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兄弟为比邻
夏历十月底,西历十一月最后一个礼拜日,申城盎格鲁租界威妥玛路。两侧丹桂花期已过,仍余碧绿浓密的枝叶遮荫,各家庭院篱笆内五颜六色的秋菊争奇斗艳,全不见北方秋冬萧瑟之意。
七号巷甲-3号住宅,徐文约推开大门,望见眼前美景,神情温和轻松,叹道:“西风门径含香在,除却陶家到我家。还是南边风物宜人,在北边可见不着这等好花。”
黎映秋担惊受怕两个月,终于等得丈夫平安到来,又安心休养数日,再不复当初连夜逃出江宁时憔悴模样。闻言挽上丈夫手臂,笑盈盈道:“毕竟南边暖和,这时节在海津,早该穿大衣了。”
两人一个西装衬衫,一个旗袍披肩,正是要出门的装束。
黎映秋接着道:“郑姐姐怎的还没好?不是小华那丫头又出什么花样了罢?”边说边回头,正看见郑芳芷牵着颜舜华从里头出来,母女二人均身着蓝色旗袍,一深一浅,配米白绒线开衫,十分雅致。
黎映秋松开徐文约,高高兴兴迎上去,转而挽上了郑芳芷胳膊,笑道:“郑姐姐和小华这般穿,一个似女先生,一个是女学生,当真有趣。早知道,我也换身阴丹士林旗袍好了。果然还是申城最摩登,这新式旗袍样子,耐看得紧。”
三人站成一排,倒似三姐妹一般。徐文约退后两步,非常绅士地伸出手:“有请女士先行。”
三位女士便嘻笑着下了台阶,走出门廊,徐文约笑眯眯地跟随在后。不大工夫,来到丙-1号门前。大门吱呀一声,颜幼卿与安裕容并肩而出。前者黑色立领学生装,戴薄呢学生帽。后者浅灰格子西服,配白色礼帽,绛紫色领带。一个端庄文秀,一个俊美风流。看见徐文约一行,两人相视一笑,几步下了台阶,却不继续走,而是驻足侧身,安裕容伸出手:“有请女士先行。”说罢鞠躬,行了个夸张的西洋礼。
郑芳芷与黎映秋掩嘴直乐,颜舜华“咯咯咯”笑弯了腰。
安裕容挑眉,徐文约笑而不语,一个劲儿在后头摆手。
郑芳芷道:“裕容和文约果然不愧是兄弟,连装模作样的派头都一个样。还是幼卿老实,不跟你们两个一般搞这些花里胡哨。”扫视一圈,问,“皞儿呢?”
颜幼卿应道:“还在楼上。说是叫我们尽管先走,他肯定跟上。”
话音未落,二楼阳台上冒出一个身影。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身手敏捷如灵猿,抬腿翻出栏杆,两手搭在斜对面房子后廊石柱檐角上,脚踩住一楼铁艺窗花架子,三两下便落了地。那斜对面供他借力的廊柱,正属于徐文约租住的甲-3号。
威妥玛路7号巷道,两侧各有数条小巷不等,洋人以西文字母编排,夏人则用甲乙丙呼之。单双异号相对,同号则相邻,故甲字巷与丙字巷彼此紧挨。每条小巷内又有两三栋住宅不等,安裕容租下的丙-1号,与甲-3号恰成斜角相连。徐文约住进这里,两家恰做了近邻。
早在离开申城出发接应徐文约之前,见了杜家乱糟糟的状况,安裕容心中有数,便暗中托人留意合适的房子。得知甲-3号空出,郑芳芷第一时间出面将之租赁下来。徐文约一到,小两口直接入住。甲-3号是一栋三层洋房,原本计划杜召棠一并住进去,说不定还要安排杜家其他人。谁知杜大少随同安、徐二人前往河阳见了魏同钧一面,直接留在军营,专心为魏司令效力去了。徐文约带着两箱配安多芬换来的银元到申城,大半转交给杜老太爷,剩下的足够他夫妻安顿在租界洋房里。只是两口子怎的也用不上三层楼,因此黎映秋极力相邀,请郑芳芷母女搬过来作伴。
