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午后的日光很暖,是个难得的大晴日。

江淮之教完例行的课业,便不知去哪里了。符柚在东宫蹭过午膳,拖着长长的步子从温暖的冬阳下一深一浅地挪回书馆里,与李乾景一道趴在桌案上装死。

“为什么不回屋睡……”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脑袋在臂弯里埋着,“下午不是没有课了吗……”

“睡不了一点……”

李乾景跟她一样半死不活的。

“下午要见东宫属官,有时候朝官也来……嗯,听他们讲废话。”他嘴里胡乱不清,“等他们都走了,我就可以歇会了,但是也该睡觉了……”

“那你好辛苦。”她声音闷闷地从胳膊下传出来,“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天天玩。”

“也差不多吧,反正我也没好好念过书……”

少年的声音愈发浅了,细细听来都听不分明,只渐渐换成了均匀的呼吸声。日光从半开的窗外铺进来,洒在二人纤长的睫羽上,恰好为那鸦羽渡了层金。

迷迷糊糊间,符柚微微一抬眼皮,瞥见窗子上那雪白的身影,方又放心睡去了。

她喜爱小宠,院中也养了只绒白身子的黑尾小猫,头一次几乎整个白天都要交代在外面,也不顾爹娘阻拦给它带过来了,结果早起上课一点也顾不上,只能交到辛夷手上,好在它乖,得个空就过来找她了。

两人一猫倦倦地窝在日光下,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外面方有了大动静。

李乾景向来觉浅,迷瞪个眼走出去,颇有些不高兴:“吵闹什么?还没到孤听你们讲废话的时辰呢。”

“太子殿下。”

一行人约摸六七个,见少年从里间出来了,慌忙俯身行礼,礼毕后纷纷对视一眼,方挑了个倒霉的出来说话。

“殿下,臣无意惊扰殿下午休,只是……”那臣子犹豫了片刻,挽起一道衣袖,“这东宫如何会有猫?挠了臣事小,若要惊了殿下,臣等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白的?”

“对对,是白的!”

“尾巴黑的?”

“这……殿下怎么知道?”

“那不是小柚子家里养的吗。”李乾景带着些起床气,有些烦躁地倚在廊柱上,“挠你就挠你了,说明你活该,怎么光挠你不挠别人。”

“……”

朝臣生生被噎了回去,倒是身旁那位东宫主簿孟颂笑着脸说话了。

“为人臣子也是担心殿下,殿下莫要说气话了。”

“担心孤做什么,小柚子的猫不可能咬孤。”

“是是是。”孟颂满脸笑意丝毫未减,熟练地打着圆场,“殿下与符小娘子青梅竹马,这猫如何会伤到殿下。”

一句话说得李乾景有点美了,顿时也不烦了,只双手一叉腰,轻哼一声:“走吧,孤听听你们今天又汇报些什么事情。”

还是个傲娇的孩子。

孟颂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一叠文书习惯性地就往里间踏,刚刚迈进去一只脚,瞥间桌案上那淡粉色的清丽身影,霎时只觉背后一阵发凉。

“让你进去了吗……”李乾景开口幽幽的,“小柚子在睡觉!!”

“怎么了吗?”

少女清甜的嗓音带着些许倦意,忽然间席卷过人群。瞧见这位午睡初醒的京都第一美人儿,带着脸蛋上一抹未来得及消散的粉霞轻盈盈走过来,属官们纷纷低下头去,无一人敢直视。

“无意冒犯小娘子,请小娘子宽恕。”

符柚认出来是那日领她进宫的主簿,没有多在意,只瞅着忽然在一旁傻乐的太子殿下凶了句:“李乾景,大中午的,你又闹腾什么!”

一句话让在场众人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出了一身冷汗。

当众直呼当朝太子名讳,就算是未来的太子妃,也未免太不合规矩了些!

