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凤仪

姬策凸起的喉结滚动,一碗苦药很快见底。俊容却如古井无波,好似不过饮了碗清水。

“呀,你怎么……”

虞缈有些嗔怪,匆匆从油纸包中拾起一块蜜饯。少女柔白的指尖,将蜜饯送入他掌心:“二哥快消消苦味。”

姬策此时望着那蜜饯,眉间却多出一丝凝重。他神情微肃,压抑着不适,艰难地维持着面不改色,才将喉中甜腻直接咽了下去。

……好甜。

早膳后,姬策瞧见虞缈眼下鸦青,便让她先回房歇息。虞缈反复叮嘱他务必好好休息,才肯姗姗离开。

见她身影消失,姬策像是终于如释重负。

他掀开被褥,径直走进书房。恰见一只白鸽扑棱飞来,停驻窗边。

姬策曾偶然识得一些民间俗巫方士,擅通阴阳死生,摆弄一些诡谲之术。他缓缓拆开信筒:

“三年前,您就已问过我的徒儿同样的问题,如今为何再问?”

“时机已至,紫微归位,许就在近日可解。”

姬策瞳孔微缩。那个占据他身份之‘人’,三年前,也曾困惑于此么?

自己的记忆,就是在三年前某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戛然而止。他意外陷入昏厥后,一觉醒来,就已是三年之后。

若说失忆,可他如今身边的一切事物都让他陌生无比,并不像自己会作出的选择。短期之间,姬策也不觉得自己的性情口味会变化迥异如此。

那人口味清甜,性情庄穆仁善,礼贤下士……所有围绕在其身边的人,都极为尊崇爱戴他。

连虞缈这样的贵女,都会不吝门第,对之怀有一腔真心。

可他姬策,却从来更熟悉苦涩的滋味,也习惯孑然一人。

他对旁人向来冷漠,习惯性保留警惕,不会与谁为亲。更不可能毫无保留对谁敞开心扉——

他本就没得到过几分温柔,又怎可能会对旁人有多余的温和之色呢?

姬策眼神微嘲,当真是命运捉弄。他本无意于燕王之位,只想等燕王死后就彻底远走高飞,摆脱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却不料,最终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王位禁锢在此。

唯一好处,就是那些污糟碍眼之人皆已从王府中消失。姬策忽想起那个娇艳声甜的少女……他眼皮轻颤,那股喉间的甜意似又涌了上来。

他皱了皱眉,似是觉得麻烦,最终还是又卧了回去。

果然午后,虞缈又来了。一连几日,小姑娘都不辞辛苦,主动照顾盯着他养伤喝药。

直到今晨,虞缈陪他用过早膳后,柔声道:

“二哥,我今日需回府一趟,拿些东西。你且好好休养,我很快回来。”

姬策目光垂落在被简易木架支在榻前的书页,听着少女哄小孩似的话语,顿了一下,长指又翻过一页:“嗯。”

她离开之后,屋内又重新变得冷清。

姬策压抑下说不清的微妙情绪,一直到独自用了午膳,又回到房中,翻起未看完的书。满眼治世之论,忽让他失了耐心。

她怎么还未回来?

姬策刚欲掀被起身,出去活动一番筋骨。忽想起虞缈去时说“很快就归”。也不知是怕她再啰嗦撒娇,还是什么,他肩膀一僵,又慢慢躺了回去。

只是到底闲来无事。男人冷淡的眼神,又投向窗外野草,唤了声小厮。

……

蝉声渐起,帷帐外头只见一片白茫茫的炽热。马车内,灵犀正给虞缈轻摇罗扇,笑叹道:

“奴婢觉着,女郎就像一夜成熟稳重不少,如今您都会学着照顾人了。”

若是往日,这娇气祖宗哪肯如此劳累往返。更别提每日早起,只为陪着燕王用膳换药。

雪肤玉腻的美人支着颐,垂着羽睫,娇糯的声音犹带一丝倦懒:“灵犀姐姐别笑话我,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若是常人,她绝不会如此牺牲自己。但偏偏那是姬策,是曾经悉心照顾她颇多的二哥。

如今二哥伤了,她自然该义不容辞,报之以琼琚。

虞缈如此说着想着,才压下了内心的一丝淡淡迟疑。

入王府后,虞缈又走了一会路。如今虽非酷暑,但白日依旧灼目,她琼鼻上也添了一层薄薄莹汗。

进入室内,虞缈的目光却直勾勾的,落在了姬策掌心的小玩意上。

她微讶道:“二哥,这是什么?”