黎映秋擅自到申城后,黎家曾派下人送来一封信及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银。东西送到河滨码头区现杜宅,杜老太爷做主,叫杜三少给安裕容打电话,最终转交到黎映秋手中。黎家随同江宁政要迁往蕙城,到底放弃了嫁作人妇的女儿。黎映秋大哭一场,彻底想开了,不再纠结此事。经过多番变故,她如今对郑芳芷最是信赖亲近,郑芳芷自不会与她计较从前些微龃龉。徐文约到来,两家比邻而居,互相照应,十分和睦融洽。今日礼拜日,约好了同往茜园,参加同声诗画社的周末沙龙。
郑芳芷母女俩捱不过黎映秋苦劝,与兄弟同住也确实有些拥挤尴尬,于几日前搬进甲-3号。颜皞熙本该换到一楼,好叫小叔和容叔搬回二楼。只是他已经国中三年级,课业繁重,近日忙于月末考试,尚未来得及挪动,倒方便了每日翻栏杆,爬窗户,练练跟小叔新学的国术绝招。
郑芳芷对两个孩子实行半放养教育,看见大儿子这番举动,只板起脸淡淡道:“若是摔断了腿,学堂里耽误了功课,自有先生教训,至于家里,不要指望有人伺候你吃喝拉撒。”
颜皞熙抻抻新换的衣裳,与小叔同样的学生装,挺括漂亮,面色得意:“不过两层高,哪里会摔。”他很早就惦记着要跟小叔学功夫,总因这样那样的缘由不得实现,如今终于夙愿得偿,虽然错过了合适的年岁,更兼业余时间有限,小叔也并不肯收徒,但在软磨硬泡之下,到底学了点防身健体的基本招数。
颜舜华见母亲脸色不好,忙打岔道:“小秋阿姨,你第一次参加蓝先生和谢先生他们的诗画沙龙,有没有准备作品呀?”
同声诗画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以诗画会友,结交知音。若要参加其社内沙龙,一是要有熟人引荐,二是须准备一份原创作品,或诗或画,在沙龙上供同好品评。
黎映秋虽已成婚,年纪不过双十出头,正是喜好新鲜热闹时候,对参加这场文艺沙龙期待已久。闻言,略带羞涩道:“这个郑姐姐提前告诉我了,我也不会画画,就……准备了一首小诗,今天恐怕要献丑了。”
三人话题转向诗画品评,颜皞熙朝妹妹递个感谢的眼神。
那边三位成年男士均忍俊不禁,安裕容向徐文约道:“茜园就在盎格鲁租界里,距离此地不远,没必要坐汽车。拐出巷口,叫几辆人力车便是。”
徐文约颔首,颜皞熙机灵地冲到前头,拐个弯消失在巷口:“容叔,我去叫车!”
徐文约道:“看得出来,他们跟你相处不错。”
安裕容背起双手,满面得色:“皞儿学堂里功课渐难,小弟不才,侥幸能指点一二。”
徐文约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拍。颜幼卿抿嘴不语,紧赶几步,也去前头拦车。
自打春天里江南艺专在茜园成功举办首场画展,又赢了与保守派卫道士的官司,此地便成为文艺界新锐汇集之所。同声诗画社创办数月,名声初显,每逢周末沙龙,能诗擅画的青年男女汇集于此,声势颇为可观。
徐文约是第一次来,看见园内西洋建筑配江南园林的格局,叹道:“如此东西合璧,兼有水乡之灵秀妩媚,比之其他洋房花园,更见魅力。怨不得这些诗人画家们,喜欢这个地方。”
沙龙已然开始,郑芳芷领着黎映秋以及两个孩子,正在里头听诗画社成员们品评习作。安裕容、颜幼卿则陪同徐文约坐在外边露台上说话。礼拜日茜园客人不少,楼下花园内绅士淑女三五成群,络绎不绝。三人身处露台属于书画社租借的套间,不与其他区域相连。此刻书画社成员都在屋内参加沙龙,露台恰好空出来,倒是方便了他们。
“不止景致好,其他方面也不错。”安裕容说着,扯了扯窗台下的拉绳。不一会儿,便有侍者送上西式茶点,摆放妥当再轻手轻脚退下去。
徐文约喝了一口红茶,靠在椅背上,惬意无比。半晌,方长叹道:“若得长日如此,夫复何求?”
