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玩
玩(1)
傍晚六点,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沈宅。
陌生的风景依次后退,世界安静下来。
夏穗趴在车窗边,麻木地望着眼前斑斓而精致的花,霞帔死命拽住天地两线,轿车经过喷泉旁时,一群白鸽从上空飞过。
这是夏穗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庄园,来之前妈妈告诉过她沈家家大业大,没想到夸张到还有塔楼和马厩的程度。
钟书春拽了下她的手臂,“别到处乱看。”
夏穗哦了声,慢吞吞地收回视线。
他们拜访的这家主人姓沈,叫沈庄国。对方和夏穗的父亲夏正梁是多年密友,以前上学时还是同一个班的同学。当年沈庄国因为家境贫寒经常被班里的混子们欺负,夏正梁没少罩着他帮忙打回去,沈庄国对此不胜感激。
说来也巧,二人还一同考上了一流大学,之后创业、恋爱,甚至连结婚的时间也大差不差。偏偏如此相似的人,最后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沈庄国大学毕业后开了个大公司,夏正梁却连年亏损,走到了穷途末路。
如今国内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夏正梁夫妇打算到国外闯一闯。女儿夏穗今年正式迈入高三,他们没有一个稳定的收入和居住地,肯定不能带她一块去。
正好沈庄国了解到他们的情况,提出可以将夏穗寄宿在他们家。
夏穗和夏正梁今天一起来,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轿车驶入停车场,漆黑的阴影接踵而来。
夏穗紧紧地盯着指腹的漩涡,长睫下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就要和父母分别,到一个完全全新甚至陌生的家,多少会有些不适应。
钟书春心疼地握着她的肩膀,“高三这年很快就过去了,等你上了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年在沈家不该问的别问,好好学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句话夏穗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她扭开脸,大脑的防御机制隐隐作祟,选择性屏蔽了她一连串的“保证”。
钟书春扫了眼司机,随后声音也降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们家有两个小孩,大的叫沈寒,小的叫沈因。”
“那个叫沈因的,你要注意点。”
夏穗久违地掀起眸:“为什么?”
“那孩子七岁的时候得过阑尾炎,本来也算不上什么要命的病,结果一直忍着没说,好几天过去了家里人才发现他不对劲。”
“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很严重了,住了好久的院才稍稍好转。从那以后就落下病根,身子薄得很,动不动就感冒发烧什么的。你平时和他交往的时候尽量小心。”
阑尾炎这个病夏穗当然知道,以前在医院海报上看到过疼痛分级,阑尾炎是十一级剧烈疼痛,肠胃炎则是六级。
平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居然能够忍受肠胃炎将近两倍的疼痛,夏穗突然觉得他还真够狠的。
钟书春摸摸她的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沈因和你差不多大,成绩很好,性格也很温柔,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问他。”
夏穗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司机便道:“夏先生,夏太太,到了。”
钟书春说了声好,他们一并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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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在外敲了敲房门。
沈因坐在书桌前,他面色苍白,眼圈泛着病态的红。
“请进。”
这句话不含任何感情色彩,连同管家也被这个少年冷冷的音调也吓了一跳。
临近暮夏,凉风四起。
枯黄的栀子花从窗外飘入,落在指尖。
沈因盯着那团薄脆的植物,落在花蕊的眸光窥探中夹杂着幽暗。
蝴蝶安静地躺在窗台另一侧,凋零的花瓣被反复揉捻。
“二少爷,夏先生和夏太太来了。”
管家不敢抬头看他,“您要现在下去吗?”
姓夏?
哦,记起来了。
“不急。”即便已经完成肢解,沈因仍不知餍足地继续玩弄。
他冷漠道:“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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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夏正梁他们今天到,沈庄国特意派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两家人一见面便聊起了过去。沈庄国比起年轻时肥腴了少,说话也中气十足。
夏正梁则很少抬起头,顺着他的话将话题铺开。
大人谈话她自然是插不上嘴,夏穗盯着面前的学校简介,从头到尾地仔细阅读。
她即将转学过去的高中叫恒风,是南潭市最好的私立中学。
这所高中收费高昂,除了招收家境不太好但成绩优异可获得全额奖学金的学生,还有不少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她当年也报考过这个学校,最后以失败告终。
聊着聊着,叶竹君便看向她:“这是穗穗吗?都长这么大啦。”
夏穗勾起唇角,“阿姨好。”
“哈哈,穗穗现在长得真漂亮啊,小瓜子脸大眼睛的,当年我和你爸妈还说过要不以后就结成亲家,让你和阿因定个娃娃亲什么的。”
叶竹君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当年他们确实聊过这事儿,不过随着后来两家人交际渐渐淡了,自然也没人再提起。
夏穗脸上滑过一丝尴尬。
娃娃亲……多古早的东西啊,大人们怎么老喜欢开这种玩笑……
钟书春看出她的僵硬,主动接过话茬,“以前的事儿,不提也罢。”
菜肴上桌,从楼上走下一个男人。
男人戴着头戴式耳机,手机里不知道在放些什么,走向餐厅时,红色的无袖篮球背心随风摆动,他一只手吊儿郎当地抄在兜里,手臂肌肉隐隐绷起,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侧位。
夏穗有些意外。
这就是沈家二公子,沈因吗?
