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丹心寄苍穹
自从收到颜幼卿委托江南艺专俞蜚声打来的平安电话,安裕容同徐文约二人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紧锣密鼓做起了各项准备。尽管钱万章曾表示没有问题,两人并没有立刻返回威妥玛路七号巷的住处。爱多亚大饭店贵是贵,毕竟住得安稳。直到三天后,确认附近便衣撤走,两人才趁夜色回家,迅速收拾了家中要紧的票证细软,存放到爱多亚顶层套房保险柜里。至于其他重要物品,一直收藏在花旗银行的保险箱内。
徐文约手头自己的事不算多,故大主笔临时改行做经济,蹲在房里帮安裕容盘点玉颜商贸公司账目。爱多亚饭店与铺面不过前后隔几条街,考虑到两边均有电话,为安全起见,也为节省时间力气,孔文致仍驻守店铺,每日通过电话交流。依安裕容的意思,日常生意该怎样还怎样,只压缩了占据大量现金的高价货品,减少了零散货物出进。如此将资金和精力逐步收拢,却叫外人无从察觉。
至于安裕容自己,主要还是跑大客户。收回拖欠的货款,结清未交付的货品。一些较灵活的订单,则与对方协商放宽时间限度。毕竟即使去到明珠岛,生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若是情况好转,或许不必太久,便可以返回申城。
——只不过,这后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五月底的一个艳阳天,天空蓝得透亮,一丝云也没有。还不到盛夏暑热时候,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天地万物都显出一股光鲜活泛的蓬勃之气。街边月季花与九重葛深浅相映,烂红如血。琵琶黄桃初挂硕果,累累垂枝。距离端午节没多少天,街边饭店食肆已经挂出“预定酱肉三鲜棕、红油咸鸭蛋”的招牌,性急的人家门前则已挂起了艾叶香囊。
安裕容收回一笔旧账,心情放松,雇了一辆人力车回酒店。临近节日,街上颇为热闹。刚过正午,肚中有几分饥饿,心想回酒店也无甚可吃,不如路过旧演武场时找家口味好的饭店,自己先美餐一顿,再给文约兄带一份。是去吃宝和轩的锅烧河鳗呢还是吃小正兴的八宝套鸭?或者淮阳菜馆的清炖狮子头跟火腿干丝也不错。好久没吃点儿精细饭菜了,可惜幼卿不在,自己独个儿吃饭少了些意思。又想幼卿在庄园,自家嫂嫂与满福嫂必定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定然亏不了他。只白便宜了蓝靖如、谢鲲鹏两个混小子……
快要到旧演武场十字街口,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伴随喇叭鸣笛声响,开过来一辆卡车和几辆小汽车。车子往街口侧面一停,卡车上下来一群警察,每两人拖着一名犯人,犯人们五花大绑,背插标牌,拖下车后就在十字街当中站作一排,足有十来个。小汽车里也出来几个人,大约是监斩官之类。
四面八方的路人仿佛一下子得了讯号,呼啦围上去。互相招呼着:“毙人了!快看,枪毙人了!”
“好久不在这地方公开行刑了,难得一见呐。”
“枪子儿打人有什么好看,过去砍脑袋才叫刺激!”
也有胆小不敢看的,低下头匆匆避开,站在远处偶尔往这面偷觑一眼。
不过瞬间工夫,人力车便被堵住,无法前行。车夫问:“先生,是等等,还是绕道?”说话间伸长脖子,使劲儿往前探看,边眺望边道:“这是要把前朝刑场又用起来?一下子枪毙这许多个,得犯多大事!”
