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良久。

月生从莫云的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件长衫。

从前他总是藏得很深,压在箱底,或者是叠在角落,也许是因为潜意识中明白自己的弱小,不敢堂而皇之地将珍视之物曝露在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侵占抢走。

但如今,他不怕了。

有将军在,便没有谁敢再来抢,也就是说,这件衣裳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少年迫不及待地回到屋子里,抚平布料上的褶皱,仔细检查一遍,发现除了先前被自己抽去的袖口边缘之外,不知是因为和沈秋推搡还是旁的,衣摆处也破了几个小洞。

他拿出上回替沈秋绣白兰图剩下的针线,就着油灯就开始缝补起来。袖口用青色丝线压实,小洞处他思来想去,还是又绣上了一幅白兰图。

白兰清淡低调的底色和长衫的淡绿恰好相配,好似原本就该是上面的图案一般和谐。

月生刺绣的针法都是爹爹教的,从前爹爹随身有一只木盒,内置十二针,针针不同,基础技法虽少,但不同的绣针搭配在一起,又可以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绣技。

只可惜他只跟着学了一半,爹爹便改嫁离开,从此再无音讯。

可每每刺绣之时,他心无旁骛地专注于针线布料上时,又会觉得仿佛回到了那时最快乐的时光。

当最后一针落下后,月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和发麻的后脖,打开窗户,任凭月光洒落在衣裳上。

原来已是三更了。

月斜的角度恰好照亮白兰图样,两种色彩融合成一味,好似潺潺流动的细水,让整件衣裳都活了起来。

恍惚之间,他甚至会觉得这长衫是刚刚才从爹爹身上脱下来的,还带着他的味道。

月生抓住长衫的肩膀处轻轻抖落,挂在了床边的墙上,最后再看一眼,才终于舍得去休息。

夜色缠绵,带着凉意的风从窗缝中偷偷钻入,吹动少年渐渐变浅的呼吸。墙边淡绿的系带拂动,撩拨着初春长梦,也彻底抚平了他一直深皱着的眉头。

或许……属于他的春天真的要来了吧。

因为前夜睡得实在晚,所以第二天月生醒来的时候日头早升得老高。

将军出了门,他放在将军屋内桌上的豆沙馒头少了两只。

月生光在脑海中想象着将军吃馒头的模样,就不自觉勾起嘴角,薄薄的唇边笑得像细柳叶。

他伸出小小的手也握住最边缘的一个拿起来,放进嘴里小口咬着,甜津津的豆沙让他不由微微眯眼。

不知将军和他吃出的是否是相同的味道?

他边思忖边吃完一只,他端着剩下的馒头走出屋子,春日的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暖和又惬意。

天气越来越好了。

月生将厨房收拾好,小跑着取了先前收到的种子去了院外,除了杂草,又翻了一遍地,最后把种子撒了进去。

一切都妥当后,月生小喘着气坐在门槛上,手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的成果。

将军没告诉他买的是什么种子,外表看上去是小小的圆粒,他也辨认不出,但这些都不重要,月生只要想着这些种子会悄悄在土里破壳长出幼苗,嫩绿的芽叶拱着松软的泥土蓬勃而生,就觉得心里的空落落的一处全然被喜悦填满。

要快些长大啊。

月生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恋恋不舍地望了又望。

莫云下马车时,映入眼帘的正是少年痴痴望着院门口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秒菜地里就能长出金子来了。

绿蚁重重踏了踏蹄子,朝天喷了口气,似乎在抱怨少年对它们的无视。

月生回过神来,连忙走近:“将军。”他顺手摸了摸绿蚁的脑袋,红泥也反常凑过来,对着他的手嗅来嗅去。

今日它们对少年亲近得不太正常。

“种子已经种下去了?”莫云牵住缰绳,又往手上绕了几圈,以防马儿伤了他。

“种了。”月生点头,“将军……这是什么菜的种子?”

他猜过茄子、萝卜、豆子和白菜,它们的种子都是圆圆的,但内心仍是好奇。

莫云勾了勾嘴角:“草。”

“……草?”

月生不由讶然,小坞村遍地都是野草,草……还需要种?

可不论他如何不解,将军给的东西总是好的,他丝毫没表现出不悦。

这种被全身心依赖的感觉让莫云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每回存了逗他的心思,却永远逗不成,傻乎乎的小乞丐总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一脸认真回望自己,好似自己的话再荒唐也是对的。

说起这双眼,莫云不由看向少年的脸。

近日来他似乎稍稍长了些肉,原本凹陷的脸颊线条变得流畅,蜡黄的皮肤也红润了许多,衬得那双眼更似噙了水一般。

还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将军,可是我脸上……有什么?”少年见莫云盯着自己不作声,害怕是方才翻地将泥点沾在了脸上,连忙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抹。

莫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冒昧,她轻咳一声,牵着红泥和绿蚁便往里走去。

月生三步并作两步跟在她身后,仰着脑袋问:“将军,您还没说,这种的是什么草?”

“马草。”

“给……马儿吃的草?”月生一愣。

难怪方才绿蚁和红泥对他的手十分热情,原来是因为他的手上残留了马草种子的味道。

将军南征北战,战马是陪伴她们最久的同伴,若能让绿蚁和红泥吃上他亲手种出来的牧草,也算是报答将军了吧。

少年忽然觉得,或许这比起种出蔬菜来给将军吃来说,是更加了不起的事情。

他欣然重重点头:“将军,我定会好好种的!”