男人剑眉寡淡,手中正摆弄着一只草编小鸟。身姿青翠圆润,还有着扇形的尾羽,招摇生动。

姬策闻声才向她望来,眸光极淡。

虞缈却已迫不及待敛裙坐在榻边。忍不住从姬策掌心之上,小心翼翼捧过了那只鸟儿,动作极其自然而然。

少女低头左瞧右瞧,爱不释手的模样:“二哥,这是从哪儿来的?”

“你喜欢?”

“喜欢呀,这般精致,手艺真好。”

虞缈用指腹轻刮了下小鸟的头顶,又摸了摸栩栩如生的尾羽,桃花眼柔如春风掠过:“而且还是只鸟儿呢……”

阿鸾也是小鸟啊。

窗外微光投下,映出美人动人心魄的娇娆侧影。修颈纤长,玉臂若雪,泛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晖。分明一瞧就是用绫罗绸缎养出的娇贵人儿,却对这草编的小鸟爱不释手。

那野草随意编制成的玩意,甚至还不及她乌檀云鬓之间,那华贵金簪上米粒大的珠蕊值钱。

姬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做的。”

虞缈惊喜道:“二哥还会这个?编得真好看。”

她从不知道姬策还有这门手艺。怪不得是只小鸟,是她呢——

这份欢喜,似乎也冲淡了这一日以来的乏累。虞缈把这只鸟儿,当成了姬策哄她的礼物。

姬策心中,却无端想笑。他自小擅此,只有那个冒牌货不会。

因他幼时就是不受宠的无母庶子,不比府中其他小孩拥有各种奇珍异玩,只能如此自娱自乐。

可她这样娇气的贵女,也会喜欢这般廉价的东西么?

凝视着少女颜若桃花的模样,姬策心中像是被猫爪子挠了挠。他竟鬼使神差道:

“你还喜欢什么?我给你编。”

话刚出口,他就皱了皱眉,可已来不及收回。

虞缈更是雀跃,立刻飞快思索了一下,“我想要只金鱼,可不可以?”

姬策顿了顿,点头:“自然,这个简单。”

罢了,就当回报她这些天的好意。

虞缈眸光流转,仿佛终于又找到了一点久违的熟悉感。少女声音软糯:“有劳二哥。”

姬策低头理着草叶,指尖轻轻摩挲。可脑中却忽然回想起,方才她从他手心拿过那只小鸟时。少女的指腹也无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如同一只羽若绸缎的雀鸟,啄吻过他的掌心。

他眼帘微动。忽然之间,有什么想改了念头。

虞缈坐在他榻前,把玩了一会,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道:“二哥以前也给我送过这个呢。”

她追忆起初遇时的往事,眼神都更柔和了些。

姬策面孔微裂,忍不住反问道:“我以前送过么?”

那个人,也会?

虞缈抬头与他对视,睁着一双乌黑玉润的桃花眸,清棱棱如明镜:“是呀,二哥不记得了么?”

……

法华寺位于北尨山上,隐在缥缈云林之间。此地幽僻,鲜有人烟。

只有寥寥几人知晓,三年之前,因救驾而沉睡不醒的姬太子,就在寺中温养躯体。

光明殿内,负责照顾太子的寺人阿觉,正在为榻上的人理衣擦身。

三年须臾而过,太子因久卧玉榻而不免身轻消减,面庞与身躯的骨骼显出更锐利的棱角。但却依旧堪称丰神俊朗,金玉垂辉。

男人呼吸平稳,好像只是睡过去了一般。

阿觉看着这张春秋不改的神人之相,又忍不住惋惜感慨。人人皆道太子渊裕贤德,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若太子继位,定将会是一代明君,能保天下几十年太平熙盛。

想到此处,阿觉不免伺候得更尽心尽力了。他总有种感觉,太子或许还能够醒过来,

阿觉正小心为太子擦拭手臂,却忽见眼前自然垂落的指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地紧紧盯着——

殿下光洁如白玉般的手指,又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