安裕容坐在车上,视线较之旁人更高,却只能透过警察们灰色白边的帽檐儿间隙,望见背对这边的一排犯人背影。看不见面孔,从后背姿势能分辨出些许不同:有人麻木僵直,有人战栗发软,有人凛然矗立。警察们动作迅速,一队人后退几步,抬起手中的枪,对准犯人后脑勺。其余人散开到两侧,维持秩序。
“绕道罢。”安裕容向车夫道。
那车夫正看得投入,一时没反应。
安裕容提高音量:“绕道。我赶时间。”
“哎?哎!这就绕、绕道。”车夫调转车头。
“砰!……砰!砰!”身后枪声响起。不知是哪个警察动作与口令不一致,抑或是一枪未能致命,又补了两枪。
车夫似乎被枪声吓了一跳,浑身颤动,车子也跟着抖了几抖。
安裕容合了合眼。正午的日头,实在太烈了些,刺得人眼睛生疼。
两天后,徐文约与安裕容再一次上门拜访杜召棠。距离徐文约上次找他帮忙不过几天,就在这几天里,杜大少爷搬了个家。
街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尤其码头区域附近,熙熙攘攘一如既往。进入城内,路人行色匆匆,茶楼酒馆中高谈阔论的闲客少了许多,才能感觉出别有一种凝重气氛,笼罩在头顶上。
杜召棠嫌弃家中拥挤吵闹,手头一有余裕,便决意搬出来。尽管家里老老小小阻拦几回,到底叫他找好地方,独个儿过起了逍遥日子。他如今为北伐军办事,不好住进租界,又要住所周围繁华便利,寻来寻去,在老城中心区域租了栋二层小楼,与旧演武场不过隔几条小街。
“唉,惨是真惨,谁说不是呢。枪声震得我这窗玻璃都直打颤!听说血淌了半条街,至今还没洗刷干净,你们过来瞧见没?我这些天都不出门。实在要出去,也绕着走。早知道这地方离刑场这么近,倒赔钱我也不想住。半个月前才签的契约,定金交了半年,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倒霉催的。”
杜召棠摇头叹气。女仆进来上了茶,被他挥手招呼下去。他一个人单住,雇了三个下人: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一个贴身伺候的年轻丫头,还有一个跑腿干粗活的小厮。
“我们过来也没走那边。你这地方位置挺好,四通八达。”安裕容道。
杜召棠得意一笑:“可不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人工物价还不贵。所谓大隐隐于市,此之谓也。”
“你知道枪毙的都是什么人么?”徐文约问。
杜召棠顿了顿,道:“听说都是新党反动分子。没日没夜审了几天,恐怕一个个都铁板钉钉跑不了。这话我只跟你们讲,千万别往外传。”看两人一眼,转口道,“放心,我打听过了,上了枪毙名单的,没有小喽啰。你们要救的人,只要不是确凿加入了新党一派,最多受点皮肉之苦,肯定没大事。不过……还是得快点儿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原本公开枪决这事儿没那么快,但是吧,新近打江宁调来一个厉害角色,党总部监察局一个科长,得魏司令赏识,升了副局长。魏司令自己在河阳坐镇,手里把着军队,派了他到申城来整顿后方。这个人,据说做事风格比较激烈。来了没几天,就收拾了许多嫌疑分子。前日街口枪毙的,不过明面上几个。暗地里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安裕容道:“劳芾然兄挂念,人已经弄出来了。都是没头没脑的混小子,细究起来,其实没犯什么大事。今天也是特地来告知一声,叫你费心了。”
杜召棠一愣,旋即堆笑:“弄出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并不追问是如何救出来的,只道:“既然人都救出来了,也算了却一桩麻烦。我这里做饭的老妈子手艺不错,南北菜系都来得,你二人不着急的话,陪我喝几盅?”
徐文约笑道:“裕容本说好今日该请你吃饭,倒叫你做东招待我们。”
安裕容捧场道:“芾然兄说手艺不错,定有不凡之处,我可期待得很。只是你搬家动作太快,都来不及准备礼物,贺乔迁之喜。我看你这客厅还有点儿空,明儿叫人送一台留声机来如何?”
杜召棠拍手:“那敢情好。还是裕容懂我!”
到吃饭时候,酒过三巡,不免又说起当下局面。酒酣耳热,彼此投机,安裕容趁势道:“承蒙芾然兄厚爱,下了个大单子,奈何存货不足,叫你多有不便。我后来想了想,纵然给你找来替代品,终究不合心意。你也知道,我是个惫懒脾气,这点生意,一直小打小闹,没想过要扩大。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仍旧拘泥于惯性,倒显得畏葸不前,辜负了大好时机……”
“可不是么?我早就想说了,有钱不赚——恐遭天谴!”杜召棠直拍大腿,“你这是想通了?还缺不缺资金?我给你拉点儿?”
