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谢时煜身形一闪,及时接住了她。
谢云诀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鼻子撞得犯酸,泪花都冒了出来,还来不及呼痛,一股冷冽的熏香钻入鼻端,让她呼吸轻微一凝。
惊慌地抬头,与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他目光本就深邃,再这般近距离相望,仿佛有种被野兽盯着的感觉,她头皮一麻,方察觉到她的手也在慌乱之中撑住了他的肩。
回过神来,悠地松开,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地道:“抱,抱歉。”
她身姿本就纤弱,昏迷三日,人更清简了,下巴尖得似能戳破纸张。此刻,一双乌眸雾蒙蒙的,端得是我见犹怜。
倒是令谢时熠想起了小时候的她,那时她一派天真烂漫,笑起来梨涡深陷,加上生了一张乖巧漂亮的脸蛋,总让人心软,嘴巴也馋得紧,一小块桂花糕,都能勾得她眼巴巴盯着,一口一个太子哥哥。
稍大些后便将全部心思都藏了起来,沉稳得体,大方从容,再也没撒过娇。
谢时熠眼眸微动,腔调仍是冷的,“还病着,乱动什么?”
谢云诀摸了摸鼻尖,思及身世,那声“皇兄”噎在了嗓子眼里,怕引起他的怀疑,她还是开了口,“劳烦皇兄记挂,皇妹总要行个礼。”
她音色清脆,这会儿因虚弱,声音小小的,落入耳中有些可怜,谢时熠凉凉瞥来一眼,“之前也没见你如此守礼?”
谢云诀被噎了一下。
她一直很守礼好么,顶多远远瞧见时,会趁他不注意悄悄溜掉,难道他之前都瞧见了?
谢云诀大窘,垂下了眼睫。
也不怪她呀,他年龄越长,越威严,活似个玉面阎罗,谢云诀和其他公主一样有些怵他。
她有些紧张,纤细白皙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裙摆上的花纹。
谢时煜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着,她一双手又细又白,羊脂白玉一般,此刻却白玉微瑕,小拇指下方多了一道伤,伤口刚刚结痂,瞧着碍眼极了。
她抬眸时,谢时熠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转身对太医说:“劳烦太医再为皇妹仔细检查一番。”
两位太医的说辞与两年前一样,让她这几日多休息,又重新给她开了活血化瘀的药。
太医收拾好药箱后,谢时熠也提出了告辞,他声音清冷,眸色也淡,周身透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瞧着再冷淡不过,谢云诀脑海中又想起了谢云玥的话。
他这样冷情的人,为了给她求情,却被撵出了东宫,竟还试图为她生父翻案。
在她死前,他的举动,无疑给了她一分慰藉,谢云诀心中稍暖,不由开了口,“太子哥哥,多谢你。”
谢时熠脚步一顿,惊讶地转过身来,自从她长大,都是称呼他皇兄,已许久没喊过哥哥,他转身时,对上了她清澈剔透的眸,水洗得一般。
此刻这双乌眸,正感激地望着他,“多谢你的探望。”也多谢你的求情。
谢时熠微微颔首,淡淡道:“半道遇见了太医,顺便过来瞧瞧,不必介怀。”
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好好休养。”
说完,大步离去,背影干脆利索。
他前脚刚走,外面天又暗了几分,乌云不断下压,冷风乍起,廊下的玉兔灯笼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狂风裹挟着冷意钻入室内,金丝楠木桌上的宣纸,被风刮得飞起。
星月上前一步,忙按在了桌上,另一个宫女关了窗。
谢云诀这才理了一下死前的事。
她中毒时,谢云玥比她还要惊慌失措,她就算真想害她,也不可能蠢到自己在场时动手,显然,给她下毒的另有其人。
难道是淑妃?
