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知交
陆婉吟平生对美女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更何况那是姚漪。
然而深更半夜她的门被姚漪敲响时,陆婉吟还是觉得有些过分。
不行,扰人清梦实在是不行,你是个美女也不行。
当陆婉吟睡意朦胧地打开门,长发及腰面色苍白的姚漪正直勾勾地瞧着她,吓得她头皮一阵发麻立刻清醒了几分,尖叫声差点冲破喉咙,火光电石之间想起自己若是真的叫出声明天恐怕会被祖父打死,又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只好怨念地看了回去。
怎么回事?美女难道有离魂症?
幸而陆婉吟天生胆子大,想到姚漪可能是梦游才敲她的门,立时便不害怕了,便想伸手去拉姚漪。
但美人并没有离魂症,也非常清醒,无比主动地伸手回应陆婉吟,再次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陆妹妹,我想和你睡觉……”
“啊?”
等到两个人重新躺回床上时,陆婉吟才觉出自己可能是会错了意。她虽然知事早,却到底还是个闺阁女儿,回想起刚刚的误解也觉得脸上一热,暗自下决心以后再不能去听父亲和舒姨娘的墙角了。
陆婉吟也实在觉得奇怪,就算这姚小姐美得不似凡人,她也不应该对姚漪心猿意马。
可姚漪她主动牵手,还冲她撒娇,现在还要主动和她睡觉,这会儿见她不说话,身子甚至还主动朝着她贴了贴。
陆婉吟欲哭无泪,祖父是让她和姚漪搞好关系,不是让她去搞姚漪。
她自娘胎里出生还没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过,然而心里无奈之处又生了几分欣喜,这可是姚漪哎。
大概是见她一直僵着身子,姚漪也觉得自己冒失,怯怯地同她解释:“陆妹妹你别担心,我睡觉很老实,不会弄脏床铺的……”
徐妈妈所说的她都有认真照做,再加上她平素睡眠不好,常常一夜睁眼到天亮,就是一动不动也是可以的。
陆婉吟叹气,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好些,“我睡觉可不老实,雁儿从被我踹下床几次之后,宁愿在外间受冻也不愿意同我睡了……”
姚漪听见这话,嘴角便不自觉地勾了勾,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这还是她今日除了早上初见时那个僵硬的笑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看得陆婉吟无端晃了神,她翻身侧躺面对姚漪,仔细打量姚漪的眉眼,最终诚恳地得出结论:
“姚姐姐,你真好看……”
姚漪从小到大听惯了类似的赞美,但像陆婉吟这样直白的却十分少见,便生出了几分羞涩:“你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我也觉得我很好看,”然而这话一出陆婉吟自己也绷不住了,立刻笑出了声,惹得姚漪也忍俊不禁。
两个人低低地笑了一阵后,姚漪看了看她:“我不是同你客套,我在家中也时常听别人说起你,说你才貌双全,只是我没想到……”
姚漪语调轻柔,说话又慢,没等她说出没想到什么,陆婉吟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上去,“没想到我这么厚脸皮,自己夸自己好看?”
她自小开玩笑开惯了,原想着姚漪该跟着一同笑笑,然而姚漪却认真摇了摇头,语带艳羡地同她说道:“不是的,我是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能这样的讨人喜欢……”
我这样的人?
初听这话陆婉吟一怔,她被姚漪这绕口令一样的话绕晕了一瞬,满脑子都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
姚漪见她神色疑惑,又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人厌烦,立刻同她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才名在外,我原以为你温和庄重,让人不好亲近,实在想不到你这样的热心讨喜,不像我……”
姚漪原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说法,连自己听着也觉得无甚说服力,声音便越来越小,又想起自己,就只剩下了半句叹息。
其实这事儿实在是不怪姚漪,陆婉吟的长相确实是太有欺骗性了。她眉眼生得其实是很柔和的,远远没有姚漪那样在人群里出众耀眼让人不敢直视的凌厉,然而可能确实是读书的时候模仿夫子模仿的太多了,板着脸的时候便显示出几分与年龄不大相符的老成,不说话时就让人觉得有些冷淡。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好惹。
但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就像陆婉吟也没想到,姚大美女那妩媚动人明艳大气的外表下是这样的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而且不光是人柔弱,声音也柔弱,语调里的愁苦与无奈化也化不开,生生让她听出了弦外之音。
“姚姐姐,你家里人不喜欢你吗?”
“从前爹爹是很喜欢我的……”,提及此事姚漪又觉得自己眼眶发热,“可是自从有了二娘,他就不大来看我了。”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陆婉吟感觉不到,姚漪却深受其害,毕竟她和陆婉吟这种自小就没了母亲的人不一样,有母亲在时,她也是被百般疼爱过的,而没了母亲,待遇差别之大一天一地,自然而然让她生出了几分命若飘萍的感慨。
“母亲生弟弟时难产去了,连弟弟也没有保住。爹爹伤心坏了,连我也不大肯见了……”
既是伤心坏了,为何不过两年就续娶,陆婉吟摇头暗想,就算是伤心妻儿早逝,然而长女何辜,又不是姚漪害死了她母亲和弟弟,为什么连姚漪也不待见了?
陆婉吟瞧了瞧泪眼朦胧的姚漪,试探地问道:“你后母和妹妹对你不好吗?
