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匕首现图穷

宋承予逝世,与尚古之遇刺、祁保善之死一般,皆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国之大事。表面看,论当时内外震荡程度,仿佛不如后两者,但明眼人都知道,其于国运民生长远影响,实则不可估量。眼下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新任北伐军总司令魏同钧承其遗志,兼任党主席之位,党务军务集于一手,成为当之无愧大夏第一人。魏同钧本身算得革命党元老,既有追随护卫魁首之殊荣在前,又有促进国家一统之大功加身,谁都看得出来,来日北伐胜利,重新投选大总统,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此前因申城医院设备先进,厉害的洋人医生也多,宋承予病势严重时,便悄悄从蕙城来到申城接受治疗。最终医治无效不幸逝世,葬礼却没有办在申城,而是遵照遗嘱,回了革命党发祥地江宁。好在江宁距离申城不远,往来交通方便。灵柩迁徙时,不但魏同钧本人亲自护送,且申城政要无不跟随,呼啦啦去了上千人,声势之浩大,礼节之隆重,不愧国葬之名。

不仅如此,各地北伐军首领无不赶至江宁送葬,就连身在蔚川前线的蕙城军司令范济白,也放下军务亲身奔赴江宁,送宋先生最后一程。

与此同时,申城各界或官方动员,或民间自发,纷纷举办悼念共和缔造者宋承予先生的活动。便是颜皞熙一个小小国中三年级学生,礼拜日从学校回家来,也带着创作纪念文章的作业。为了写好这篇文章,他专程向心目中自认最能指导自己的大伯徐文约请教了一番。徐文约倒也没有因为只是个中学生而轻视他,正经抽了点空,郑重坐下对谈。谈论一番后,夸赞道:“你这独立共和、民生平权之论,说得头头是道,是学校里公民课老师教的?”

“公民课老师提了一点,不过说得挺模糊。是教国文的江老师,他也管我们男子宿舍,放学了主持读书会,特地讲过国父思想。这篇《悼国父》就是他留的国文作业。”

两人又交流一阵,徐文约道:“你们老师讲得挺好。不过这些东西,一则你如今年岁尚轻,阅历经验不够,故而难以理解。二则么……终究还是有些空中楼阁,好比理想之国、乌有之乡,看不到现实样例,理解不到,也实在怨不得你。就说这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你可以去问问你小叔,他刚替诗画社做了一场乡间观察回来,大概能给你讲讲地权是怎么回事。你也不妨去问问你安叔,所谓资本又是怎么回事。”

颜皞熙疑惑:“徐伯伯你是不是把标识举措的‘平均’和‘节制’忘记了?”

徐文约笑了:“这个么,等你明白了什么是地权和资本,再去学校问老师罢。”

颜皞熙眨眨眼:“那……安叔是资本家么?”

徐文约哈哈大笑:“你安叔连个作坊都没有,是哪门子的资本家?不过他确实常跟资本家打交道,你的问题他肯定能回答。”

“那徐伯伯你呢?”

“你安叔好歹还有个小破铺面,徐伯伯我呀,就只有手头一枝笔而已。”

颜皞熙又拿着作业去请教两位叔叔。颜幼卿从元宵节跟随陈阿公下田说起,说到自己小时随父兄巡田收租之事,颜皞熙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些,兴致盎然,追问了许多祖父与父亲旧事。末了感叹道:“原来咱们家从前竟是大地主。”

“颜氏家训忠厚持家,待佃农并不苛刻。况且历代皆开办义学,回馈乡里,只能说是薄有田产的诗书之家。”

颜皞熙支着脑袋想象一番,这些完全不在他的记忆里,不禁好奇向往。可惜时过境迁,往昔风光烟消云散,最终只能与小叔约定,等放暑假一定带自己去别庄,仔细做做乡间观察作业。

安裕容在一旁拍拍他肩膀:“资本这事儿我只能给你隔靴搔痒讲讲,说不定错漏百出,回头倒叫你被老师同学笑话。你不是跟诗画社上下熟得很,去问问谢鲲鹏,能不能参观参观他家里的造纸厂、印刷厂,实地看看资本家跟工人怎么回事。我记得社里不少人去参观过,他应当是不介意这个。”

颜皞熙高兴得很,直拍自己脑袋:“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江先生的读书会只能放学后在宿舍开,蓝先生提过想来却没时间,我可以替他把江先生请到诗画社沙龙去呀!礼拜日宿舍不设门禁,正好可以邀他出来。”

安裕容听见,与颜幼卿对视一眼,问道:“‘同声’诗画社的沙龙,还每个礼拜都办着呢?”

