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头球
虞缈心乱如麻,还是将那几张纸条攥在袖中,回到了马车上。却见虞苒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怎么样,缈缈,你问到了么?”
虞缈却想起姬策的暗示,抬眸打量了眼堂姐。
果然,虞苒身上不过一件鹅黄素裳,头上也只用一根梨花木簪,干净朴素得完全不像虞苒平日的打扮作风。
就连第一句,问的也是不相干的旁人。
虞缈回过味来,素白如瓷的小脸变得冷淡。她掐紧了手心:“堂姐那日对我衣着的提醒……是有意为之么。”
虞苒眼神慌了一下,又笑了笑:“缈缈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企图岔开话题:“对了,你可谢过人家了?那位大人倒是身手敏捷,赶来得极快。”
只是她的话音明显带着几分心虚,垂下的眸子也有些闪烁。虞缈看得一清二楚,已是不必再问,她心中不由蒙上浓浓的失望。
“就为了让我今日被流民劫掠?堂姐,为什么?”
虞苒心急高声道:“堂妹,你休要胡说!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这种事。”
虞缈抿唇,忍着心里泛着的不解与委屈,面上凉薄如冰:“堂姐自己心里清楚。”
虞缈自小就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这些年又被长公主当做眼珠子一样疼,护得一丝不漏。她猜不出虞苒的心思,也不会想到连同宗同堂的亲姐妹,都会这么多心眼子。
果然,世间人心复杂。一时之间,虞缈又不由想起方才那人所说的话来……
“表姐若想问那人名姓,那就自己去问吧。我累了。”
虞缈说罢,就不再看她一眼,也不想听她狡辩。兀自拢着毯子缩回了马车另一角,把自己像蚕蛹一样蜷了起来。
小娘子方才的发髻乱了,如今只用红绳半扎着乌柔柔的长发。方才脸上沾上的污泥早已被擦净,露出的一张脸玉软花柔,肌肤如琼玉雪腻。
如今的一身虽看着素朴,但照旧能观出美人坯子来。
虞苒咬咬牙,心里又妒又急,却更慌起来。她试着又搭话几次,可无论如何虞缈都不再做声。
一路很快回到了虞府,虞缈立马下了马车。
谢庄南早已得了消息,等候在门口。见女儿这副样子,不禁更是心疼,忧心忡忡:“阿鸾,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有哪里伤着?”
她声音如流水温然,一下拂过虞缈的心头。
听着谢庄南的柔声关怀,若是不被关心还好,回到温暖的避风港湾,虞缈心中那股委屈就再也憋不住了。
小娘子路上还绷着的那张玉白小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团。
那睁着的一双秋水明眸,也顷刻簌簌流下一串泪来,她声娇如莺啼,扑入了谢庄南的怀中:“阿娘,他们都欺负我……堂姐也是……”
虞府这几日都不怎么太平。
谢庄南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问出来龙去脉后,惯来心境开阔,不染俗事的她,这回也真正生了气。
待虞烈回来之后,见到娇妻怨怼,女儿委屈,更大为茫然。后来得知虞缈本意是想为他被责罚之事出力,才被虞苒唆使,虞烈更加自责内疚。
他本来就是个女儿奴,明白前因后果后不由愤怒,立刻和大哥翻了脸。
虞缈本就是被偏爱的那一个,甚至此时无须她摆出什么证据。虞苒挑拨虞缈,又擅自带堂妹出城外。还有抛下对方这件事,就足以让她受罚了。
大伯虞琰也不得不给出个交代来,遂让虞苒罚跪宗祠三月,抄经书,期间禁足不得出门,再向堂妹好好赔礼道歉。
虞苒也自知无法反驳,但她如何也想不出虞缈这天真脑瓜,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而任她如何咬死不认,大人也偏袒年幼的堂妹。三伯更是强势护女,就算她是虞琰嫡女,也一点情面都不给。