姚漪摇头。
“爹爹若在时还好些,若爹爹外出,每每请安,无论晴雨定要跪足一个时辰才肯放我去。夏日消暑、冬日避寒,从来也不曾管过我……前日里我二妹妹瞧上了我的镯子,一定要要,可那我是我母亲的陪嫁,我如何肯给,她便将我推下了湖……”
说着说着姚漪便忍不住轻声啜泣,看得陆婉吟多有不忍,想来天已快入冬,湖面虽未结冰,也一定是刺骨之寒。姚漪毕竟是姚家嫡出的小姐,既然衣食住行之上无法克扣,便只能想这些法子磋磨她。
可惜了,若是我,就算是要推我下去,我也一定拉着那姚二小姐一起,纵是死了也要让她给我陪葬,陆婉吟暗想,然而她看了看身边的姚漪,又以今日她所见姚漪的哭泣程度,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姚漪天生一枝女萝,遇事除了哭便是依靠他人,硬生生把自己活得比城中好些人家不受重视的庶出女儿还艰难些。
可这些事情既然能发生,总也少不了姚大人在其中的态度,陆婉吟又问道:“那姚大人也不管么?”
“爹爹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爹爹……”,姚漪擦了擦泪,“更何况他偏心惯了,我一个人如何能扭过他们一家人。我把镯子给了二妹妹了事,爹爹就把我送到书院来了。
“啊?”
陆婉吟实在是大为不解,就算是偏心这也太过了吧。
“其实爹爹原本是想送两个妹妹的,只是这事一出就把我送来了,”姚漪无奈,“其实落水那天之后,我就觉得肚子疼,可我说与爹爹时,二娘说我定是装病不愿读书,我想着横竖也没有伤风,不若忍忍,谁成想今日给你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这下连陆婉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又把被子往姚漪身边让了让,然而她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通。“姚姐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生得这么好看,你家人为什么不喜欢你?”
这话一说连姚漪也懵了,被人喜欢的理由有千千万万,在她心里,好看是最不值得言说的一条,然而陆婉吟又问的实在认真,她也只能艰难答道:“爹爹常说,我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这话一出,陆婉吟便明白了。
陆老爹曾经也在府衙内谋过一项誊写抄录的闲差以打发时间,后来因为受不了按时点卯的拘束便主动请辞了,混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挂了个虚职。然而纵观陆老爹的工作生涯,活干了多少未可知,酒却一顿没少喝,话也是一句没少聊,其中姚大人便是他结交的酒友之一。
其实论及自身,她老爹就算是拍马直追也赶不上姚大人半分,可论及儿女,他就要比姚大人的腰杆子硬多了,原因无它,姚大人膝下无儿。
任他读书时再怎么才华盖世,为官时再怎么清正廉洁,都架不住别人在背后笑话他绝后。就算是嫡出的三个女儿名满扬州,庶出的女儿也各个如花似玉,姚大人也没法忽略背后戳他脊梁骨的碎语闲言。连他自己都时常叹息,满门荣耀无人可继,百年之后就是连个哭灵送终之人都没有,当属他此生第一悲凉。
其实姚大人也不是没动过过继的心思,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家风水不好,族中有出息的孩子送过来没一个养得活,没出息的孩子他又瞧不上,日久天长的便死了这份心。有时候瞧着家中七朵金花心中也觉得宽慰,然而每每醉酒,又难掩悲苦潸然泪下。
而想到此时,陆老爹便看着自家的长子陆瑜次子陆琰感到十分欣慰,特别是陆琰读书有望,更让他觉得扬眉吐气,虽然他并不像姚大人有偌大家业需要人继承,但总归是要比姚大人的处境好些,以至于他在家时也常常同陆家人念叨此事,连陆婉吟都被迫知道其中故事。
姚漪确实很美貌,可惜不是儿。就算她将来凭借美貌攀上一门好亲事,也没有什么兄长弟弟需要她借此铺路。更何况姚家的女儿,每一个都生得非常好看。
美貌此物也是以稀为贵,但在姚家,美貌和白菜萝卜一样常见,姚漪就算最好看,于姚老爷而言也不过是萝卜白菜里最为顺眼的一颗,实在不足挂心。
想到此处,连陆婉吟都禁不住替她叹息。
陆婉吟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运气不佳,但听见姚漪的遭遇,又觉得自己的出境好了何止一星半点。她虽然也没有生母,但到底祖父庇佑兄长爱护,无灾无病的活到了十四岁,父亲虽然不那么靠谱,却也对她和兄长一视同仁,就连一向看她不顺眼的舒姨娘,也从未起过害她之心。
“唉……姚姐姐,你也别太难过了,为了这些人不值得的。”陆婉吟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心里却觉得这话实在说的没有什么底气。人生在世本就艰难,若连父母至亲都是不值得之人,又有什么人是值得的呢?
姚漪也勉强冲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今日之事多谢你,你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可你却这样帮我,比家里的妹妹对我还好些。陆妹妹,我虽愚钝,但我分得清是非,你待我这样的真心实意,我日后一定要回报你的……”
陆婉吟其实并不打算图她回报,对着姚漪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也实在心虚。
唉,其实也没有那么真心实意,我主要是图你好看来着。她在心里悄悄对姚漪说,然而见姚漪孤单,又生出几分恻隐,“别担心,我日后一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