谢云诀总觉得,若真是淑妃,以她的性子,只怕被关的第一日,自己就会中毒,不会等这么久,究竟是谁?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头又疼了起来,谢云诀不敢再想,这时,院中又传来脚步声,片刻后,星辰和星月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星月将食盒放在了雕花案几上,吩咐宫女摆了炕桌,她温声道:“公主先用些早膳吧,太医特意叮嘱过,让您醒后饮食清谈些,先喝碗山药小米粥吧。”
谢云诀躺了三日,确实饿了,乖乖喝起了山药小米粥,刚吃几口,淑妃娘娘带着宫女走了进来。
淑妃正是将她抚养大的母妃,生产时,淑妃坏了身子,最是畏寒,一到冬天,时常缠绵病榻,今日的她裹了厚重的貂毛大氅,连口鼻都用布巾包裹了起来。
进屋后,宫女才帮她脱掉大氅。
她柳叶眉,杨柳腰,袅袅走进来时,很是楚楚动人,完全不像三十多岁的人。
瞧见她,谢云诀的眼窝不自觉有些发酸,小时候的记忆一下涌入脑中。
淑妃总是拘着她,不让她玩耍,还时不时在她耳旁说:“你得乖一些,再努力一些,父皇才会喜欢你。”
小时候她最渴望母亲的拥抱,别的公主时常赖在母妃怀里撒娇,她只能羡慕地看着。
淑妃几乎没抱过她,功课完成得不够完美时,还会挨饿、被关,只有被皇上夸奖时,她才会摸一下她的脑袋,说一句,“表现不错,切忌勿骄勿躁,还得继续努力。”
饶是如此,谢云诀也很开心。
众人只瞧见她颇得盛宠,却不清楚她背后下了多少功夫,以前谢云诀不懂,不懂母妃为何不喜欢她,哪怕她拼了命地努力,也得不到想要的。
如今却都懂了。
耳旁仿佛又响起,事发当日淑妃歇斯底里的喊叫,“皇上,您也知晓,后宫女子无子嗣有多难,臣妾怕一生孤苦无依,任谁都能踩一脚,这才在宫女的怂恿下抱回个婴儿,绝无混淆皇室血脉的心思,若我的囡囡没夭折,哪里有她鸠占鹊巢的机会。”
“臣妾发誓,臣妾抱回的只是个弃婴,她母亲是卑贱的伶人,她也绝不是顾府的血脉,臣妾冤枉啊。是贵妃,肯定是贵妃那贱人,为了让自己的外甥女享荣华富贵,才将她偷偷换进宫,皇上明鉴。”
她泪珠一颗颗坠了下来,梨花带雨一般,纵使可怜,也毫不狼狈。当时的嘉盛帝正怒不可遏,自然没有欣赏的心思。
真心疼了十几年的女儿是罪臣之女,身为受宠的嫔妃,她竟如此胆大妄为,事发后,还有脸喊冤,皇上一怒之下,直接夺了她的封号,将她打入了地牢,秋后问斩。
淑妃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彻底傻了眼。
她对谢云诀终究有养育之恩,谢云诀开口求情时,得到的是嘉盛帝的冷声呵斥。
侍卫将淑妃拉走时,淑妃忽然发了疯似的,挣脱了侍卫,朝谢云诀扑来,死命捶打着她。
谢云诀至今记得她状若疯癫的神情,“我和贵妃斗了一辈子,你个小贱人,竟是她的外甥女,本宫养你十几年,她不定怎么得意,都是你,白白占了我囡囡的位置,自个享尽荣华富贵,此刻却连累本宫至死,死的怎么不是你。”
若非皇上命侍卫拉开了她,还不知要挨多少下,谢云诀捏着勺子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情不自禁抚摸了一下脖颈。
这一刻,被淑妃抓住的地方,又火辣辣疼了起来。
难怪不论她多优秀,淑妃都不肯施舍一点母爱,但凡表现不好,就冷言相对,不仅宫女要挨鞭子,她也免不了责罚。
原来在她心里,她真正的生母身份卑贱,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又哪里配得到她的爱?
谢云诀像往常一样,扯出个笑,她撑着炕桌,在宫女的搀扶下,下榻行了一礼。
因有些头晕,忍不住撑了一下额头。
淑妃站着未动,只冲宫女使了个眼色,道:“还不扶好?坐吧,病着就别折腾了。”
以往谢云诀只想讨她欢心,再累再不舒服,也会处处周道,尽量表现得完美一些,此刻,她闷声说:“多谢母妃体恤。”
说完,又窝回了暖榻上,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淑妃在暖榻另一头坐了下来,不由多打量她一眼,只当她确实身体不适,也没多想。
淑妃平时甚少来她宫里,知晓她是为了等皇上,谢云诀也没戳破,身份没揭露前,皇上最疼爱的便是她,她这次坠马,足足昏迷两日,她一醒,皇上自然会来。
窗外的风更大了些,雕花门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窗上挡风的那层精美纱布,也被吹得左右飘荡。
伴随着轰鸣的雷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直直劈了下来,昏暗的室内隐约亮上几分,谢云诀清晰地瞧见了淑妃脸上的失落。
她一贯如此,总想方设法地利用她邀宠,这会儿也不过是怕雨一大,皇上不会过来,从未真正关心过她。
谢云诀却清楚皇上还是冒雨来了。
她喉咙发紧,嗓子眼似被人堵住了一般,又闷又涩,忽地觉得可悲,上一世,直到死,她都在竭力满足淑妃的愿望,提线木偶一般,活了十几年,也为她争了不少宠爱。
又得到了什么呢?
碗里的粥忽地没了滋味,谢云诀又吃了两口,放下了汤勺。
淑妃一直望着窗外,手边的龙井由热转凉,一口未饮,雨声很大,大到让人心烦意乱。宫女贴心地收起了炕桌,听见动静,淑妃才转身,问了一句,“不吃了?”