三人心知肚明,此语不过一时感慨。于此南北对峙混战时期,眼前安乐繁华,堪称奢景。
颜幼卿看他一眼。经过这些天休养,文约兄长回来不少肉,与当日瘦得差点脱相的凄惨模样不可同日而语。回想起来,仍旧心有戚戚。
当日与安裕容汇合后,成功歼灭遭遇的北新军小队,颜幼卿便携带配安多芬悄悄脱离队伍,提前赶至铜山大营杨元绍处。两人将药物清点分配明白,颜幼卿不做停留,径直返回申城。而徐文约等随同安裕容滞后几日抵达铜山,略加休整,转身便前往河阳与魏同钧当面交易。为安全起见,杨元绍派刘达先专程护送至河阳司令部。魏同钧手下的两个准尉官费尽心机,终究未能寻得机会截胡,其间种种疑惑憋屈,不必细表。
正是这一趟河阳之行,杜召棠直接投靠了北伐军中炙手可热的魏司令。他自京师来,身上还顶着北方军政府文教司职务,又知道许多祁保善方面最新内幕消息,此番弃暗投明,魏同钧意外惊喜,面子里子俱全,自然欢迎之至。纵使对安裕容兄弟背地里的小动作暗藏不满,也都宽宏大量不再计较。
待得徐文约离开河阳,抵达申城,距离中秋后安、颜二人出发接应他,已然过去将近一个月。
“唉,不知召棠乍入军营,状况如何。外祖父大人始终惦记着叫他到申城来,别的不说,总要一家子聚齐了过个年。”徐文约与这位表内兄一路南逃,端的是同生共死,结下深厚情谊,心知他身为杜家长子,此番虽说为家族出头,也顺带给自己夫妻及兄弟以庇护,难免惭愧惦念。
安裕容安慰道:“此前我与文约兄也提过,这位魏司令是十分爱惜羽毛之人,表面行事颇有几分儒将风度——此一点比起祁保善更为明显。况且北伐军正是缺人的时候,杜兄以嘉宾身份入幕僚,在后方做做参谋事务,不说多么风光,安全想必无虞。”话锋一转,“倒是文约兄你,这些天日日在外奔忙,急于谋事,要我说,实不必如此急迫。”
徐文约甫至申城,安、颜二人曾邀他一起做舶来品生意,他却没有答应。一者不愿平白占兄弟便宜,二者直接经营生意并非他所喜欢与擅长,心里仍惦记着做报业,歇了没两天,便四处联络,寻找机会。
颜幼卿帮忙劝道:“这边冷起来也快得很,还有一个月学堂便放寒假了,文约兄不如好生休息,有什么打算,年后再说。”
安裕容点头:“幼卿说的是。自去岁我与幼卿离开海津南下,这一年多来文约兄辛苦操劳,着实不易。年底谁家不忙着结算收工?连战事都暂且停歇了。不如等开春再说,届时不论是寻个合适的东家,还是自己重起炉灶,办报办杂志,都不是难事。”
徐文约低声道:“我算什么辛苦?之前京师海津两地来回,不过是些琐碎。南来路上虽耽搁许久,终究运气好的时候居多,谈不上遭罪。倒是你们两个,跟着尚先生……唉……幸亏你二人福大命大,只可惜……”抹一把脸,抛开杂乱思绪,“咳,不提这些,幼卿说还有一个月学堂便放寒假,这边学堂怎的放这么早?”
安裕容解释道:“革命党政府近日颁布公告,鼓励民众过新历年,不过旧历年,故实行新的学校校历,元旦前夕放寒假,一月末开学,旧历年期间照常上工上学。”话语间略带嘲讽,“政府为北伐运动壮声势,创造了若干新气象,此乃其一。”
“这……不大容易施行罢?”
“无非发号施令而已,有什么容易不容易。老百姓该怎样还怎样,只是学堂、工厂、商号等定要遵照执行。所以幼卿才劝你,索性多歇一个月。尚先生在清湾镇留下一座小庄园,我们打算到那里过新年。文约兄和嫂子若不去凑杜家的热闹,不如与我们同行?”
徐文约听他提及尚古之,道:“既是尚先生故居,自当前去瞻仰。”
安裕容道:“什么瞻仰不瞻仰,尚先生为人不重虚礼,不在乎这个。是一所休闲别庄,乃先生遗赠,当初借给我们暂住,临终前大概还惦念着我们兄弟没地方落脚,竟特地嘱咐了此事。你要愿意去,他泉下有知,定然欢迎。”
徐文约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代大贤,一面之缘竟成永诀,憾甚!憾甚!”问起尚古之埋骨之地,决意择日前去祭拜。顺势细问这一年多来安、颜二人在南边的许多内情。
主要是两位兄长谈话,颜幼卿一旁倾听,偶尔牵涉到自己经手的人与事,回复几句。手里得闲,把碟子上配红茶的方糖搭积木般一颗颗垒叠起来,不知不觉立了根高高的螺旋柱。
徐文约与安裕容正说到当前局势:“眼下南北相争,谁输谁赢,众说纷纭。要我说,哪里有什么输赢?两败俱伤而已。干戈寥落,山河破碎,何来赢家?”