少年这突然坚定的宣誓般的语气终于再次引起女子的注意。

莫云回头,才发现月生一直昂着头,纤细的脖子伸长,而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则因为方才胡乱用手抹反而沾了许多泥印。

女子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四指扣住他的下颌,大拇指从上到下沿着脸颊刮擦。

月生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

薄茧微糙的触感从脸上传遍全身,带着独特的温热,而女子暗如深渊般的瞳孔里倒映的仅有他的影子,就像是春日桃树上打着转落在湖面的花瓣,在他心底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由小变大,由细转粗,席卷整个胸腔。

女子的手十分有力,几下就擦得干干净净,只是少年的脸也早已红得能滴下血来。

“将军,我,我去做饭。”月生慌乱地跑开,脚步却被似风吹得格外凌乱。

当夜,月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明明厨艺见长,可今晚这顿饭,米是夹生的,菜炒蔫儿了,汤也咸得人直想喝水。

他有些懊悔自己不争气,更多的却是心口压抑不住的悸动。

悸动到让他腹部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双腿和身体紧紧收缩和夹紧,才能压制住这股几乎要溢出胸腔的酸涩。

少年忍不住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肩,眼角微润。

明日……明日定要好好做一顿饭。

第二天,月生早早就进了厨房。

将军有早有迟,他决定在黄昏时将饭做好等她回来。

而就在他刚准备点灶时,却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听这力道和快慢,不像是将军的。

月生有些疑惑地走出去,却没看见来人。

“谁?”

“是将军吗?”

他问了好几声,没人应答,又走到各个屋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人影。

开春暖和后,村子里的野猫和狗群经常在附近走动打闹,月生想了想,估计是自己听错了那些小动物的动静。

入夜,莫云又乘着马车回来,今日不知是不是军营有什么要紧事,她回来比寻常晚了许多,月生守在饭桌前打着哈欠等到女子进屋,莫云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月生也没说什么,独自吃了些东西便开始收拾。

只是将军不在他的胃口也小了不少,基本只浅浅动了几筷子便觉得饱了,不过好在现在夜间还很冷,所以在厨房晾着明日他还能热热再吃。

月生转头,看见蜡烛烧得只剩半指长,又给莫云添上了新烛。

过了不久,他走出门看到莫云的屋子暗下来,知是她吹灭了烛火准备歇下,这才放心回了自己的屋子。

初春露重。

女子脱下狐裘时明显能感觉到手指尖隐有湿意,但今日营中事务繁多,她着实有些累了,便直接挂在一旁只等它自己阴干。

她紧跟着褪下外衫,只剩下一件素白里衣在床上平躺下,双手交叠在身前,很快便阖上了眼。

夜愈来愈深,今日玉轮却亮得出奇。

皎白的月光透过纸窗,将屋内照得有七八分通明。

而就在确认女子已然睡沉后,床上空置的被褥里却缓缓伸出一节白而纤长的手臂。

那手指先是在空气中摸索了几下,当指尖触碰到目标时,不由一阵轻颤,接着犹如蛇一般盘踞而上,整个人也钻出身子来攀附住女子的右臂。

少年的手还未停下,他继续沿着女子的身形走动,从长臂一路滑上去是线条分明的双肩,直且宽,棉制的里衣其实不算厚,他却仍觉得碍事,好似只要触碰不到她的皮肤便不算亲近,而就在此时,女子却忽然一动。

蓦地,他的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扣住。

少年吓得呓语出声,哼鸣尖细,宛若娇嗔,带着浓浓的旖旎味道。

“咚!”

木板猛地一震。

少年被女子扣住了手腕,禁锢在一旁。

“将军……”沈秋双眼迷离,眼角带泪,一双唇褪去往日寡淡的颜色,变得鲜艳欲滴。

莫云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猛地睁眼,认出来人是谁后,眸子顿时暗如幽夜。

他左手带起掌风,毫不犹豫地将男子推了出去,重重摔在墙角,因为未着.寸.缕,所以白嫩的背部顿时撞出好几道青紫色的淤痕。

“啊……”沈秋痛呼出声。

莫云冷眼看向他,喉咙间逸出一个字,深沉得叫人害怕。

“滚。”

少年缓了许久才缓过神,原本下垂的眼角微微带勾:“将军……”

沈秋双掌撑着从那头慢慢挪过来,身若无骨,想要靠在女子紧绷的双臂之上:“将军,你让我也跟了你吧……”

“我定会像月生一样好好服侍你。”

“将军……”

他紧张地观察着女子的神情,见她不为所动,便索性心一横,抬起腿想要跨坐在女子腰间,谁知还未落下,后背便被坚硬无比的玄铁柱抵住,随即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整个人击飞了出去。

“砰!”

少年险些将桌椅都撞散架,巨大的响声将隔壁的月生从睡梦中惊醒。

月生猛地坐起,随便披了件衣裳就来到莫云门外:“将军,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当下无人回答,他心里又担心,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径直推开门冲进来。

可当月光照见屋内的场景时,月生却忍不住呼吸一滞。

只见将军手执长枪站在窗边,眼底尽是寒霜,而地上跪坐着到处淤青的沈秋,发丝散乱,一双含着水雾的眼睛不解又委屈地看向女子。

他这副不知羞耻的模样竟被将军尽数收在目光中。

“沈秋……”月生胸口迸发的剧烈疼痛叫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利索,“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生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许多画面,他僵硬地转过头朝床上看去,凌.乱的被褥也刺得他眼睛生疼。

“将军……”

他不由自主地朝女子走近几步,莫云的枪在空中划过数圈,风声冽冽,最后“铛”一声重重靠在墙上,她转而用两手握住月生的肩,将他整个人转过来朝向自己。

女子喉咙微动:“别看。”

她的动作较之方才,明显轻柔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