颜皞熙不明就里,回答:“办着呐。上个月把时间改在了礼拜日晚上,我正愁不凑巧,礼拜日晚须得回宿舍应卯,没法参加,这个月又改回来了,还是礼拜日上午。上一回刚结束‘寒流春耕’主题,眼下正讨论下一期用什么新主题呢。”

安裕容点点头,向颜幼卿道:“听文约兄提起,这两期诗画社社刊改成文艺类书册,已经通过审查,送去谢家印刷厂开印了。”

颜幼卿明白他未尽之言,大约宋承予死得突然,打断了魏同钧许多布置,申城上下全面肃清活动暂时平息下来。然而谁也不知道,江宁葬礼之后,魏总司令会如何动作。是重回申城坚持肃清?还是奔赴前线继续北伐?

抬头向颜皞熙道:“诗画社的沙龙,能不能歇歇,暂且不要去?你如今整日在学堂,一礼拜就这么一天假,不如带着妹妹回来,用心做功课。”

“小叔,正是一礼拜才这么一回,机会难得,所以要去哪!功课在沙龙做更方便,蓝先生谢先生都在,正好解答难题。”

安裕容帮腔:“你小叔是想你们了,想叫你们两个回来陪陪他,他不好意思说。”

颜皞熙转转眼珠:“安叔,小叔哪里用得着我们陪——”

颜幼卿只好咳嗽一声,换个由头:“你两个毕竟未成年,到处乱跑,万一……”

“哎,小叔,安叔不是常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作为你的亲侄儿,本人不说文武双全罢,怎么也有自保之力。要不,礼拜日我把妹妹先送回来再去?”

颜幼卿颇感无奈。许多隐情忧虑没法明说,转念一想,当初长兄去世,自己被迫独立支撑,也正是侄儿如今这个岁数。为其挡风遮雨,终须任其栉风沐雨。遂道:“便如此罢。你也确实大了,凡事多动动脑筋,切莫鲁莽。”

安裕容想想自己这个年纪时候做派,不堪回首,更觉无颜教训,摆出长辈模样叮嘱:“记住你小叔的话,万一有事,马上给家里打电话。”

吃罢晚饭,两个孩子乘车回了学校,徐文约也缩回二楼书房做自己的事。自从黎映秋随同郑芳芷移居清湾镇庄园,因嫌弃家里冷清,他整日盘踞在兄弟宅子里。近日更是干脆留宿书房,彻底懒得回去了。

安裕容、颜幼卿仍旧坐在一楼客厅,整理生意上各类单据。安裕容瞥见茶几上随意扔着的报纸,道:“下午叫皞儿打岔,今儿个的新闻还没看。阿卿,给阿哥念几则来听听。”

看报读报,既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亦是两个人之间独有的情趣。颜幼卿犹记得,曾经如何懵懂无知,便是在一日日为峻轩兄读报的过程里,懂得了许多大事。后来常日忙碌,更兼自己见识增长,渐渐不再亦步亦趋听从峻轩兄教诲,如这般促膝并肩,一个念,一个听的时刻,实在是久违了。

也不拘报上写了些什么,拿起一张开口念道:“本报江宁快讯:宋公国葬仪制议定。”心想原来是有关宋承予葬礼报道,大约老生常谈,不会有什么重要内容。本想换一则,见安裕容手里拢着几张发货单据,动作从容悠闲,神情恬淡安详,似乎也并不在乎念的什么内容,遂继续道:“此前有关宋公葬礼仪制,曾几方争执,不乏主张国民礼制者。然宋公有殊勋于国家,其毕生存留最大事实,为反对专制之奋斗,反对腐败之奋斗,及为政府正义之奋斗,此种思想已深入全国人心。若以此功勋论,国葬礼制实至名归……”

安裕容颔首:“宋承予作为华夏革命肇始领袖,与其评定武功实绩,不如衡量思想影响。这话没说错。只是国葬这回事,又是个什么章程?革命党并无先例,总不能照搬祁保善的葬事罢?真往大了办,钱财也不是个小数目。”

祁保善至死不忘复辟,其葬礼也堪比帝王。当时报纸上照片纷至沓来,举国皆知。

颜幼卿往下扫视几行,道:“新闻里没提。后边只说‘江宁各方议定,宋公葬礼为国葬仪制。礼仪细则,当于寝陵竣工之前公布……’”

