道。
那说话的样子一如儿时乖巧,可从如今的喻恒嘴里说出来,又叫她心头疼得厉害。
过了今晚,喻恒就二十五了,她最小的弟弟也被岁月推到了这个年纪。
“别看我了,来,阿姐给你做了好几套新衣,知道你爱臭美,晚宴好好打扮打扮,。”
她招呼翠娘带来些婢女,领着喻恒去了旁苑,她过去偏爱舞刀弄枪,嫁进来之后又不得不学一些寻常女子家的手艺,闲暇时打发时间给家里兄弟几个做的衣服,有些做多的,有瑕疵的,就都存到了旁苑的屋子里,拉开柜门就能看见归纳齐整的一排。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们兄弟五个,从小到大的肩宽腰围,”她轻声说着,护甲从尘封了很久的布料之上拂过,“你对你大哥应该没什么印象了,过去他常常板着脸,衣服也只喜欢穿这种偏灰一点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你二哥还算活泼点,喜欢亮堂一点颜色,老三和他正相反,从小就只爱穿黑的,像只黑乌鸦似的,他的衣服在我这儿屯的最多,自从知道他总打你,做得衣服我就不给他了。”
她每次提着这个弟弟,也不是知道是生气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末了只是叹了口气,合上了这半墙的柜子,引着喻恒来到另一侧。
“这里是给你和四儿做的,小四儿是你们哥几个里身体最不占优势的,他胃不好,再瘦的衣服穿他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他也是受我照顾最少的。”她怀念地捻起了衣衫上的布料,“他小的时候,我还不受宠,一年之中都见不到几次皇上,更别提提要求了。你就比较有福气了,我当上了皇后,做事也方便了不少,就是苦了小四儿了。”
这些细碎的往事对寻常人可能不算什么,对于一个终身幽禁于宫墙之内的女人来说,那是每天都要拿出来晒晒太阳,生怕发霉了的珍宝。
“你小时候一点都不懂事。”她像是在埋怨,“从来不知道体谅体谅你四哥。”
一抬眼却看见,喻恒的视线仿佛粘粘在那些青黛色的外袍上,久久移不开。
有人说他们喻家人无论穿着怎样的锦绣华服,看上去也像个没有进化完全的野兽流氓,唯独喻槐是不同的,他生来性子就温润,即使手持刀刃也能走出翩翩书生的儒雅。
他非常非常想念喻槐。
“瞧,这些都是你的,从小到大。”喻太后瞧出了他的落寞,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连忙转移开话题道:“你小时候最喜欢穿这些杏粉色,人家都笑话你像小姑娘。”
“那阿姐还不是给我做了许多?”
“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也觉得恒儿穿着好看,只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约莫八\/九岁的时候,王爷家的小儿子组织了一次诗词宴,请了很多世家公子哥来,你跟着你四哥,穿得这般粉嫩就去了,还把诗背得乱七八糟的,让人好顿笑话,给你四哥气坏了,还把人家护卫给打了,在那之后你就再也不穿了粉衣服了。”
喻恒听完却愣了一下,随后跟着她笑了两声,含糊道:“记不清了。”
但其实那次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因为人是他打的。
而且应该伤得不轻,他记得他是用酒瓶砸在了那个小王爷的贴身护卫的脑袋上,粉色的衣服上染了红血,扎眼的厉害。
那时候他眼里没有尊卑没有长幼,但是喻槐有,他深知伤了小王爷的下场。
那件事情最后被怎么处理了没人告诉他,他只记得最后被喻三抓住了,一脚就给他踹吐了血不说,还被带到小黑屋关了整整半年,期间把他的腿打折了两次,医生刚给他治好,就又被打折了,那时候他整天恨喻三恨得牙痒痒。
喻太后要是不提,他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是他四哥替他顶下了所有的罪。
*