“那倒不用。”安裕容笑着摇头,“不过,确实有一事,需芾然兄出手相助。”
“你说,只要兄弟我做得到。”
“你知道,这些个高档洋货,都是先到明珠岛,再从明珠岛的洋老板们手里往外发。我想,不如索性跑一趟明珠岛,当面与他们谈谈,看能不能签个专属供货协定,把生意做大些。你要的这批货的缺口,我直接在明珠岛补齐了,以私人贵重物品走洋人邮轮寄送,估计最多半个月就能到你手上,应该误不了事。只是最近本埠出港查得严,得有交通局通行许可证件……”
申城外港进出由租界联合机构与本地政府交通局共管,通常说来,洋人管洋人,夏人管夏人。最近半年,夏人进出,尤其是离港,核查十分严密。
杜召棠毫不犹豫点头:“这个好说。我与交通局的人还算说得上话。”略加思忖,又道,“谈生意不是一次的事。这样,我给你们玉颜商贸公司要个公司通行许可,可反复使用,每次出入港口登个记盖个章,事后到交通局备案即可。”
听罢此言,安裕容心中大喜。公司通行许可比之个人许可,便利多多。不仅随行人数限制更小,因默认有资产担保,核查也相对宽松。
举起酒杯,衷心道谢:“如此求之不得。要是瞧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定然一并给你寄回来。”
林满福按照玉卿少爷吩咐,每日跑一趟镇上江南艺专。五月间蔬果丰收,他每天给艺专食堂送上门,倒也不显突兀。如今正是农忙时候,他下午出发,晚饭前往回返。这个时候,学校正好结束下午课,有些爱吃新鲜一口的教员,便会拐到后门码头来,向等在这里的村民买些当日鲜货。
这一天刚卸完东西,便望见俞蜚声急急忙忙走来。
“俞先生。”
“还好赶上了。”俞蜚声递给他一本书,“上回玉卿说想借这本书,不巧我借给别人了,今日才还回来,你帮忙捎给他。”
林满福接过,看见书当中似乎夹着一封信。
“我写了几句读书心得给他。你告诉他,这本书也送他了,看完不必还我。”
林满福将书小心收好,预备趁日头还没下去,抓紧返回。恰巧碰见上村一对父子,算起来是曲里拐弯的远亲,蹲在艺专后门码头,篓子里是白天在镇上卖剩下的小鱼小虾。随口寒暄几句,那父子俩抱怨日子难过,又说起这些天村里大老爷请来了纠察队,专门对付抗租百姓,闹得四邻不安,整日提心吊胆。
“我家租地少,多数日子打鱼,没去凑热闹,躲远些也就是了。那些靠种地过日子的,这一回可全折进去了——纠察队的人有枪有刺刀,抓到人竖着进横着出,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林满福听得脑子嗡嗡响,有心多问几句,对方也说不出更多内情。只知道纠察队住在几户大老爷家里,四处抓人抢东西。他着急忙慌撑开船往村里赶,远远望见站在岸边的玉卿少爷,赶紧撑几篙划过去。
“上村来了纠察队?”颜幼卿平静的脸色沉了沉,随后道,“今日可有俞先生传话?”
“有、有的。”林满福掏出衣兜里藏得仔细的书本,“对了,俞先生说,给你写了一点读书心得,还有,书送给你,不用还他。”
颜幼卿接过去,略微翻开,发现书里夹的,其实是一封来自申城的当日电报。峻轩兄传来的,竟然不是电话口信,而是电报……心不由得也往下沉了沉。面上不显,向林满福道:“你先去找村长,说纠察队的事,我也会告诉陈阿公。事情办完就回家吃饭罢,不必过来了。”
林满福应声,上岸奔去村长家里。颜幼卿加快脚步,一面拆开电报阅读,一面往庄园走。待走进大门时,电报已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三遍,心中亦盘算清楚,想好了如何安排。
晚饭已经上桌,摆在厅屋里。颜幼卿先去厨房,满福嫂做好饭便回自家去了,陈阿公不肯与主家同桌吃饭,端着一只大海碗扒拉得正香。颜幼卿等他咽下一大口饭菜,才把林满福带回来的消息说了。陈阿公听罢,捧住碗筷愣了一会儿,才道:“这……怎么也没人来送个信……”
清湾镇上下五村,历来凡有大事,各村村老共同主持,有什么消息也互相通气。如今上村为平息抗租风波,请来了纠察队,理应提前知会各村才是。听得纠察队抓人抢东西,陈阿公顿时满面忧虑:“这是要出大乱子呐……租户都是本村百姓,谁家不是沾亲带故?闹到把外人搅和进来,又是刀又是枪的……怎么收场?一个个的,全不肯守规矩,咳!”丢下碗筷便走。
颜幼卿回到厅堂时,一桌人都在等他吃饭。郑芳芷看他神色,问:“阿卿,出什么事了?”