谢云诀垂着双眸,微微颔首,小时候的她会撒娇,会赌气,每每在淑妃那儿碰壁时,她都会长大一分。
如今的她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她只小幅度动了一下发酸的腿,雪白色裙角柔软地垂在榻上,裙摆上的荷花,美得圣洁,像极了它的主人。
淑妃倦懒地收回了目光,正欲起身,门外就传来了奴才们的请安声。
淑妃一喜,忙站了起来。
紧跟着一道明黄色身影快步走了进来,他面容英俊,举手投足从容不迫,瞧着威严十足,正是嘉盛帝谢忱。
对上他焦急的目光,谢云诀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嘉盛帝刚登基那年,边疆动荡不安,她的生父镇国公率军迎敌,因急功近利,致使一万将士葬身宿城。
他虽战死沙场,阖府上下仍免不了责罚,念他立功无数,府上三十七人免了死罪,皆要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消息传到国公府时,谢云诀的生母动了胎气,预产期提前近一个月,刚生下谢云诀,就撒手人寰,她刚出生,便没了父母。
真实身份曝光后,嘉盛帝震怒,涉案人员,皆被他打入了大牢,唯有她,被关到了宗人府。不知道是额外开了恩,还是另有其他惩罚?
嘉盛帝走近后,淑妃惊呼了一声,快步走到了他跟前,“快拿布巾来,皇上怎地冒雨来了?瞧瞧,衣摆全淋湿了。”
嘉庆帝走到半道下的雨,本可躲到其他宫殿避个雨,他挂念谢云诀的身体,也懒得跟嫔妃打交道,只让内侍就近取了伞,雨下的大,饶是有伞,也打湿了衣衫。
淑妃接过帕子,矮身给他擦了擦。
“朕无碍,樱樱怎样了?”
樱樱是谢云诀的乳名,她一岁那年,很喜欢枝头上的樱花,每次出去遛弯,都挥着小手啊啊叫个不停,眼睛也亮得惊人,嘉庆帝将她的乳名由囡囡,改为了樱樱。
他挂念谢云诀的身体,不等淑妃给他擦干,他快步走到榻前,那双睿智的双眸里,没有杀伐果决,没有排除异己时的冷漠,只有对女儿的关心。
谢云诀要下来行礼。
嘉盛帝阻止了她,“免礼。”
紧接着温热的大掌,触碰了一下谢云诀的额头,“脸色怎如此难看,头疼得厉害?”
淑妃都不曾关心她疼不疼,谢云诀压下满腔复杂,弯了弯眼眸,小声回:“父皇,女儿已无大碍,您不必担心。”
她声音虚弱,脸上也毫无血色,一瞧就忍着难受。
嘉庆帝满眼疼惜,“那也得好好休养。”
乌云罩顶,天边黑压压的,像极了傍晚十分,雨仍旧很大,霹雳啪嗒往下砸。室内却一片温馨,唯独淑妃尴尬地站在一侧,冷眼望着父女俩互动。
嘉庆帝刚四十出头,正值壮年,生得龙章凤姿,登基后励精图治,推行不少改革,于百姓来说,是一位明君,就算不是帝王,也是位极有魅力的男子。
淑妃头次侍寝时,一颗心便丢在了他身上。
在她面前,嘉庆帝只有帝王的威严,甚少有温情的一面,他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几位公主,尤其是谢云诀。
淑妃朱红色的指甲盖深陷在肉里,这一刻疯狂地嫉妒谢云诀,嫉妒她轻而易举能得到嘉庆帝的宠爱。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谢云诀身上,少女正含笑道谢,她一身雪白色衣衫,鸦青色的发柔软地垂在身后,一双眸似秋水般潋滟,此刻粉黛未施,却更衬得冰肌玉骨。
即便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展颜轻笑时,淑妃仍看得恍神。
她捏紧帕子,笑盈盈走到了床头,“难怪旁人都羡慕樱樱,不仅皇上疼爱,太子对这个妹妹也极为看重,一大早就来探望,可惜,臣妾得知樱樱醒来过来时,太子已经走了,也没能招待他一番。”
看似在遗憾没能招待太子,实则暗藏玄机,按理说,她离韶华殿更近,应该更早得到消息才对,反倒是太子先来的,难免让人误以为太子耳目众多。
谢云诀一颗心不自觉提起,有些猜不透淑妃的目的,这两年,淑妃对太子的态度一直让人捉摸不透,看似支持太子,私下无人时又时不时上眼药。
谢云诀一度怀疑,她有把柄落在了皇后手中,不甘心被皇后驱使,才如此反复。
她不自觉瞥向嘉盛帝,他面容平静,那双眸波澜不惊,瞧着喜怒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