接下来便是长篇累牍关于仪制及寝陵方面的说明。原来早在宋承予病势沉重之时,便已遵照其愿望,于江宁城中练江南岸紫霞山选定良址,建造寝陵。因其病情恶化速度出人意料,三月底逝世时,寝陵尚未竣工,灵柩暂厝于紫霞山麓停云寺,灵堂与追悼仪式亦设于此。

“原来如此。看来这葬礼,一时半会竟办不完了。”

“恐怕是这样。啊,这后边还有一篇,《国葬筹备委员会成立通告》。”颜幼卿念道,“经党总部执行委员会委员共同推举,范济白出任国葬筹备委员会会长。”语音不由得一顿。安裕容随即抬起头,望向他。

“谁?谁做国葬筹备委员会会长?”

颜幼卿把白纸黑字铅印的姓名仔细再看一遍:“是范济白。蕙城军司令……范济白将军。”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没说话。安裕容放下手中单据,叹口气:“龙翔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是落入地头蛇手里。范济白这个蕙城军司令,怕是到此为止了。”

稍微关注时局者便能知道,范济白身为革命党蕙城军司令,三月底匆匆离开北伐蔚川前线,前往江宁为宋承予送葬。谁能想到,这一趟,直接把自己送成了葬礼筹备委员会会长。如今葬仪未定,寝陵未安,追悼典礼之后,还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彻底了事。军权旁落他人之手,已成不可挽回之定局。

颜幼卿虽不识此人,却还记得约翰逊卸任蕙城征税官,来到申城后,饭桌上的感慨评价。

——范济白将军,乃一时人杰。

安裕容问:“国葬筹备委员会还有哪些人?”

颜幼卿将后头一连串名字念了。有听说过的,也有素未闻名的,然可以想见,除去革命党内闲人清流,剩下的,多半是遭褫夺实权的唐世虞旧部或其他异己人士,发配到表面风光的国葬筹备委员会来任个虚衔。

颜幼卿站起身:“文约兄还没看过今日报纸,我送上去给他也瞧瞧。”

安裕容拍拍他的手:“嗯,一起去。”

四月里的一天晚上,家具都落满灰的七号巷甲-3号宅子忽然来了两位客人。久按门铃无人应答,转而来到斜对角的丙-1号门前。由此可见,来人与两家人皆相熟,知道徐家若无主人,便可去玉氏兄弟家里询问。

数日后,一些年轻人笑笑闹闹打开甲-3号大门,上下清扫收拾一番。次日又乘车搬来许多东西,将一楼大小厅屋布置成书画室、会议室模样。

邻居有好奇者相问,原来是近年江南文艺界青年社团之翘楚——“同声”诗画社转租了此地,用作社团活动场所。

同声诗画社原本常驻“茜园”。“茜园”同属盎格鲁租界区,围观人中不乏知情者,见他们搬家到此,也不觉奇怪。大商人乌伯蕴为支持北伐,将自己名下的花园别墅“茜园”无偿捐出,算得本地最近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据说乌老板私心里想把这园子赠与魏同钧司令做行辕,被对方拒绝了。魏司令并没有来住过,而是转手交给党部,用作接待贵宾的地方。

“茜园”易主,成为革命党官方行馆。因其位于租界区内,接待的所谓贵宾,实则为魏同钧着意结交之洋人各方代表。如“同声”这般民间组织,自然只有灰溜溜赶紧搬离的份儿。此事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应对时间,谢鲲鹏本想从自家产业里寻个地方,暂且安置,奈何与长辈起了矛盾,各执一端难以调和,竟一时无法可施,既找不到房子,也凑不出银钱。还是蓝靖如无意间同颜皞熙闲谈,问候叔伯家人,想起他两家女眷如今闲居乡下,两栋洋楼差不多空出整一栋,忍不住便打起了主意。

“有什么办法?”徐文约无奈摊手,“这帮年轻人都求到咱们面前来了,难道眼睁睁看他们在外头流落么?瞧这个架势,就此停下沙龙活动是不可能的。与其任由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随心所欲搞,不如放到眼皮底下,咱们随时能关照。也省得两个孩子不安生,皞儿乱跑,华儿抱怨。再说,社刊发行部原本也是临时放在家里,这回发行和沙龙并到一块儿,倒省了来回跑腿取稿改稿的工夫。”

徐文约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服对面安裕容、颜幼卿二人,还是说服自己。末了长叹一声:“俗话说,堵不如疏,他们终归……干的不是坏事。”

“文约兄不是与谢鲲鹏说好,只租借一月暂作周转?我们都上心些,别叫他们出岔子便是了。魏同钧即将率余部北上,江南肃清之风迟早要平息——”安裕容嗤笑一声,“魏某人屁股底下的位子眼看坐稳,等过了这个风头,凡事自当别论。小孩子不懂这些道理,你我还不明白么?”