自这件事后,虞府甚至洛阳中都有所耳闻,大将军的女儿娇贵得很,可是个不能惹的。再后来,虞苒更是见了虞缈就躲。
这次意外之后,虞缈在府中安安静静地养了两月,每日都被谢庄南盯着,她都快闷坏了。
少女缓过了劲,才总算出了府。第一个见的,便是好友陆时微。
陆时微此前也登门看过她,知道她这遭经历,如今想着法儿哄她开心:“京中子弟近日正时兴蹴鞠呢,走,我带你去看看。”
及至鞠场,马车缓缓趋停。陆时微先利落地跳了下来,她个子高挑,又伸手给虞缈扶了下来。
虞缈今日难得出门,谢庄南给女儿一番精心打扮,穿了身薄纱烟罗裙。
周遭许多人都屡屡侧目,看那从宝马香车上走下来的小美人。桃眸杏腮,娉娉袅袅,连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鞠场为东西向,殿内设有高台席位,陆南筝提前预定好了最佳的位置,领着虞缈往上走去。
虞缈被她牵着坐定后,便听小姐妹给她逐一介绍规则。
虞缈从小就四肢平衡不是很好,十分不擅此类。不过她初次来此,倒是有几分新奇兴趣。
陆时微更是兴致勃勃,说个不停。她是世代出武将的陆家女郎,自小就跟着父兄厮混,被当半个男儿那样教养。又生得苗条如鹤,身手十分敏捷。
若非今日专程陪虞缈观赏,恐怕她都要忍不住下场。
击鞠很快准备开始了,场中鼓声高鸣。
随即立刻一片高呼之声,多人驰突,喧阗热闹。虞缈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陆时微指着场中一个准备颠球的人,“你看那个蓝队末端的郎君,长得可俊。最近才新来的,却负责最关键的位置。”
最末击鞠一人为“球头”,需将球踢入风流眼中,过者为胜,因此十分重要。
虞缈顺着她所指望去,却一下怔住了。那一眼难忘的面容身姿,不正是她在城外遇劫时,救下她的那人吗?
“他是燕王的第二子,名叫姬策,是匹黑马。我最近挺看好此人,心思敏捷,动作也利落。蓝队这次选他做队长,看来是想赌个出其不意……”
虞缈却在心中暗想,原来他叫姬策。
她脑海又一下浮过许多细枝末节,燕王乃是陛下胞弟,为人纨绔风流。府中姬妾无数,膝下也儿女众多,倒是王妃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燕王府中的宗亲子弟经常抛头露面,她也见过几个。但燕王的第二子,她倒是从未耳闻见过。
原来竟是他。
陆时微言语飞快,又跟她说了几句题外话: “他最近解决了流民之事,颇得陛下赏识,才被调回京中。”
蹴鞠本就是权贵子弟的游戏。姬策是名声不响的庶出,若非这次有功,展现出过人之资,也不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所接纳。
虞缈微讶:“流民?”
她还没同陆时微说,是谁救了她这件事。
“嗯,你不是觉得那些百姓挺可怜嘛。听说姬策想了个法子,将歹人和真正遇灾的百姓分辨出来。百姓都安置入城,还捉了几个叛军。”
得知是姬策解决了这件事,虞缈想到那些无辜的贫弱百姓能够有所安居,更加对他心生好感了。
她低头一笑,正胡思乱想间,听陆南筝又惊讶道:“诶唷,你堂兄也在这呢?”
虞缈一瞥,原来那绿队中的‘骁球’之人,正是她的五堂兄虞华陵。
小娘子眨了眨眼,微微端正了身姿。目不转睛,一副关心兄长的模样,正襟危坐望着场中。很快就到了关键处,陆南筝立马招呼她道:
“阿鸾,快看!”
只见场上两方都到了焦灼之处,只看谁的头球先率先击入眼中。虞缈瞥去时,姬策正在发力。
少年身手利落,锐目如星辰,身姿似白日光驰,飞毅绝人。正好长腿一踢——
京洛少年之间,唯以他最出挑夺目,巧捷万端。
虞缈莫名紧张起来,下意识握住了身边悬着的那块鸾纹玉佩,不知怎的心跳也加快了。
似乎只是短短一瞬之间,又似乎很久。
蹴球入眼,毫无悬念。
她意识到球进之时,已是阖场高声喝彩。蓝队最为兴奋热烈,互相击掌。虞缈似也被那气氛所感染了几分,小脸像是激动得微红,人比桃花娇。
却见姬策只是轻笑了一声,眉眼悠闲而俊俏,侧头似和队友说了几句话。
此时竞赛也告一段落,恰好有僮仆端来果盏。陆南筝用帕子包着一只荔枝,剥了皮,顺手投喂给身边人:“喏,张嘴。”
又问她:“虞娇娇,好不好看?”
