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荆刺
棠念很少来天台,更没在上课时间来过天台。
现在才知道,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学校远比她想象中要美得多。
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木浓荫,红砖墙映着绿。
围绕在中心雕塑四周的喷泉,在阳光底下闪着光。
一群飞鸟从头顶飞过,去往更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也投向远处,可以看到学校外面的街道,旁边公园里的古亭建筑和连绵盛开的荷花,甚至能看到远处穿过轨道的动车。
她的目光被这些景色吸引,连心情都变得舒畅。
又一群飞鸟成群结队地飞过,天空是透彻高远的蓝。
许津风看向她。
在大家兴奋围聚看热闹时,她明明满脸惊惶无措,最后却义无反顾挤过人群将他拉起。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明明紧张到手心冒汗,却假装镇静,坚定地不肯松手。
现在,该上课的时间,又和他一起漫无目的地站在这里。
她的温柔发自内心,似葳蕤的春山。
但一只蝴蝶再怎么煽动翅膀,努力探出的触角也跨不过大海,到不了深谷。
而蝴蝶,就该自由轻松地飞在花丛里,阳光下。
许津风微抿的唇动了动,说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这不是在问缘由,是在驱赶。
棠念听明白了,她转头对上他漆黑淡漠的眸子,却还是眉眼弯弯地真诚回答:“我觉得你现在需要有人陪着。”
她说话的语调始终轻轻柔柔的,笑容也是。
许津风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棠念丝毫不介意他冰凉的态度,绞尽脑汁地笨拙安慰:“以后会好起来的,你还会有很多朋友。”
许津风沉默着。
他一直没什么朋友。
棠念看着他纤长如蝶翼的眼睫,清瘦精致的下巴,还有玫瑰色的唇瓣,想到刚才在走廊里,那些夹杂在起哄声里的嘲笑,长得跟女生似的,死娘炮……
其实和张翟的霸凌行为本质上没有区别,那些难听的言语,同样也是暴力伤害。
棠念继续道:“别听那些人的,我心里对好看的定义,就是长你这样的。”
说完她莫名觉得有些怪异,连忙补充:“这世上人那么多,审美各不一样,肯定有很多人都觉得你样貌生得极好,况且长相并不代表性格,他们那样说你,不过是害怕张翟,或者仅仅从众而已。”
洁白的云在天空浮动,遮住了刺目炽烈的太阳,整个天地暗沉下来,只在边缘洒下一束束金光。
带着热意的风猎猎作响,隐约能听到有班级里大声朗诵的声音。
半晌,在棠念以为仍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时,许津风淡淡嗯了一声。
许是懒得说话,他没告诉她其实有关样貌的争议,自记事起便一直存在,有嘲讽,有好奇,有追捧,有狂热,褒贬不一。
他早习惯了,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敷衍又冷漠的一个嗯,棠念却非常开心,眼睛里亮亮的神采,就像是剔透的琥珀水晶。
笑容也更加的灿烂,眼睛眯起来,明亮又不灼人。
她主动靠近了些,小心翼翼看向许津风的右手。
原本冷白修长的手指,此时红里泛着青紫,还‘胖’了一大圈,明显肿得厉害。
棠念一直都很怕疼,打个吊瓶都要憋着劲不敢去看,腿不小心撞到床边青一块能抱着翻滚上好几圈,她实在想象不出张翟那样狠狠碾踩时,他到底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像没有知觉一样。
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话语都更轻了些:“我们现在去医务室吧。”
许津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肿胀变形不说,还沾染着黑灰,又脏又难看。
他不动声色将手往身后藏了藏,退后一步拒绝了她的靠近,也没有理睬她的话,转身就走。
少年的个头高,腿也长,很快便消失在铁门后面。
棠念甚至都来不及反应,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天台,难免失落。
本以为能稍给出回应,是慢慢熟络的开始,没想到她才刚一靠近,他就冷漠又毫不犹豫地远离。
她还准备在一起去医务室的路上,约着他放学一起走呢。
但失落也只一瞬,棠念看了眼被放在旁边冷落许久的作业本,第一次无故逃课的紧张来得后知后觉,她立即弯腰抱起,急匆匆往办公室赶。
也顾不上去想少年到底会不会去医务室处理,而且伤的是右手,接下来该怎么写字呢?