颜幼卿疑心峻轩兄话里的“小孩子”,说不定也包括自己,认真点点头:“我明白的。靖如他们,我也会找机会私下里说说……”

安裕容这回当真笑起来,可惜有些玩笑话只适合两个人独处时候说,遂捋一把他头发:“现下还明白不了的,是皞儿跟华儿。”

徐文约也笑了:“原本便计划天气转暖,接映秋她们回城住。房子最多也只能让他们借用一个月。”

申城西医发达,徐文约听从约翰逊建议,决定让妻子秋天住进租界医院待产。估计再有一个月,前线持续向北推进,申城作为后方,当渐趋平静,届时正好阖家团聚。

颜幼卿看看两位兄长,道:“去年峻轩兄与我前往河阳见魏司令,随后转道铜山北上,接应文约兄,期间只剩嫂嫂与皞儿华儿妇孺在家,多得靖如他们照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裕容搂过他肩头:“认识这么久,咱们能不知道么?放心罢。”

如此过了两个星期,根据报纸消息,前往江宁追悼宋承予的各方人士纷纷返回。悼念仪式结束,灵柩却须待寝陵竣工方可落葬。正如安裕容等人所料,“国葬筹备委员会”各位委员,一时半会是离不开江宁了。前线战事复起,能得到一手消息的朋友,如杨元绍、张传义、刘达先,皆在军中,联系不上。倒是杜召棠一直留在申城替魏同钧办事,暗中透露魏司令近期行踪,道是往河阳大营督军去了。

又是周日,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一早便奔去隔壁,参加诗画社沙龙。徐文约过来蹭个早饭,也回去了。自从把宅子一楼租借给谢鲲鹏,他便跟着搬回自家楼上,所谓“放到眼皮底下”,果未食言。待到中午,他照例过来蹭午饭,不等颜幼卿发问,便道:“谢鲲鹏他们几个去印厂看社刊进度,皞儿华儿也跟去了。皞儿不是一直想参观工厂?谢鲲鹏答应带他们进去看看,顺便在那边吃了午饭回来。”

饭后,恰逢邮差送来郑芳芷、黎映秋从江南艺专转寄的信件,徐文约便没急着走。正要拆看家信,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响,有人急步闯将进来。抬头看去,竟是颜皞熙拉着妹妹,后头跟着谢鲲鹏、蓝靖如,四人灰头土脸,形容狼狈。

三人惊得都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我们遇上罢工了!印刷厂的工人罢工了!”颜皞熙答道,话音里不见惊慌,倒有几分莫名兴奋。

徐文约道:“先擦擦脸,坐下说。”

安裕容起身吩咐女佣送上水盆毛巾。颜幼卿拉过兄妹俩,上下查看一番,除去身上有些脏污,颜舜华辫子散了半边,并无损伤,顿时放下心来。

徐文约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鲲鹏道:“唉,工厂去年底成立了工会,这几个月一直闹着减工时,加薪资。我们去得不巧,昨日工人代表和家里谈判没谈妥,谁知今天就直接罢工了。也是我去晚一步,家兄冲动,带人与对方起了冲突……”

蓝靖如跟他熟,拍拍衣摆上的灰,直言不讳:“你去得早也无用,谁听你的?我看工人们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还让我们进去看了印好的社刊。只是你家那个大哥,太过蛮横。你瞧见他往我们书本封皮上踩的黑脚印子没有!”

颜舜华撅起嘴:“就是,真蛮横!”

安裕容当即打发她上楼,颜幼卿、徐文约一齐板脸,小姑娘虽不情愿,到底有些后怕,跟随女佣梳洗去了。

徐文约向谢鲲鹏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谢鲲鹏颓然道:“晚些时候,我私下找相熟的工人,给点儿辛苦费,先把印好的社刊运出来。家里那边,只能再回去找父亲和祖父,仔细劝一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