虞缈心不在焉地张口接受了她的喂食,连陆时微的称呼都忽略了过去。小娘子像只花栗鼠一样,顺势低头咀嚼,掩盖住依旧绯红的双颊。
她将荔肉咽了下去,又轻轻点头:“好看的。”
荔枝很甜,但虞缈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上面。
但虽再次遇见对方,虞缈也知道了姬策的身份名姓,却没打算去主动相谈结交。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想着,该如何悄悄补上一份谢礼送到王府。
毕竟那天初遇时,自己实在太丢脸了……
姬策可以说是为数不多,见过她这幅狼狈形象的人。虞缈还是第一次这样毫无自信。
蹴鞠继续第二场时,虞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场中最风华绝代的少年,才欲盖弥彰地收回目光。
后些日子,陆时微依旧热情高涨,每回京中有人组织蹴鞠她从不缺席,顺便也会问虞缈去不去。若是以往,虞缈看个一场,新鲜过了也就止歇了。
但如今却踟蹰了片刻:“嗯……去吧。”
连陆时微都觉察出些异样惊讶:“阿鸾,你最近可是很活泼外向啊。”
“不过也好,你家里人都把你当玻璃做的一样,出来透个气都小心翼翼。你是该多出来走走。”
虞缈幽幽瞥了她一眼,却莫名有些心虚。
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境。每次入场后总会左顾右盼地环视一圈,仿佛在寻觅有没有熟悉的影子。
而十有八次,姬策都会出现在场。
虞缈自己也毫无觉察,她看比赛时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停留在姬策身上多一点。
小娘子每次保持着贵女仪范,娴静肃穆地端坐,一双桃花眸聚精会神。虞缈还以为自己混迹在观众之中,并不显眼。
殊不知,她只是在那儿坐着,就像是蒙蒙尘世间的一颗明珠。哪怕不声不响,也静静散发着柔柔光辉,吸引来旁人的视线——
“阿策,你在看什么?”
姬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席面,闻声偏首过几分。少年侧颜与鼻梁的线条,好若冷月之下孤落山石那般清峙。
他的唇角礼节性地轻扬,似低笑了一下。“只是刚才,看见了一只胆小的幼猫。”
队友被他那副模样晃了一下眼。不禁心中感叹,不愧是这段时日凭借一张脸和一双长腿风靡洛阳的队长。
他左右环顾,又挠挠头:“哪来的猫?野猫么?”
怎么没瞧见呢?
姬策眉眼松弛,平静道:“无事,走吧。下一场快开始了。”
……
两人已经在鞠场相遇了几次。
虞缈一副镇定自若,好似不认识他的模样,但姬策却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对方。
毕竟是生得那样显眼的小女郎。
他能猜出几分对方的心思,或是对他有几分好奇,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而他也并不打算挑明,让小娘子难堪。
后来,虞缈也在洛阳城中偶遇了姬策几次。
或许是有心留意一个人,便处处都能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她依旧是小心翼翼地在暗中无声观察着对方,并自以为目光藏得很好。
直到那回——
某次蹴鞠赛结束之后,陆时微突然被家中有事唤回,就匆匆把虞缈交给了虞华陵,让她堂兄带她回家。
虞华陵饥肠辘辘,准备去下个馆子,于是顺路也带上了小堂妹。虞缈向来是被兄长姊妹带着去吃喝玩乐的小尾巴,遂欣然乐意。
却不料,撞见了同样走进百味楼中的姬策。
虞华陵很是高兴,虽说二人异队。但他慕强,一直十分赏识对方。他主动打招呼道:“阿策,你也在这用膳啊,不如干脆同我们一起好了。”
“缈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姬策。”
“这我小堂妹,虞家六娘子。”
虞缈瞬间双肩微僵,桃花眸被睫羽的一小片阴影笼遮着,立刻低着头,不敢看来人。她还记得那日自己是如何邋遢落魄的模样,不由心生羞赧。
不知怎地,她如今一想到曾经自己以那幅面目出现在姬策面前,就感到十分局促。
但比起单纯觉得丢脸,好像又多了些什么。
然而意外的是,她却听见了头顶姬策如静水无澜,清冽的声音。
“初见令妹,若小娘子不介意,我皆可以。”
虞缈惊讶地抬眸看他,眼底微微困惑。男子眉骨深邃,平视而来的眸光疏淡而安静。好像言语十分可信,的确一副初次见面,完全不认识她的样子。
可他……真的不记得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