他把纠察队之事说了,又道:“阿哥来了信,叫我们马上动身。东西反正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再点点。”望向谢鲲鹏、蓝靖如两人,“你们也一起。”
“我们也一起?”谢鲲鹏和蓝靖如对视一眼,“是我家里有什么安排?”
颜幼卿摇头:“不是。”犹豫片刻,视线在黎映秋与阿槿两位女士身上转了转,回复道,“先吃饭,吃了饭我们去书房说。”
黎映秋想一想,大约明白他什么意思,开口道:“可是文约出了什么事?”
“文约兄同峻轩兄皆十分平安。”
“若是顾虑我的身子,大可不必。有什么消息你尽管直言,放心,我经得住。”黎映秋笑了笑,“我胆子大很多了,颜兄弟。”
阿槿左右瞅瞅,帮腔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女人?”
满桌人都望着自己,颜幼卿只好交代:“三天前,警察在旧演武场十字街口,公开枪毙了十余名犯人,据说是新党反动分子。此外,被抓捕关押、暗中处决的,恐怕也不在少数。”
“啊!”一声尖锐惊呼,是没忍住的阿槿。其余人无不露出惊恐表情,谢鲲鹏与蓝靖如更是面色惨然。
“城里风声突紧,乃是因为新上任了一位监察局副局长,行事激进冷酷,手段了得。文约兄和峻轩兄的意思,这时候什么事都不方便做,大伙儿不如暂且避避风头。已经订了后天下午去往明珠岛的船票。鲲鹏和靖如最好与我们同行。若你二人不愿意,也不勉强。出外港的船票很是紧俏,不会浪费。”又向约翰逊道,“阿哥说想邀请你们也一道过去玩玩,不知你意下如何?你们不去的话,就……”
“为什么不去?公开枪毙,实在太残忍了。我可不想留在申城看这些。明珠岛不错,很热闹。”约翰逊搂住阿槿,“亲爱的,正好你还没去过呢,我们都去玩玩。”指着谢鲲鹏、蓝靖如问颜幼卿,“他们两个一起去,算什么身份?”
“我们去明珠岛谈生意,他两个充当职员就好。”
约翰逊摆手:“不好不好。让他们当我的翻译和随从比较好。”指指自己鼻子,“我是花旗国人,没有夏人警察敢盘问。怎么样?你们两个,要不要认我做老板?”
谢鲲鹏同蓝靖如被一连串消息震得发蒙,半晌没回过神来。即使早已做好躲藏逃亡一段时日的准备,却没想过要躲去明珠岛那般遥远的地方。
颜幼卿想想峻轩兄长长一封电报内容,劝道:“明珠岛是自由港,避过这个风头,你们随时可以回来。那边机会也多,顺便长长见识,没有坏处。至于家里边,在船上拍个电报便是,无需担忧。”
那两人互相看看,反是蓝靖如当场表态:“我们一起去。几位先生竭尽心力,慷慨相助,我们感激不尽。”谢鲲鹏也跟着点了头。
商议已定,众人加快动作。默然饭罢,颇觉食之无味。颜幼卿连夜找到林满福,定下村里最大的乌篷船,打算明日不在清湾镇停留,而是直奔申城码头。这一晚灯火亮到后半夜。哪怕说是东西早已收拾完毕,真到动身,又有许多细枝末节。草草睡过一觉,陈阿公已经回来,等着送别主家。至于纠察队之事,并无他法,只能提高警惕,祈祷这帮人不要找借口骚扰到本村来。
“我们走后,剩下的粮食用具,你老尽可做主,不浪费便好。”颜幼卿道,“万一有紧急,村民可以躲到庄园来,嫂嫂只锁了书房与涵翠轩。必要的时候,给江南艺专俞先生和叶校长传信求助,他们会帮忙的。”
陈阿公一一应了,心里也知不过是庄园记在了二位玉少爷名下,他们与村子实则并无多大关系,如此叮嘱,只因为人慷慨义气而已。“少爷放心。早年改朝换代,闹得那般凶,不也过来了?这才哪到哪?没得事,没得事。”
话音未落,林满福冲进来:“纠察队来了!村口的人老远瞧见,飞脚回来报的信!”
