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十二月，就隐隐约约有了些年味。

沈嘉瑜既然在谢老夫人院子里住着，便不能太闲，除了平日里陪着念经礼佛之外，她偶尔下厨给老太太做些开胃易消化的吃食。

她前几日新学了一道山药红豆丸子，正巧现在是吃山药的时候，谢府的地窖里就有，沈嘉瑜便托花嬷嬷取了两根来。

花嬷嬷看着她笑，“姑娘也是官家小姐，怎么还会下厨？”

沈嘉瑜挽起衣袖，两只藕似的臂便露了出来，她腼腆笑笑，仿佛难以启齿，“之前家中困难，我跟着照顾的嬷嬷学了些吃食的做法。”

她说家中困难，但实际上沈中实自从娶了沈嘉瑜的母亲后，便过上了还算不错的生活，沈嘉瑜还在肚里的时候，沈中实便中了举人，‘困难’二字实属无稽之谈。

花嬷嬷却不怪她说谎，反而心中有些怜惜，猜她是被继母苛待，小小年纪便要学着自力更生。

说实在的，女人都不喜欢有心机的人，但是沈嘉瑜的心机不是对着她们，又对老夫人格外的孝顺体贴，叫人讨厌不起来，反而多了些宽容，当她是个不容易的小辈。

花嬷嬷“哦”了一声，见她用帕子握着山药削皮，手法格外娴熟，想来没什么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便先退下了。

沈嘉瑜听见花嬷嬷离开的声音，秋浓要接过她手里的山药，她摇摇头，“你去打一盆清水来。”

已经上手做了便做下去，省得花嬷嬷又来，反而觉得她不真心。

山药压成泥，红豆煮烂后也压成泥，再加入些白糖，搓成形后在热水里一烫，便成了一个个圆溜溜、红润润的小丸子，看起来格外可爱。

沈嘉瑜尝了尝甜度，觉得差不多了，便亲自端了一碗到老夫人屋里去。

晚饭刚过不久，谢老夫人本来没什么胃口，见她来，心中还是欣慰，“怎么又做了吃食来？”

沈嘉瑜道：“下午我见您吃得少，晚上恐怕会饿着，便煮了些山药红豆丸子来给您，既饱腹，也不会腻着，您尝尝吧。”

难为她有这份心，比几个亲生的孙女儿还孝顺，谢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还有没有？”

沈嘉瑜：“有的。”

谢老夫人对一旁的姚嬷嬷道：“你去给墨山送一份，只说是嘉瑜孝敬她的。”

沈嘉瑜眼睫微颤，待姚嬷嬷走后，抬眼看老夫人，欲言又止。

谢老夫人尝了口丸子，淡声道：“你是个好孩子，能做我谢家媳妇，是好事。”

是媳妇，而不是孙媳妇，其实谢老夫人也有私心，她喜欢沈嘉瑜这个孩子，心里同时也担忧着小儿子的事情。

小儿子只比最大的孙儿大两岁，是她三十六岁那年得的孩子，珍贵着养大，本不想让他和父亲兄长一样在习武从戎出生入死，年纪轻轻便一身伤病，但是却天不遂人愿。

次子怯弱，长子战死、三子重伤临危，谢老夫人仍记得，那年十四岁的幼子视死如归离京的模样。

或许也是老天庇佑，幼子击退了蛮夷，还得了战神的美名，只可惜，腿费了，如今二十三，还没有成亲，孤家寡人一个。

沈嘉瑜虽有野心，但却适合做妻子，她想要的，谢家能给，谢瑾需要的，她也能给。

谢老夫人不欠二儿子的，最亏欠小儿子，如果沈嘉瑜也愿意……她很乐意推一把。

人爱自己的孩子，永远比孙子多。

嫁给未婚夫的叔父，沈嘉瑜并不觉得谢老夫人能接受，她只当是谢老夫人口误，温顺着垂首。

红豆圆子送到谢瑾的院子时候还是热的，周沅提进来，边感慨道：“这沈姑娘还真是孝顺，晚上做了夜宵还给您也送来一碗。”

食盒盖子掀开，有股甜甜的、糯糯的香味传来，谢瑾扫了一眼，巴掌大的白瓷缠枝碗里装着像是红豆泥一样的东西，他不喜欢吃甜食，便叫周沅拿下去。

周沅却笑嘻嘻凑过来，“王爷，您尝一口呗，难为沈姑娘一片孝心了。”

‘孝心’两个字听起来总有点怪怪的，谢瑾看周沅，“你越发没大没小了。”

周沅将装着红豆圆子的碗放到他面前的案上，“王爷您仁慈，待小的好，小的都知道。”

谢瑾这才重新将目光放到碗上，好像不是红豆泥，他用勺子挑了一下，里面是一个个半晶莹剔透的小圆子，看起来不太好吃。

周沅将试完毒的银针擦了擦收起来，“王爷，您快尝尝。”

