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属壳
卡尔这一趟差,出了整整一个礼拜,周五深夜才落地圣布鲁诺。
亲自跑这一趟,原本是为了给即将上市的客户企业做IPO前期的承销协议谈判。
但除了这桩公事之外,卡尔还顺道带回来一个人。
本该傍晚到达的航程还晚点了三个多小时。
从西雅图连绵的雨雾中逃离,整个人像被润过,一出舱门,连呼吸都终于清爽了。
落地开机,有邮件,有未接来电,在静音模式下争先弹出提示。
唯独没有短信。
助理提早安排好了接机的车,到达层的车道只准即停即走,他们没多停留,往车边走。
空气里,混着轮胎擦过柏油路面的声音,和车灯划过留下的光痕,卡尔深吸一口气,寡淡无味。
西装外套上飞机落座前就脱了,这会儿松松垮垮搭在臂弯,他勾手去外套口袋摸了一把。
摸到小件金属轮廓,刚要往外拿,看一眼不过几步远的车门,又作罢。
身后有接到客的出租车提速驶离,亮黄车漆在路灯下一闪而过,轻快地呼啸,反衬出车前的男人,一身落拓的禁欲气息。
落后几步的诺曼伸着懒腰,用夸张的舒展动作,表示他对清爽空气久违的享受。
调去西雅图的这两年,他都快进化出鳃来了,“不行不行,这里还是不够晴,等安娜的生日过完,我得去坦帕度个假,散散霉味!”
“你着急的话,现在就可以转身回机场,你的缺席对她的生日会大概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可不行!我现在既然调回来做DA,那可得好好巴结巴结你们家这位大法官。再说了,她之前喜欢看我打牌!你休想阻止我见她。”
卡尔对好友的行程安排没有兴趣,停步转身,止住想要跟上来的诺曼:“酒店已经给你订好了,你自己打车走。”
诺曼愣住,满脸不敢置信:“为什么我要自己打车?你这不有车来接么?”
说着诺曼就要越过卡尔去拉车门,却被一把拦住。
“不顺路。”
说完,卡尔没等后头的助理,自己拉开了后座车门。
留下诺曼一脸茫然,“不是,不都是回市区吗?怎么个不顺路法?啊???”
车门一开,原本隔绝的内外空间打通。
顺着头顶路光线一道涌进车里的,还有清清冷冷的空气,激得后座上的人忽地瑟缩。
像是在躲。
小姑娘安安静静在后座等他。
不过,似乎等得不是很专心。
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连人来了都不知道,还一副被她等的人突然出现给吓到的模样。
见到后座上的安之,比起意外,卡尔的反应更像是意料之中的愉悦。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出差回来的时候来接机。
安之刚刚在他这儿“上岗”的时候,卡尔正赶上四处出差,忙得脚不沾地。
也是一下飞机,拉开车门就看到小姑娘缩在后座一角,腿上摆着饭盒,两只手还牢牢把着,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端端正正。
并且,还不是卡尔摆出雇主架子,把她叫来的。
而是安之自己主动找上司机,问能不能带上她,一起去接机。司机暗自惊诧,当下就拨了电话给卡尔的助理。
助理那时也才刚跟卡尔不久,没见过这阵仗,握着电话,小心翼翼先看一眼老板的脸色。
卡尔听了,只当她是刚拿到新工作,急着找机会表现。
安之的表现也的确不俗,担心他在飞机上吃不好,会根据航行时长和落地的时间配餐,夜宵不会是难消化的食物,下午茶不会有影响晚上正餐的硬菜。
三五次下来,似乎就已经摸清了他的口味喜好,食量和习惯。
在安之看来,卡尔的胃病大约纯属习惯不好,不把规范饮食当回事,铁打的胃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她这么盯着他吃饭,也没见什么成效,依旧嶙峋锋刻。
他有时候是确实忙,但也有很多时候,其实都压根没有忙到顾不上吃饭的程度。
安之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对付吃饭不认真的人,最管用的技巧就是亲自盯着对方吃。
但卡尔的问题,不仅仅是不自觉。
态度还不端正。
这人对食物并不算挑剔,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忌口要求,只是吃个东西竟像是要他纡尊降贵似的,什么东西端上来,都只肯尝个味道。
这么长时间,安之就没见他特别爱吃什么东西,或者哪天特别饿吃得特别香的。就她观测到的卡尔的食量,以及饮食习惯,安之有时候甚至都疑惑,他是怎么长这么高大的身形的。
卡尔上了车,安之依旧靠在角落,睁大眼睛看着他。
这一次,她也照例抱着只瓷白色的餐盒。