说轻了是小女儿家胡闹失了分寸,往重了说哪怕是藐视皇室天威都不为过,陛下一怒之下要她脑袋都只是张张嘴的事。

孟颂迟疑了半晌,正欲冒死提点,身后恰好传来个耳熟的清冷音色:“柚儿,休得放肆。”

他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救命的来了!

符柚也下意识地怔了下,被人当众这么唤名字,她还真难免有些害羞了。

人群散开,江淮之依旧是晨起那身米金色圆领袍,长长的衣袖裹着一只通体雪白、尾巴漆黑的小猫,衬得他疏朗的眉眼愈发温和,“是听事的时辰了,殿下去吧。”

李乾景撇撇嘴,叹了口气:“行吧,又开始了。”

身边清净了,符柚只看了一眼那被最后一人带上的屋门,连忙两步并一步跑到江淮之面前,小心地接过那只小猫:“小咪,你不睡觉跑到哪里去了呀?”

“它唤作这个名字?”

“嗯!”符柚点点头,谢过了他,“虽然先生很气人,但还是谢谢先生帮我找小咪。”

“……有些时候,前半句话可以不要的。”江淮之双眉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稍显无奈,“属官们来找乾景,惊了你的小猫,它慌乱之下挠了人,待他们出来,要去和人道歉。”

“明明是他们先吓到它的,小咪从来不挠人的!”她向来不喜别人讲她的猫,噘起了小嘴,“我不去道歉。”

“东宫有规定,不可以养小宠的。”

江淮之自认对她的耐心,比起对李乾景要好上七八分。

“你自行带它前来,并未多加管制,你不占理的。”

“那……那也不行!就不行!”

“遑论你是当朝丞相家的千金,哪怕将来做了太子妃,做错了事伤到了人也是该道歉的,你不必觉得没有面子,真诚待人总会换来真心的尊重。”

江淮之熟练地讲着自己都懒得听的大道理,那抹一贯用来示人的温柔微笑,又有些挂不住了。

熊孩子一个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

他是来做太傅的,不是给皇家育儿的!

符柚好似意外地被说动了几分,咬着下唇思考了半晌,自觉他说得尚有些道理,却又觉得她这么快向这个人服软太过怂包,索性再顶一句嘴:“那也没有我符小娘子道歉的道理!”

果然。

江淮之眸色暗了暗,随即唇角又重新弯回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便没有办法了。”

他摇摇头。

“你……你要做什么!”

“我一介教书的,还能做什么。”他语气甚是平和温润,“自古至今都一个传统,告个状就好了。”

瞅见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要给自家爹爹告状,小姑娘登时急眼了:“江先生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偏偏总是这么烦人!你别给我告状,我道歉还不行嘛!”

“我……”江淮之微微一怔,轻笑一声,“真就这么好看,让你成日挂嘴边?”

“当然了,先生是我在京都见过最俊朗的公子!”

这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她才觉得有些不妥,哼了一声就别过头去了。

“嘴甜没有用。”

今日江淮之颇有些不饶她的架势。

“还有一点,今后在人前,不要直呼太子的名讳。”

“他起名字不就是让喊的嘛……”被一连串训下来,符柚小嘴噘得更高了,“你也喊。”

“我没在人前喊。”

“那我不是人嘛!”

“……”江淮之默了默,忽然苦笑,“在这个皇宫里,没有比柚儿更像人的了。”

敢说敢闹,敢玩敢笑,一双干净的眼睛清澈见底,一副少女的心性天真可爱,这样的性子,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李乾景都在慢慢丧失,他自己更不必说早已弄丢了多久,如今与这小姑娘相处几日,难免有些感慨。

符柚未经多少人事,大眼眨巴了两下,并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真正的意思,只当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反倒更气了:“不喊就不喊,你别给我告状就行!”

“确定了?”

“确定,谁反悔谁小狗!”

“那好。”江淮之很快收起那一瞬的感叹,坐在廊下的木凳上轻轻倚上柱子,手中细细把玩着自一旁梅树上落下来的红瓣,“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会往宫中与丞相府送一份文书,如实秉明每一日你们的表现。”

符柚顿悟:“所以,不管我刚才认不认错,一会道不道歉,这个状你都要告?!”

