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之目]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③

1

我又火冒三丈了。

用“又”来形容,听起来好像我总是在生气,事实上或许也真的有人这么以为,但这绝对是误会。

这么说自己虽然有点厚脸皮,可是平素的我,是个非常宽厚平和的人。我生性绝不好争端。我讨厌卑鄙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世上有些时候是有理说不清的。如果我发现错在自己,会立刻道歉反省。我从来不会刚愎自用。

就算我毫无过错,就算对方的行为再不讲理、再怎么过分,都是一样的。

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气得失去了理智。因为我觉得在一时激动的情况下冲动行事,非常危险。就算生气也不会有好结果。那么即使扭曲自己的信念,也得先让当下的风波平息下来才好。

如果事情能够因此圆满解决,我可以把我的愤怒隐忍下来,将一切的委屈往肚里吞。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我与吵架争执这类事情一向十分疏远。

哎,要据此评断我是个胆小鬼是很容易,但我原本并非软弱之徒。若要说的话,我似乎是属于冲动鲁莽的类型。我这不是遇强则逃的窝囊样,而是经验培养出来的处世之术,是养成了宽大的包容力之故吧——我甚至暗地如此老王卖瓜。

我是个大人。

大人是不吵架的。

我大度宽容,深具自知之明。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例外地陷入疯狂的时候。

其中之一……就是赌博。

说是赌博,也不是什么非法赌博。粗俗下流我都爱,但我就是怎么都无法融入道上的氛围。替黑市商人工作的时期,我也曾被派去当轮盘赌的暗桩,也曾被带到赌场去,结果还是不合性子。

如果合法的话,就合我的性子吗?这也未必。

对公营赌博,我也提不起兴致。我这人不晓得是哪里别扭,对于流行的东西,就是喜欢不起来。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导入连胜式赌法之后,原本与庶民无缘的赛马等赌博也大为兴盛起来,来年赛船也开办了,留神一看,整个社会完全陷入了赌博热潮。

我不喜欢迎合潮流。

不,或许我是觉得那样就像在赶流行似的,兴趣缺缺。不过真相或许是我没钱可以赌博罢了。

我很穷。

然后……会让我陷入疯狂的赌博,说穿了就是不用花钱,在家就可以玩、用来消愁解闷的小赌博。

像是将棋、围棋、双六等小孩子的游戏,还有花牌之类。

我不赌钱。赌的顶多只有晚饭或是廉价酒一杯——不,输的人要道歉、打扫、捶肩、表演等,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不赚也不亏,也不触法。即使如此,赌或不赌,使上的劲完全不同。明明没什么,却会觉得绝对不能输给对手。

虽然是小事,却会让人满腔热血。

还有一件事可以让我这个温厚且宽大的人生气。不,与其说是一件事,不如说是一个人比较正确。

可以让不管是被踩到脚、被水泼、看到店员把拇指浸在我点的荞麦面里,都可以傻笑着放过、宛如佛陀再世般的我勃然大怒的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搅乱我平静的人生、践踏我的平常心、宛如恶魔般的人,这个世上就只有一个。

我就说白了吧。

那就是老师。

不是用汉字表记,写成文字时,一定是用平假名。发音虽然一样,但叫的时候,我的脑中不会浮现汉字。不,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他,但我也无法从心底尊敬他。虽然有时候我佩服他,但我实在是蒙受到远远超过佩服的麻烦。

现在……有个家伙在我面前一脸正经八百地胡闹。那就是老师。

没错,就是隔着简陋的将棋盘,坐在我的正对面,几乎挡住了我所有视野范围的博识妖怪研究家。摇晃着肥得像颗皮球似的身体,以粗短的手指把玩着小巧的将棋棋子的家伙……

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多么可恨。

我——沼上莲次在这间落魄的乡下旅馆闲得发慌,正在与老师 对弈。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状况。

我正在与全世界惟一能够触怒我的人物,进行全世界惟一能够让我疯狂的活动。怎么会这样呢?

仔细想想,这种状况简直像怕烫又讨厌荞麦面的人正在吃着烫死人的炸天妇罗荞麦面一样。而且还有个流氓坐在旁边,凶神恶煞地恐吓着快点吃完。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比喻实在不伦不类……不过哎,感觉差不多就像那样。

这可以说是不智到了极点的行为吧。

老师“叽叽叽”地笑着。

“沼上,你的长考也太多了吧?明明是为了解闷才玩的,怎么变成只有我一个人闷得要死?”