语文老师不在,棠念将一摞作业本工整地放到桌子上,回到班级时,她已经忐忑地想好理由,但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班主任却问都没问一句便招手让她进来,还关切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顺利到超乎预想。
棠念放松下来,坐回到位子上,发现这节课没讲什么知识点,班主任仍在回顾总结大家过去一年的学习情况,以及强调着进入到高二将是多么至关重要的一年,鼓励大家制定学习计划,在下课铃声响起时又给出通知,明天进行开学考试。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原本还想出去透透气、或者买水买零食的同学,纷纷拿出书和笔记,在课间休息也抓紧时间用功。
棠念自然不会落后,埋头进入学习状态。
等到了中午,棠念照常和黎郗一起去食堂吃饭。
黎郗刚好是在张翟还有许津风的班级,之前楼梯转角那边发生的事,她坐在教室里并不知道。
“后面两节课,张翟一行人没怎么生事,就趴着睡觉呢,还被老师点名说了两句。”黎郗很不喜欢张翟这个‘混世魔王’,经常把班里搅得乌烟瘴气,顺势狠狠吐槽了一波。
棠念拨弄着餐盘里的菜,没往后听,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张翟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在许津风刚转过来受老师关注的阶段会收敛点,但以后呢?
棠念一时间没了胃口,放下筷子。
“你怎么不吃了?”黎郗看着她连餐盘里的大鸡腿都没吃,咽了咽口水,“你都这么瘦了,不会还想要减肥吧?”
棠念哪能看不出她的馋猫样,将鸡腿夹了过去:“不减肥,我还是更喜欢吃我妈做的饭,等晚上回去再加餐。”
食堂没有空调,吃完两人便各自回了班级。
棠念喝了点水,刚趴下准备休息,在桌子底下偷偷玩手机的周佳惠就凑了过来:“五班来了个转学生你知道吗,学校论坛里有人发了他的照片,现在楼都盖了好高了,全在讨论一个男生,却长了张女生的脸,还有说他是阴阳人的,很多人准备去一探究竟,我们也去看看吧?”
学校不让带手机,老师一旦发现会没收,但还是有很多同学偷偷带,孟秋洁也主动给棠念买了个手机,不过她很少用,一直放在家里。
此时听到同桌的话,棠念原本趴在胳膊上的脑袋往下探了探,去看同桌递过来的手机界面。
两个脑袋挤靠在一起。
周佳惠语调里满是讨论八卦的兴奋:“单看脸,还真完全分不清性别。”
帖子里一共发了五六张照片,从视角看是从后面偷拍的,大多是侧脸,最后两张,少年应该是发现了,回过头,眸子漆黑,冷冷地盯着镜头。
周佳惠还在分享她知道的信息:“虽然论坛匿名,但这一看就是同班同学,而且直接大喇喇发人照片,能这么做的只有张翟他们,”她抬手点了点,放大照片,胳膊肘轻推了下棠念,“你看这转学生,到底是怎么长得啊,也太漂亮了,比女生还要精致好看,难怪楼里大家都在说他是阴阳人。”
阴阳人指两性畸形,俗称双性人。
棠念皱起眉:“样貌是天生的,为什么男生女相就得被用上这么难听的词去羞辱?况且谁规定了男生就必须是黑一点糙一点?女生都能中性帅气,他为什么不能像玫瑰一样漂亮昳丽?”
第一次见到温软好脾气的学霸同桌严肃辩驳,周佳惠怔怔嗫喏:“可……大家都这么说啊。”
她仔细又看了看照片:“连这种死亡角度都挡不住五官轮廓的优越,真人得惊艳成什么样?”说着,她有些迟疑,“我的审美眼光是不是不正常?”