像是几天没见,生疏了似的,也不知道开口打招呼,只一双杏眼欲语还休。
落在那风尘仆仆的人眼里,就成了分明含情。
助理放好行李,也跟着上车,跟安之打过招呼,就当着她的面,在前座翻出平板,捡重要的邮件念给卡尔听。
卡尔听着,一只手在安之脑后轻轻捋她披散的发尾,时不时应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安之扭头去看他,那捋发丝于是从他手中滑走,在指间扫出一点意犹未尽的痒。
他索性将掌心向下一翻,顺着女孩后腰线条拂过,“过来点儿。”
这是卡尔时隔一周见到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说完,他直接将人托起来,似乎都还没怎么使力,安之就已经挪了位置,变了姿势。
外套被随手撇开,一片衣角还垫在她臀下,安之担心会压皱,想腾只手去抽出来,却被怀里的餐盒和这局促的姿势限制了发挥。
卡尔垂眸盯着眼前的人瞧得仔细,手底下也不闲着。
明明总觉得她全身上下没几两肉似的,可偏偏也捏不到骨头,哪哪都是软的。
许是卡尔的眼睛实在太有欺骗性,瞳色浅,眼光却莫名深邃。
似水潭般清澈透明,让人误以为一眼望到的就是潭底,等溺进去,才知道有多窒息。
安之被卡尔盯得有些不自在,撑在他膝边,想从他腿上挪下来。
卡尔却不由分说把人按踏实了,才拿腔拿调地开口质问:
“忙得消息都没空发,怎么又有空来接我?等多久了?”
助理果断噤声,甚至直接升起了隔板。安之越发觉得别扭,之前她常去他工作的场合,他通常都不会在人前做出这样不避讳的亲密动作。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从拉开车门看到她起,他似乎就不太痛快。
起先安之还试图分辨,是不是这趟出差不顺利,但听见他的问话,她反应过来,他的不痛快,大约是冲着自己。
安之虽然不大理解,但也没在心里喊冤,她照实回答:“没等多久,忙完了来的。”
卡尔只觉得这姑娘是越发不得了了。
跟之前的殷勤上心比起来,他出差的这一个礼拜可以说是不闻不问,问就是在忙,他也说不得什么,只咬牙想着回来再收拾她。
可偏偏又还是赶着他落地,第一时间出现,搅得人心潮起伏。
想对她坏,都无从下手。
这会儿乖乖软软地坐在他怀里,想来也算一种,别样的,合他心意吧。
手中一掂,喜怒难辨地轻哼一声:
“照这么说,要是没忙完,你就不来了?”
安之不说话了,眼神也悄悄躲开。
这姑娘,向来生涩,时不时透着机灵劲儿,看着满眼警惕,又太容易被惊到,不晓得她那点警惕都用去了什么地方。
但她越是偶然露出无措,他越是逗得起劲。
“那你倒是讲讲,都忙什么了?”
这问题还真不是凭空摘出来的。
卡尔记得有阵子,她还挺经常主动跟他讲自己在学校的事,多数是学业上的进展,什么最近在做这个啦,还有多久就要做那个啦。
像乖学生为了让家长放心的惯例汇报。
听她讲这些的时候,卡尔虽不嫌烦,但也不是每次都当回事。
内容重不重要,值不值得关注,全凭他自己的价值判断。
所以,也不是每次都会往深了追问。
安之一怔,像极了悄悄走神时被老师点名的样子,没准备好答案,试图蒙混过关。
只挑能说的答,“快毕业了,加上到了后半学期,就是会有很多事情的。”
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就听他不咸不淡地“嗯”一声,毫无预兆地一手绕去她身后。
掌心微微上抬,将压在她腿下的那片衣角拉出来。
“这下不硌着了?”
安之顺着他的手低头看过去,原来是那件西装外套口袋里,有支火机。
“......嗯。”
“那就好好坐稳,少扭来扭去。”
“......好。”
那支火机被卡尔拿出来,夹在指间转着玩,一盏盏路灯在车窗里扫过又划走,他手里的金属光泽也随之亮起又暗灭。
“这周末正好有个局,去玩玩?”
安之抿唇,没想出来哪里“正好”。
从市区到机场的这一路上,十几英里的车程,安之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惦记的全是与眼下的场景丝毫不相干的事。
她以为自己来之前就已经下好了决心,但这会儿真见着卡尔,什么建设都轰然坍塌,什么决心全都归零。
满心满眼的话,一句也问不出口。
卡尔像是知道安之不会拒绝,没有一直等着她回答,而是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也是,他之前带她出去,甚至不是每一次都会提前问过她。
有时候只说“今晚出去吃”,到了地方才知道,根本不是来吃饭的。
甚至有一回,还直接把她拉到牌桌跟前,说,“你替我跟他们玩吧,我偷个懒。”
安之当即就想推脱,“我不会玩这个,要不还是你自己来吧?”