“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至少……会给你美言几句。”

日光映雪,浅浅折射在眼前人清俊的侧脸上,似有若无的温柔萦在那副剑眉之间,细细瞧来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割裂。他就那般淡然地倚在游廊下,一袭米金色长袍衬得他周身气质愈发清贵,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朵未枯的艳梅,哪怕只是轻轻碾上一下,都叫人瞧得心跳漏上一拍。

说来奇怪,在那双清冷却总是含着笑意的眸里,她竟看出来些极浅极浅的悲伤。

余光扫见她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江淮之轻轻偏过头,视线里唯有些许对自家学生的关爱,“怎么,气过头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符柚也不知当下在想什么,脱口一句:“先生不高兴吗?”

“……何以见得?”

“不知道,就是总感觉你的笑……不像是在真的笑,我见过的笑不是这样的!”

江淮之有些惊讶于她的敏感,却也只是摇了摇头,“世家公子,太傅官身,还有何不满的。”

语毕,他并没有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揶揄一句。

“柚儿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如何致歉吧,免得到时候讨厌先生,却还要先生帮。”

“你!”她被他激得直呲牙,连带着怀中的小猫也亮了爪子,“错也是我把它带过来错了,小咪这么可爱,它挠谁它都没错!”

“我并未觉得它有错。”

符柚微微睁大了眼,眸中一亮:“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

“嗯。”江淮之面上微窘,却诚恳同她开了口,“……确实可爱。”

“有眼光!”小姑娘一下子兴奋了,也忘了她方才被人家摁着训了半天,“我就说先生这样的人,肯定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不喜欢小咪!”

江淮之失笑。

“去吧,午后你自行温书,看天色稍暗便早些回家吧,明日仍是卯时授课。”

符柚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抱着小猫就窜到他身前:“好乖好软的,先生不摸一下?”

“……不必了。”

“那好吧。”

见他起身欲离开,符柚想了想,果断抬手拦下了:“我还想问先生一个事!”

“你讲。”

“之前萦月落水的事情,先生追到凶手了吗?”

“大概知晓。”江淮之颔首,“你不必着急,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可是我也想帮忙!”符柚小小的个头站在他跟前,努力仰着小脸,“都欺负到我和萦月头上了,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只等别人给一个结果……”

他并未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得微微垂眸看向她,镜湖般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因焦急而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良久竟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笑意自眼底一道蜿蜒至心底,好似春风一夜吹开万树梨花,多年后的夜半闲时,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动容。

“过几日是你的生辰?”

他并没有从正面接她的话。

“嗯?……嗯!”符柚被他这莫名一问整的有些茫然,“先生怎么知道?”

作为半个宫里长大的未来太子妃,她每一年的生辰都被帝后特准在宫内摆宴庆祝,想来今年亦是如此,只是她过了这许多年的生辰,似乎并没有在宴上见过江淮之,不然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她怎么可能现在才认识。

“今年我也进宫。”

江淮之淡淡抛出一个自认为很明显的暗示。

“先生要给我过生辰吗?”符柚直接无视了他的暗示,眸中多了一两分雀跃,“虽然先生很气人,但是我还是希望先生来的!”

“……都说过了,前半句可以不必加上。”

他微微扶额。

忘记了,是个笨小孩。

“这件事情既然你想管,届时我会告诉你如何做。”

“好呀!那我等先生!”

符柚重重地点点头,蓦然绽放的明媚笑意恰如天光破晓,瞬间扫清了那脸上密布的愁云。

江淮之眉眼温柔,语气难得有些宠溺:“高兴了,可以放先生走了?”

“可是先生……”

小姑娘揉了揉怀中熟睡的小猫,高高举到他眼前,一根黑尾毛精准地落到了他一尘不染的衣袖上。

“真的很可爱,真的不摸一摸?”

江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