“当真?”
“怎么不真?明晃晃的刺刀尖,隔几里路都打眼!”
“这……这……这可怎么办?”陈阿公抖手转圈,全失了前一刻的从容豁达。
颜幼卿扶住他,凝神思索片刻,转头吩咐林满福:“带陈阿公和其他村老去迎一迎,客气一点,别跟他们起冲突,尽量拖时间。实在拖不住了,再把为首之人请到庄园来。若他们问起庄园主人,不要说别的,只说是外面的大官。”
待两人急急消失,他转身入内,寻嫂嫂商量主意。时间紧迫,颜幼卿将脑子里一个朦胧念头说了,郑芳芷琢磨琢磨,点头首肯。两人几句话定了计策,当即争分夺秒着手准备。
一番忙乱布置,约翰逊、阿槿这一对入戏最快,谢鲲鹏、蓝靖如上学时偶尔演个时装剧,也算得镇定。黎映秋装扮好了,忽然抓住郑芳芷的手:“姐姐,我有点怕……露馅了怎么办?”
郑芳芷想想,一笑:“还记得你三表嫂?”
蛮横跋扈的杜家三少奶奶,别说黎映秋,便是颜幼卿都印象深刻。
阿槿连连点头:“对对对,你只要学学你三表嫂——喏,就像这样……”一双长眉高高吊起,大眼睛全是眼白,嘴抿成薄薄一线,两边嘴角下垂成“八”字。
满堂哄笑,气氛陡然轻松。颜幼卿收起笑意,淡淡道:“鲲鹏、靖如,走,跟我去拦门。”一撩衣角,腰上乌黑的手枪闪现,众人心头又是一凛。谢鲲鹏、蓝靖如想起当日在学校玉卿如何整治上门讹诈的无赖,豪气顿生,配合匆忙收拾的妆容,倒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气势来。
三人打开大门,正撞上陈阿公等几位村老引着纠察队往这面走。
颜幼卿一声断喝:“站住!”
纠察队为首二人吓得愣了愣神,待反应过来,脸上似有怒色,又强压下去。陈阿公道:“这二位队长,说是奉了上面的指示,巡查乡里,清剿抗租暴民。我已经给他们讲过了,我们村压根就没有抗租的暴民,这阖村的土地,都是一家的,今年的租还没收呐,抗什么抗……这不,他们非要来主人家问个究竟。”
颜幼卿抬首睥睨:“你们是那支队伍的?哪个长官手下?”
那两人被他震住,不由得回答:“我们是青浦县纠察所戚大队长手下。”
“什么戚大队长,没听说过。”
“你!你是什么人,敢妨碍我纠察队公干?”为首者之一叫嚣着,挥手叫手下往前冲。
“砰!”一声枪响。谁也没看清颜幼卿动作,子弹在那人脚边炸开一个坑,土块碎石飞溅,打得近旁几人哇哇叫痛。随即一阵风过,劈里啪啦几声响,前排队员手里长枪尽数掉落在地,个个手臂酸麻,半晌也不敢上前去捡。
“长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长官,这所宅子的主人是……”
颜幼卿点点身后大门:“尚贤尚古之先生,鼎鼎大名的革命元勋,听说过没?这里,就是他老人家的别院。这个村子,也是他老人家的田产。你们要巡查清剿,记得往别的地方去。还有,清湾镇什么时候归隔壁青浦县管了?你们戚大队长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
那两人对眼望望,一个赔笑道:“也不是我们要来的,是清湾镇有人请我们来。早知道这里是尚先生宅邸——不过,尚先生不是过世一年多了?没听说他有后人呐?”