随着他的话音,“哗啦”一声响,方糖柱瞬间倒塌,散落满盘。却是安裕容按捺不住手痒,碰动了其中一颗。颜幼卿瞪他一眼,恰听见徐文约几句话,再兴不起重新垒叠的兴致,罢手靠在椅背上,望着楼下花园发呆。
三人一时尽皆沉默。安裕容提起茶壶,将半空的杯子添满。
忽闻室内传出阵阵欢快笑声,徐文约叹道:“还是年轻好啊,无忧无虑。”
安裕容忽地站起身:“这说的什么丧气话,你我也不老哇。”拉起颜幼卿的手,“走,我们也进去凑凑热闹。”顺手扯扯拉绳,叫来侍者,做东给书画社沙龙添些茶点。
三人进到室内,正好侍者送上新做的饮料吃食,遂引得一阵欢呼。书画社成员本约定轮流做东,但搞文艺是一桩十分费钱的事业,即便家境好,手头也没有多少余钱。茜园主人在房租上给了沙龙极低的优惠,其余消费可不打折扣。众位年轻男女,这时端了高馡蛋糕之类,纷纷开玩笑,感谢大玉老板小玉老板恩德,连徐文约也赚了好几声“老板”。
徐文约常年与文化人打交道,看见这些年轻的诗人画家,不免倍感亲切,十分自来熟地问道:“你们刚才笑得高兴,不知是谁说了什么高明的笑话?”
被他正经一问,好些人倒不好意思了。今日谢鲲鹏不在,蓝靖如为头,回复道:“是编了几句顺口溜,讽刺大学校园里不良风气,粗糙得很,自娱自乐罢了。”
郑芳芷凑趣笑道:“蓝先生但讲无妨,二位玉老板和这位徐老板,皆是开明随和之人。皞儿华儿在里间画画,不必顾忌。原本就是你们放松玩乐的时间,没得叫我们几个外人扫了兴。”蓝靖如是夏新中学美术教员,郑芳芷便随孩子们称一声”先生“,以示尊重。
蓝靖如腼腆一笑,道:“芳芷姐这般说,那小加你便献丑罢?”
那被称作小加的男青年也笑了,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拿出朗诵诗歌的架势,大声道:“大学堂,多稀奇,跳跳交谊舞,念念ABC。交学费,不念书,每天打麻雀,日日追密斯。扑克牌,咖啡馆,喝杯红绿酒,玩玩女店员。……”
一首打油诗未曾读完,众人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徐文约道:“此诗明白晓畅,朗朗上口,戏谑之外针砭时弊,颇合镜轩先生‘我手写我口’之精神。”
小加连称不敢:“哪里当得起先生如此赞誉,不过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便是我们诗画社社刊也不肯要的。”
蓝靖如道:“哪里是我们不给你登?分明是你自己怕挨揍,不敢登出来。”
一众青年男女便又笑闹起来。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有郑芳芷从旁解说,徐文约三人才知诗画社最近流行写讽刺白话诗。这个东西一旦有人开了头,便如同传染疾病般疾速扩散开来,竟发掘了几个善于刺贪刺虐的人才。便是蓝靖如自己,也耐不住手痒,写了首白话新诗,将政府新出台之强改寒假日期政令讽刺一番。中有一节如下:
“你叫上学的早一月过冬,
”上工的早一月过冬,
“行商的早一月过冬,
“你可使唤得动天公?
叫他颠倒了季节与晨昏?”
登在社刊《同声》杂志上,引得许多人拍手叫好。
颜幼卿与蓝靖如关系不错,见他们提起社刊,心下一动,忽道:“靖如,你不是一直想找人请教如何与书局合作,扩大《同声》杂志发行之事?”
蓝靖如喜道:“正是,你有门路?”
安裕容插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指徐文约,“这位徐老板,乃是海津《时闻尽览》报社社长,出身江宁《时闻尽览》总部。你找他问书局发行杂志之事,正是问到人家饭碗里去了。”
徐文约闻言,顿时兴趣十足:“你们的社刊,可否叫徐某人也拜读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