毕竟帖子里大家都在嘲笑,她却忍不住想要赞美。
棠念笃定道:“别怀疑自己,有问题的不是你,是那些说三道四的人。”
但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去堵别人的嘴,而且这帖子明显是张翟那群人故意发的。
原来想要欺负孤立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方法。
棠念再趴下去也睡不着了,索性掏出练习册开始刷题。
周佳惠见她这样,也不好再拉她去看转学生,跟着拿出习题本,但拿笔的手却是撑住下巴,神思游离地望向窗外:“明天开学考,听说后面还会有周测、月考,难道我的高中生活,就要淹没在一堆枯燥的试卷里吗?”
棠念认真地一笔一划,头都没抬:“现在才哪到哪,等高二学完了新课,高三天天复习考试,试卷会堆到你连感叹一句的时间都没有。”
“别说,我不爱听,”顿了顿,周佳惠神色有些迷茫,“我只是觉得最好的青春年纪,不该是这样。”
过了一会,在棠念抽出草稿纸演算公式时,她突然又凑近,压着声道:“我暑假新交到了一个网友,最近我们经常聊天,我跟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上课的时候,也总会想到他。”
见棠念有点惊吓的表情看过来,周佳惠笑着挤了挤眼:“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挺不错,你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放假之前九班不还有个男生给你送情书吗,你们暑假没联系增进下感情?”
“没有,”棠念飞快摇头,“我只想好好学习。”
不仅仅因为学习压力重,勤奋努力的人有那么多,想要维持住成绩就得全力以赴,根本没精力想别的。
更因为在她眼里,一直恩爱的爸妈毫无预兆爆发争吵,所有美好形同假象般,分崩离析。这让她对感情,并没有大家那份趋之若鹜的好奇和向往,反而害怕跟抗拒。
周佳惠撇撇嘴,顿觉无趣,切一声扭过头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带锁的笔记本,开始写日记。
窗外午后的阳光越发热烈,教室里昏昏欲睡,格外安静。
棠念继续埋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摩挲出细细声响。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化学,等老师做完实验,已经是铃响后十多分钟。
窗户外面,黎郗拎着两个煎饼和玉米,龇出一口白牙冲她挥手。
随着教室里人涌出得差不多了,黎郗坐到旁边的空位上:“你中午吃那么少,别等着晚上回去加餐了,先垫垫,我一下课冲去食堂买的,现在还冒着香气呢,你闻闻。”
热腾腾的饼举到面前,棠念鼻间瞬间撞入煎饼的酥香,和里面夹杂的菜香。
她接过来,习惯先喝了几口水,一边慢吞吞吃着,一边听黎郗含糊不清地哀痛逝去的假期,和明天该死的考试。
“真羡慕转学生啊,他这次考试不用参加,还能休息两天。”
棠念嘴里的饼来不及咽下,脸颊像仓鼠鼓起一块,扭过头问:“休息?”
刚转来不用参加开学考她能理解,但为什么要休息两天?
她想到中午校园论坛里发的帖子。
是因为受不了大家像观光动物园一样,集体跑过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还是说张翟又弄了什么整人的新招数?
不等细问,黎郗已经主动讲起来,每一科的老师上课时,都会特意关照问询他一些学习进度之类的问题,而下午上英语课的女老师,相对更为细心,发现他整个右手肿胀青紫得厉害,吓了一跳,要带他去医务室,他不肯,直到说要联系家长时,他才松口。
后来,班主任也来了,让他开学考的两天在家好好休息。
原来如此,并没有发生其它糟糕的事。
但棠念在抓住某个细节后,心里仍是难受。
上午她要带他去医务室,他转身就走,下午老师要带他去,他同样拒绝,可为什么提到联系家长,他就愿意了?
棠念记得前几天孟秋洁讲的那些,范奶奶一直轻视大女儿,那会不会同样不喜欢这个孙子?
他像一座孤岛。
棠念忍不住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