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见我(6)
几步路,头顶乌云一层压过一层,梧桐枝叶全部酽黑,风过一阵,恍若鬼哭。
扶桑迈过满院漆黑浮沉,打开门。
天暗得突如其来,未来得及点灯,门外亦是一片漆黑,常人目视如摸瞎。好就好在扶桑并非常人,目光一定,落在门口站着的人影上。
是个扎双髻的小丫头,脸上蓄笑,两腮晕红。本该是喜气洋洋的长相,因着天太暗,两团腮红成了黑色,阴森森扎在惨白的脸上。
她开口:“我来请我家小姐回去喝药。”
这一幕隔着数丈青石径,落入窗前的江寄欢眼中。
一屋子夜能视物的妖怪,游莲自愧不如,翻找出蜡烛。
刺啦一声,烛火洒了他半身铜色。持烛台绕进屏风后,阴凉袭面,仿佛一下由秋入冬。游莲目不斜视,在床尾找见一角堆得乱糟糟的黑袍尾,烛火略略上提,坐在黑暗中的人受扰,拧眉望来。
少见她这样烦恼,游莲搁下烛台,登的一响,铜色从他肩头掉到她袍上发尾,云歇听他轻声问:“当家的,接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云歇也想问。
正好端端看人吃瓜晒太阳呢,小姑娘说倒就倒,时机太巧,弄得她像是来故意抢人的。一盆脏水泼上头顶,喊冤叫屈的机会都没有,外头就把这里围起来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院子上空乌云压得密不透风,明明是近午的时辰,天黑过子夜来临。翻涌之间,隐有雷声嗡嗡蓄势。
若不是畏惧着院里头的人,怕是早一道雷劈杀下来,哪会等到现在。
云歇转念又一想,既不想掺合,刚刚何必把人抱进来,坐实嫌疑,不算冤。说到底是自作孽。
她还未开口,倒是江寄欢冷嗤一声,道:“凡事只会问怎么办,留你是吃干饭的吗?”
这话带刺,属实不客气,游莲从不以德报怨,一顿,头也不回道:“不吃你家的米,不劳操心。”
说起来,这是两人正儿八经第一次对话。客人头先不拿正眼瞧人,看见就会脏眼睛似的,说话更是不理,凭游莲如何长袖善舞,断断没有拿热脸贴冷屁股的喜好。
如今这位总算撬开金口,果然说了不如不说,舌头割掉最妙。
真真是半句多。
半句多同样看他一身白衣处处矫揉造作,用不着揭穿,就知底下是什么货色,语气更是轻蔑:“表里不一。”
要不说只有男人最了解男人呢,云歇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明明都是人话,凑起来愣是听不懂。只觉得吵闹。
而被暗暗指戳脊梁骨的人却是不见恼色,浑似说的不是他,偏头去拨烛芯。暖光镀上他颊侧轮廓,长睫柔软,人畜无害。
正这时,扶桑回来了,进门就是一声叹气:“好端端一个小姑娘,怎的惹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几人站过来听她说话。
“说是喝药,做鬼了还喝什么药。说不准就是那劳什子药把好好的小姑娘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扶桑越说越是恼,“你们可有瞧见刚刚敲门的是谁?”
几人里头就数江寄欢站窗边看得最清楚,难得他没出言刻薄,点点头。
“装着个人相,里面不知藏哪路恶鬼,还想骗过我。”扶桑恼怒说着,又有些得意洋洋,“我岂能上当,立刻叫她不能再骗人,把她赶走,就回来了。是不是很聪明?”
在场的皆默了默。
扶桑挤眉弄眼着想让人夸她,没得回应,只见江寄欢转头朝云歇示礼:“主上,里头是个麻烦,与我们无关,何必费事,不如丢出去……”
话没说完,让扶桑打断,她眉头狠拧瞪来:“你怎么这样,见死不救?”
江寄欢面不改色道:“她早就死了。你的菩萨心肠未免太泛滥,这里满街都是孤魂野鬼,你收得干净,救得过来吗?”
“不要跟我扯这些大道理。”扶桑不吃这套,“我见着这小姑娘就喜欢,只管她一个,能救我自然要救。你看不惯就自己闭嘴,一边呆着去,别想对我指手画脚。”
闻言,江寄欢默了一默,继而目露讽刺,嘴角一扯,扯出个冷笑,道:“才几眼,这就说喜欢了?你的喜欢果然不值钱得很。”
“等等。”
见话头越扯越离谱,云歇直接喊停,“你们要是专门过来吵架给我看,现在立刻马上回去。”
两人这才停下,各自别头,找了个离对方最远的位置呆着。
云歇回去屏风后。
床榻上躺着的粉衣少女面容恬静,看上去仿佛安睡在梦乡中。胸腔瘪塌,与口鼻一并封堵命脉,活人取之不尽的生机充盈满室,与她再无相干。
就这么丢出去,外面窥伺的东西一定会抢回去,继续用损人伤己的法子强留魂魄,留在这一处乌折陵水乡的赝品宅子里,自欺欺人。直至下一次血气沥干,循环往复。
居心何在?