谢瑾犹豫了一下，送了一个小丸子进嘴里，与想象中的黏腻不同，这个小丸子很糯，并不黏牙，只有淡淡的甜味，不腻。

他又吃了两个，才放下勺子，莫名的，他想起来沈嘉瑜的脸来，也和这红豆圆子一样，嫩滑剔透。

·

十二月初八，谢二郎和几个朋友出去摆席吃饭。

大理寺少卿的儿子，林长贺和谢二郎的关系最好，趁着酒兴来了，打听道：“沈姑娘是不是最近住到你们家老夫人的院子里去了，莫非你们在筹备婚事，老夫人将她接去教养一段时日？”

谢二郎喝了一口酒，提起此事心里头就有些烦，“祖母院子里守得严，我轻易见不到她，我也想快点成亲，成亲后纳妾或者是收通房都没人会说三道四，怎么现在就这么多规矩。”

林长贺笑，宽慰他道：“你小子最有艳福，有这么一个美人做妻子竟然还想着纳妾，真是胃口不小，不过也别急，你们定亲这么久了，估计成婚也就是年后的事情了，届时美人在怀，真是羡煞我等！”

谢二郎舔了舔唇，说起这件事，心里难免有些小抱怨，“你也知道我与她定亲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她却连手都不让我摸一下，你与那童小姐在成亲前不都抱上了吗？”

本朝民风开放，未婚男女成亲前也能见面，家中长辈也会让两人单独相处好了解彼此秉性，倒是极少有夫妻是新婚夜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发生。

男人间难免有些这种较量，林长贺笑，“可不止是抱上了，但我不能和你说，不然她要和我闹的。”

这么想着，谢二郎又开始觉得沈嘉瑜实在有些端着、太矫情，都要成亲了，亲一亲、抱一抱，又有什么关系？

林长贺给他出了个主意，“你下次别问，就只管上手，她肯定不会躲。”

谢二郎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每次都被躲过去，他说出了这件事，林长贺道：“女人就是这样，都要成亲了还这样装模作样，你只管听我的，下次趁着没人的时候抱她，只要搂住了，她绝对挣不开，到时候要亲要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谢二郎笑了，和好兄弟碰了一杯，心里头那一点点君子之风消失的一干二净，只等下次有机会，势必要尝些甜头。

隔壁，孙游鸿贴着屏风听着，心里越听越替嘉瑜妹妹不值得，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男人，实在是委屈嘉瑜妹妹了！

想着，孙游鸿小眼睛转了转，当即回府，写了一封信给沈嘉瑜，半晌，又觉得写信不太真诚，便托了妹妹孙盼巧的丫环，去给在沈府的夏霜传了口信。

夏霜得了口信，皱了皱眉，第二日去谢家告诉了沈嘉瑜。

沈嘉瑜不置可否，谢二郎是什么人，她心里一清二楚，莫说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不知道，她也不会把谢二郎想的太好。

她揉了揉眼睛，问道：“孙盼巧让你来告诉我的？”

夏霜想了想，“是孙姑娘的哥哥，孙游鸿公子。”

沈嘉瑜打了个寒颤，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并让夏霜以后再听见这种事别再大费周章跑一趟。

·

沈嘉瑜只在谢家住十天，到了十二月十四的晚上，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回沈家了。

但是在离开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谢瑾似乎爱赏月，无论是残月或者是圆月，只要晚上有月亮，他必会出现在院子的一个二楼小阁楼上。

这是沈嘉瑜和谢老夫人聊天时得到的消息。

赏月……

今夜十四，月将圆未圆。

沈嘉瑜提前请示过老夫人，说晚上想在小花园里散散心。

老夫人的院子是单独隔开的，并不与其他几个院子相通，唯一离得近的就是谢瑾的院子，还有谢婉衣的院子。

谢老夫人没说什么，只叫她别着凉，另外令人给她披了件红色绣黑边织金百蝶披风。

“这颜色衬你，就穿着吧。”

沈嘉瑜谢过，便带了秋浓往小花园走去。

小花园其实并不小，有一块很大的池塘，残荷零落，沿着石子路走，现在除了梅花之外，便是一些常青树木可供观赏。

木棉还只是一个个小小的花苞，山茶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看不清火红的颜色。

沈嘉瑜慢慢走着，在石子路的尽头，她看见了谢瑾的院子，在她与院子的中间，路两旁有几株生的正好的黄腊梅。

沈嘉瑜心里有思量，在摘腊梅时，她‘不小心’扭到脚，惊呼声吸引来了谢瑾院子外的侍卫，因为此处和其他院子隔得都远，于是沈嘉瑜顺理成章到了谢瑾的院子里查看伤势。

谢瑾果然还没睡，他在阁楼上看清了沈嘉瑜的一举一动，她摘腊梅时，本可以不用摔倒，最后却还是扭伤了脚腕。

沈嘉瑜对自己狠得下心，她的左脚脚踝青了一片。

谢瑾院子里有大夫，在谢瑾来时，沈嘉瑜的眼里便泛起了水光。

谢瑾在屏风外，隔着木屏风的缝隙，他看见了女子因为疼痛而下意识蹙起的眉，与眼里噙着的一汪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