颜幼卿冷笑:“你倒也不算孤陋寡闻。有些事,外人可不知道。尚先生临终,把这宅子送给了他的心腹手下。这个人,说出来怕吓着你。”嘴一撇,向谢鲲鹏道,“兄弟,告诉他们,咱们杨元绍杨大哥,如今在哪儿。这庄园里头,住的又是谁。”
谢鲲鹏上前一步,傲然道:“杨大哥如今是北伐军魏总司令麾下前线指挥部参谋官,刚升了上校军衔。这宅子里住的,是杨大哥去年新娶的如夫人,因城里吵闹闷热,过来静心养胎的。”
颜幼卿冷冰冰道:“那你说说看,如果有人惊扰了如夫人养胎,会如何?”心里向杨元绍说声抱歉,事急从权,只能把他这面虎皮扯出来,好歹保村子一阵安宁。
不等谢鲲鹏继续,那为首者已然胆怯,连连拱手作揖退让。
这时从里头出来一名女子,穿着摩登式样旗袍,婷婷袅袅香风袭人,瞧得一众纠察队员眼都直了。
女子娇滴滴道:“夫人听说是公干的军爷路过,想起上校前线辛苦,有心体恤,招呼他们进来喝杯茶解解渴。”
颜幼卿哼一声:“我们夫人心善,两位队长请罢。”
为首两人畏畏缩缩进门,其余人也不敢跟上。到得厅堂,望见上首珠帘后头坐了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少妇,旁边一个美妇人伺候着。招呼仆妇上茶毕,被人扶着慢慢往里走,果然是个孕妇。不一会儿,里头竟然又出来一个洋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西洋话,先头到门口传话的女子于是也跟了进去。
纠察队两人目瞪口呆之际,颜幼卿道:“我们杨大哥宝贝他这如夫人得紧,专程请了申城的洋大夫来守着,还派了个懂洋文的女秘书。这可不是钱能办到的事,是天大的面子!”
那两人最终晕头转向喝了茶,糊里糊涂出门,半天才回过神。吆喝一声,拉起队伍出村去了。
如此一番耽误,上船时便迟了。因感激玉家少爷让村子躲过一劫,林满福同另外三个本村小伙卖力撑船,赶在天擦黑时进了申城码头。众人不及话别,匆匆上岸。尽管路程很短,为免意外,仍然叫了三辆小汽车,送到爱多亚大饭店。
次日上午,安裕容去学校将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接出来。哥哥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妹妹一路追问,被兄长硬压下去。
匆忙吃过午饭,一行人来到外港口。有约翰逊这个花旗国洋人同行,又有交通局签发给玉颜商贸公司的通行许可,虽然巡检员对于这一伙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颇感诧异,奈何所有疑问都叫安裕容三寸不烂之舌圆了回来,遂很快放行。
汽笛长鸣,远洋巨轮缓缓离开港口,驶入一望无际的浩瀚海洋。蓝天如盖,白云如絮,云间露出几道金光,投射到海面,如利刃划破苍穹。
颜舜华被海上恢弘景象震慑,全忘了满肚子惊诧疑问。直至入夜,生活骤然巨变的不真实感才重新涌上心头,依偎在母亲身边,问坐在对面的颜幼卿:“小叔,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们赶得回来么?”
旁边安裕容回答:“尽量,咱们尽量赶回来。”
“那万一赶不回来呢?”小姑娘仰起脸,满眼俱是对学业的担忧。
安裕容想一想,道:“万一赶不回来,安叔给你在明珠岛找个好学校。正好学年末,直接参加考试,倒也方便。”
颜舜华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沉默片刻,终于问道:“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申城,去明珠岛呀?”
安裕容、颜幼卿尚未想好如何措辞,便听郑芳芷向女儿温声道:“就像从前我们不得不突然离开舅舅家,去到海津,后来又不得不突然离开海津,去到申城一样。”
“哦……”小姑娘不说话了,仿佛不明白,又仿佛明白。转头望向舷窗外,猛然拍手:“看,天上的星星好多!好漂亮!”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