金龙宴定在了戌时,但如此重要的节日里,大家都倾向于早到一些,连晁也得以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盯梢任务,在殿外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抱着膀等喻恒,他无疑是要等上一会儿的,不过这样的日子他也早就习惯了。
此时让他面带愁容的,是那只又跑没影儿了的狐狸,他原以为那狐狸过来找他,是在喻恒那受了气。它来到自己身边之后也只是吧唧吧唧的吃东西,吃完就特别不讲究的把残渣扒楞到屋檐下面去,然后把肚皮翻到上面来晒太阳。
谁知道在渊亲王来的时候,他不过是专注着看了一下在入口处的按例搜身的过程,回过神来狐狸就不在了。
皇宫不比将军府,尤其今晚还来了这么多的权贵重臣,它要是胡来可不是喻恒一句话定生死的事,况且就连喻恒平日里也是那些老东西的眼中钉肉中刺,参他行为不端的奏折攒一攒都能砸死个人。
他正低头寻思着,余光里就感知到有一魁梧的身影仿佛正朝他走来,一抬头这人就已经出现在自个儿面前了。
“末将见过渊亲王。”他连忙下跪行礼。
渊亲王是先帝留下的几个皇子中年纪最大的,封底在西边,离都城很远,一年也没几次回京的机会。他跟着喻恒北上的时候,这王爷还悄悄带兵来支援过,虽然最后还是被皇上发现了,赏了不尴不尬的军功。
“免礼免礼,本王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家将军呢?”他人生得胖,脸也圆润,看上去倒是挺亲切的。
“末将不知。”
“罢了,那家伙一直没个规矩,”渊亲王瘪瘪嘴,摆出一副极其失望的样子,要知道他表情一向丰富,“你且代本王传个话给你家将军,就说王爷我要送他一份大礼。”
连晁转了转眼珠子,没吭声,想着他说的大礼多半知秋特意过来告诉他的那件事。
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喻恒说,眼下是不但要想怎么说,还得寻思怎么找个机会说,眼看着晚宴要开始了,他这么一个优秀的弓箭手,抻着脖子都看不见喻恒的身影。
渊亲王是来找喻恒的,没心思在他身上耽误时间,末了打个哈哈问连晁要不要加入他的麾下,别跟着喻恒干了,他又抠门又臭屁,跟着他太受委屈了。
连晁也是把他说了很多遍的婉拒词儿搬上来又重复了一遍,虽然他对渊亲王的话没有半点不认同。
喻恒果然又是踩着点来的,仅仅比皇上和皇太后早到了一点点,他来的时候大家都坐好了,就等时间到烟花响,皇帝宣布金龙宴正式开始了,他就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唯一出息的就是今天没穿得太过花里胡哨,好让低头跟在他身后的连晁没有太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朝里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两朝老臣从来就没看得上他过,打他一出现,就开始一番嗓子不舒服,鼻子不舒服,反正出来的不是什么好气,没有站在老臣一个阵营的又开始自然而然地拍上马屁,什么国舅爷神勇,国舅爷出手,战无不胜,什么词都往上招呼,也不管喻恒听不听得懂。
连晁在心里吐了一波风凉话,转瞬就又开始担心上了,他低着头,更方便一直盯着喻恒的伤腿看,尽管他走得十分自然,也硬生生被连晁自个儿想象出几分不自然来。
落座的时候,他趁着帮喻恒取下佩刀的间隙,凑到他身边说了一语,小心渊亲王。但是喻恒看都没看他,刀一脱手就拎起酒壶冲着对面的渊亲王扬了扬。
连晁抱着他的长刀站在他后面,气得想给他一下子。
御前向来是不得佩刀的,但是喻恒可以,这个殊荣当然不是奖赏给他的,而是给这把刀的,因为老皇帝说它开国有功,而连晁只是充当了一下这把刀的人肉座椅。
随着老太监的尖细嗓响起,皇上和皇太后驾到,连晁也不再有功夫走神了,开场的舞娘乐娘随即贴着两边,背着身整齐划一地飘进来,回首时展露出绝佳的容貌。
但他不是来欣赏这一年一度的盛大晚宴的,他要护着喻恒平安进来,也要平安地离开。
因为他知道,场上和他一样,怀抱着异同目的的人,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