有什么在烛火下黯淡地若隐若现着。
云歇拿灯离近一照,是根命线,压在主人背后恹恹快折断。违逆天命,却也到了强弩之末。
她不应该管,通街的孤魂野鬼,人各有命,还魂丹和面子都没了,留下小题大做的儿戏供仇敌笑话,还插手不相关的做什么。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正如江寄欢所说,麻烦,少沾为好。
人影提灯转身,带离温暖的烛火。亟待彻底消散之际,暖光又一点一点笼罩回来,镶上少女眉睫一圈金边。床边人沉默片刻,伸出指尖轻轻搭上命线。
小姑娘刚过豆蔻,生于冬来时,死在暖春前,路过尘世短短一遭。阎罗案前的罪业簿想必也是薄成两页纸,一探见底。
生在太平年,养在富贵家,亲族和睦父母仁善,独得一个爱女,捧成掌上明珠。
极好的命道,再顺遂不过,河桥上亡魂豁出命争抢。月有阴晴圆缺,满极则亏,娘胎带出病根,常年病弱。却是个乐安天命的性子,药苦就咽糖,泥土看出花。细细短短一条命线,在云歇指下捋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红粉春,絮雪冬,其中一团橘白色出现得最频繁。一只猫。从墙上摔下断了条腿,瑟瑟窝在少女怀里,养到小猪一般大。
最心惊胆战的一件事,便是一月前父母亲双双一病不起,她哭了两天。后面虽然求来神医治好,仍在噩梦中出现许多回。
探下来,除了命短,没有半点坎坷不平。世上命运坎坷多舛之人多的是,比起来她仍算幸运。然而苦乐得失,怎堪比较。
搭着捋着,云歇眉心蹙紧,指尖顿住不动。
但是,为何她的记忆一直留在乌折陵?按游莲说,南边到不渡域几千里,途中奔波难计,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
游莲倚在屏风阴影下,安静看着床前烛火笼下的一隅,灯花溅落。忽然,他转头往外看。
合上不到一刻的院门,又被敲响了。
“什么东西。”扶桑骂骂咧咧去开门。
江寄欢身形静默,目光跟着青石径延伸出去。
这回敲门的是个鬓白斑驳的老妇人,额角眼尾的沟壑划得很深,背上驼个大鼓包,腰弯得要低到地上,开门就哭。迎面一照,扶桑跟掐住脖子似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下停了。
照样赶走,拍上门,费的时间却要比上一回长上一些。她回来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真是坏心肠,竟然扮作这个样子来骗我。也怪我,明知里头长得不一样,还差点上当。”
说到这里,她巴巴抬眼往立在暗处的人影看,似乎是习惯有人接茬,没人接没动力,可惜人不理她。游莲心善,给她递梯子,“这次敲门又是怎么回事?”
一有台阶下,扶桑滚得比谁都快,“说是崔家老爷和夫人都病了,昏迷不醒,请仙师过去救命。这崔家老爷夫人又是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一定是骗人,我就赶走了。”
游莲沉吟:“崔家的……”
屏风处一声轻响,烛火转出洒落一片明暗,云歇面色如常,道:“我过去看看。”
这一句无前因后果,顿时将方才争论不休的异议定局。不知她在里头见到想到什么,然积威之下,无人质疑。
云歇一往外走,剩下三人不约而同开始躁动。
江寄欢当即看向扶桑,扶桑一向自诩为主上保驾护航,当仁不让要陪同,有人却比她更快。云歇一迈出门,他白袖子撑门一挡,挡得严严实实,连条门缝都不给人留。
后头要跟上去的扶桑大为不解,“主上的徒弟,你碍到我路了。”
碍路的像是才反应过来,客客气气一笑,“是吗?不好意思。我是想着里头小姑娘孤苦一人,扶桑姑娘该留下帮忙照看才是,毕竟——”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往扶桑身后一看,道:“总有些居心不良的,要趁你不在乱丢东西。”
扶桑回头一看,立即决定留下,又担心主上无人照看,探头探脑往云歇那边瞧——她在偷瓜吃瓜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良心。
云歇等在门口看人玩把戏,她想的是最好一个也不带,碍手碍脚。
“外头刮风打雷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下雨。”游莲对她嫌弃的目光视若无睹,仰头看天,拿出把纸伞,“该有人给当家的撑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