看不上去身强力壮,并不像钟书春说的那样羸弱呀。
叶竹君:“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因呢?”
沈寒盯着手机,“他在休息,还没起来。”
“那你现在赶紧上去叫他,说夏叔叔和夏阿姨来了。”
沈寒翻飞的手指一顿,僵坐在原地。
他的眼里划过一丝惊恐,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
在叶竹君第二次催促下这才终于动身。
叶竹君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阿因最近有点不舒服,所以睡到了这个点,耽误大家吃饭了。”
钟书春:“哪儿的话,反正快开学了,小孩们高三任务重,珍惜这最后一个暑假吧。”
两方长辈相视一笑,聊起了下一个话题。
对于这些客套而故作礼貌的说辞夏穗早已见怪不怪,大人们总喜欢戴着面具生活。
百无聊赖之际,她开始四处打量这个大而冷的家。
视线偏移至不远处停在楼梯口的行李箱。
一共三个,两个黑色的是爸爸妈妈的,剩下那个粉色的则是夏穗的。
这两天收拾行李清空了不少没用的东西,妈妈扔掉了她最喜欢的玩偶,要不是她坚持,恐怕连最喜欢的大白也会被当做垃圾一并清理掉,剩下的必需品则堪堪装满一个行李箱。
想想也好笑,爸爸妈妈精挑细选,认为必须带走的必需品里,却唯独没有她。
看来,她也是那些可以舍弃的“垃圾”吧。
一声很轻的脚步声扰乱思绪,夏穗下意识地挺直脊背。
楼梯间铺满了雪白的手织地毯,拐角处忽然出现个人影。少年迈下台阶,每走一步,膝盖附近宽裕的布料便漾出一波接一波的涟漪,墙壁上拉出两道冰冷的平行线。
视线逐步失焦,攀着阳光向上看,夏穗瞥见他垂下的手腕。
骨骼分明,皮肤白到几近透明。
紧跟而来的还有沈寒,他拎着耳机走在沈因的身后,始终低着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坐下。
沈因微笑着看向夏正梁和钟书春,“伯父伯母,你们好。”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柔清泠,像涌向岸边的潮水。
夏穗盯着他嘴边的弧度,因为这个陌生人释放的友好信号,稍稍放松。
夏正梁愣了下,然后由衷地赞叹:“这就是阿因?真有礼貌。”
钟书春:“是啊,大孩子了。”
沈因垂下头淡抿了口牛奶,亚麻色的卷发从耳后落到眼前,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金子般的质感。
他没说什么,以笑回馈大人们的赞叹。
瞳间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忧郁,像冬日蓝色的碎雪。
好不容易放松的心猛地一紧。
不知是否是夏穗的错觉,尽管沈因是在微笑,还是能隐隐感受到几分寒气。
以及,距离感。
钟书春摸着夏穗的头,“两个孩子谁更大点呀。”
“户口本上的话,阿因今年20了。”沈庄国说,“当年登记的时候不小心登错了,比原本的年龄多登了两年。”
钟书春点点头,这么算下来沈因的实际年龄应该和夏穗差不多大。
沈庄国问夏穗:“穗穗,你是几月出生的?”
夏穗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和亲昵的称呼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反应了一秒才道:“十二月,沈叔叔。”
沈庄国:“阿因九月出生的,算下来应该是哥哥。”
钟书春很有眼力见地用胳膊肘拐了下她:“穗穗,叫哥哥。”
夏穗愣了愣,隔了好一会才艰难启唇:“哥哥。”
叠词听上去过分亲密,夏穗是独生子女,管表兄也只会称一声“哥”。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下,叫“哥哥”更像是撒娇。
这不是什么良好的开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尴尬。大庭广众下叫完,身体里冒出一股热气,夏穗眼皮内侧一颤一颤的,清晰地感觉到面颊微微发烫。
明明只是一个客气的称呼,却掀起晴空烈日般的窒息。
安静的行李箱在此刻突然动起来,咕噜咕噜,在这条冰冷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沈因放下玻璃杯,转过脸来,框住她此刻的表情。
沈因弯唇:“你好,妹妹。”
他脱口的瞬间,有一缕坚不可摧的丝线悄然勾连。
扯不断,烧不烂。
永永远远,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