他却不当回事,拉开椅子让她坐,叫她随便玩玩,还说,酒都能喝了,牌有什么不能玩的。
安之绞尽脑汁如坐针毡一晚上,得到卡尔的评价:“还行,不比我不动脑子玩得差。”
那晚卡尔的神色就跟现在差不多,有股子倦气,倒也不怠慢谁,就是一副不想费神动脑的样子。
而每当这种时候,安之就真的没办法拒绝他。
卡尔的疲惫并不挂在外相上,但都浸润在他的淡漠底色中。
安之看得一清二楚。
在卡尔身边的这段时间,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靡所底止地看着他。
她甚至发现,自己好像很爱看他结束工作后的倦怠神色,甚至胜过看他在工作中的犀利精明。
但也只是看。
安之从未深思过。
她平时都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而已,从没多窥探过他的工作内容,就连在走廊不小心听到,她都还欲盖弥彰地,刻意取出耳机来戴上。
尽管卡尔几乎没有刻意回避过她,但既然他们不知道她在,她便不听这墙角。
听说卡尔以前接过刑诉案件的时候,她只想到,作为同行,他们也许在法庭上有过交集,却没多想如果真的有,那会是怎样的交集。
听说他总是赢得很漂亮,却从没想过,输给他的人,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车还没开进市区,途径一段无光的101号公路,车窗外,前路黯淡。
叫安之想起周四的那个下午,楼外同样阴沉的天色。
不是即将有雨的低气压,单纯就是多云,阳光穿不透云层,爬不出来。
那天下午,安之站在家门口,几乎被迫地,听那位叫克莱尔的记者说了很多。
其实真要好好聊的话,该把人请进门的。
但安之只是犹豫的功夫,克莱尔就已经抓准时机,见缝插针地说了起来。
她说了她从多方了解到的布莱恩这个人,解析了那场庭审的双方立场,甚至对比了考夫曼的两次作案手法,把手法的变动与庭审时律师的辩护项关联起来。
“考夫曼的两次作案只是大致原理相同,因而被警方怀疑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可是具体手法却有改进。
第一次,是直接注射胰岛素,致使被害人昏迷后落水。这一点细节,考夫曼当时的律师曾在庭上提到过。于是到了第二次,也就是对莫瑞尔斯先生下手的那次,根据法医的报告显示,并没有发现任何注射针孔。我想,那位律师一定知道更多细节,毕竟,能提出如此高明的诡辩,甚至让考夫曼根据他的辩词改进自己的作案手法再次行凶,他一定知道更多。可惜,要联系上他,可比找到你还要难,安小姐。”
“当时的案件报道,有不少媒体都评论说莫瑞尔斯先生作为地方检察官,起诉太过保守,不该在明知更为保守的法官面前,仅仅提起一级谋杀一项诉讼。如果同时提起二级谋杀,可能考夫曼就不会逃脱。尽管只是可能,但作为他的家人,你们也许更能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采访到了莫瑞尔斯先生以前的同事,同学,朋友,甚至大学老师。案发那段时间的报道,其实有失公允,也许我的专栏能够从更中立的角度还原整个事件,所以,我很迫切地需要在我的文章里,加入他的家人的视角,安小姐。”
安之手一抖,钥匙再也对不上锁眼。
她的眼眶干涩得厉害,她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并没有,她只是有些语无伦次。
“你说的这些......我之前都不知道。我......很多他工作上的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有案件的细节,我也都不知道,我、我了解的甚至不如你多......”
克莱尔似乎早已习惯了一无所获,并没有对安之表现出失望,她只是一口气喝光了纸杯里剩下的咖啡,重新背起她的包。
走之前,克莱尔用眼神示意安之捏在手里的那张名片,对她说:“Anyway,you have my number.”
克莱尔硬塞给安之的联系方式,她当时确信自己不会用上。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若是早点留心,她也许还能早些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
但现在也还不算晚。
安之低下头,看一眼那枚躺在卡尔手心里的打火机,伸手去摸。
金属外壳已经染上他的体温,指尖触不到凉意。
她听见自己问:
“周末什么时候?我不一定有时间的。”
大约是没料到对话还没结束,卡尔顿了一刻,像在回想,“明、后天吧,晚上。”
安之心跳都乱了一拍,等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一定有时间。
卡尔没真睡着,但也依旧没睁眼,只是把那支火机撇下,而后精准无误地捉住悬在他掌心试探的指尖。
掌中温度比火机金属表壳来得更为直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手法倒是比落在她腰后的时候,要温柔许多。
只是安之刚刚特意鼓起勇气挑起的话题,就这么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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