这话多教人恼怒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输了,也不必拿那么恐怖的眼神瞪人吧?真没肚量。好啦,快放弃吧。”

“我,我说啊……”

我不是因为输了才生气。

我是看不顺眼这家伙下将棋的方法。一刻也不安静,动不动就站起来,每次站起来不是撞翻茶,就是跌倒撞到小腿。碰到关键时刻,就跑去厕所不回来。人家在思考的时候故意提起无关的话题,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以为要下了,手又缩回去,以为缩回去了,又伸手下子,还趁着我看别的地方的时候偷偷把子下在不显眼的地方。自己占得优势,就哼起下流的歌来。

旁边就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呢。

真是有毛病。这个木头人明明不上酒家也不逛花街,却不晓得从哪儿学来的,有时候会大声唱起不堪入耳的猥亵歌曲。

我思考着下一步棋,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坐在窗边的富美会不会红着脸跑掉。

——实在是,你有一点羞耻心好不好?

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啊啊,好闲哦。你思考的时间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我来读个书好了。啊,就是连书都没得读,才会开始下棋的嘛。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喂,沼上,我说沼上啊。”

“吵死人了啦。”

“你每次只要陷入劣势,就会生气呢。真没修养呢。喂,喂,我说喂呢。”

“不要喂来喂去的!”

我爆发了。

“你到底是怎样啦,从刚才就一直那样分散人家的注意力!”

“我又没怎样。”

“还说没怎样,老师,你就不能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吗?”

“什么?我什么时候犯规了吗?我耍老千了吗?我又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我的棋子没有特别多,也没有趁你不注意时偷下啊。”

“是没有,可是……”

“我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啊。”老师说。

“你堂堂的只有体格而已吧。一下子要上厕所,一下说喉咙渴,啰里啰嗦些有的没的,分散人家注意力。你也替陪你下棋的我想想好吗?就算没有耍老千,这也太卑鄙了!”

“卑鄙?沼上,卑鄙这一手啊,并不算犯规啊。”

老师这么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露骨的犯规并不叫卑鄙。

相较起犯规,违反伦理和道德的行为才叫卑鄙。虽然没有抵触规则,但做出令人觉得不妥的行为——违反不成文的默契的行为,就会被视为卑鄙。

换言之……

“就算没有犯规,卑鄙就是卑鄙啊。”

“这是策略,好吗?策略。”老师耍赖说,“如果规定对弈的时候不能上厕所和喝茶,我就不上厕所也不喝茶。可是又没这种规定。既然这样符合规定,我要做什么都没道理受你责备吧?”

“哼。那你那飞车 [63]是怎么回事?”

“就飞车啊。我在上半场从你那里抢过来的棋子,现在正要用它吃掉你的王啊。”

“那个飞车直到刚才还摆在这棋盘边上不是吗?我一直以为那是守在那里的棋子,可是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不是作假吗?”

“你这话太失礼了吧?”老师挺出肚子,“我把它从你那里吃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摆在这里,就这样忘记了而已。如果我是故意的,那就是犯规,可是我完全没发现,那也无可奈何吧?快到终盘的时候,我想起我应该吃到过一个飞车,仔细一看,它就摆在角落。噢,找到了,所以我把它放回到这里来,这样哪里不对了?”

“当然不对了,这根本是耍诈!”

“什么卑鄙、耍诈,把人说得这么难听。富美小姐就在旁边,你不要这样随便中伤辱骂别人好吗?”

“难听?你的歌才让富美小姐听了恶心吧。”

“歌?”

“在人前唱那种下流的歌曲,你的人格才会遭到质疑呢。”

“我不记得我唱过什么歌,”老师说,“是你唱的吧?”

——就是这样。

老师一定是无意识地哼歌的。他不记得了吧。这就像没喝酒却烂醉一样。歌的内容会那么下流幼稚,一定也是因为是发自他的意识最深层吧。这家伙真的教人伤透脑筋。明明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但除了考察妖怪的时候之外,都只是个可恶的幼稚鬼。

结果我放弃了下棋,因为我觉得这太荒唐了。

“这表示你认输了,是吧。”老师说。

“也不算是输啦……”

“明明就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沼上,你输了。”

“好吧,那就算我输好了。”

“听你那口气,一副自己没输的样子。”老师瞧不起人似的说,“沼上你啊,动不动就说这种不服输的话。恋恋不舍,不干不脆的,就算赢了你也不爽快。”

我真是怒上心头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那我们用将棋以外的方法一决胜负好了。”

最好是避开需要集中力的项目吧。否则绝对会像刚才那样,被打乱步调,搞得自己满肚子火。

“好啊,我无所谓。”老师嚣张地说,“那要玩什么?就算要比,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啊。顶多只能猜拳还是相扑。”

“喂,我可不想和你玩相扑,而且就算相扑赢过了你,这家旅馆也会被搞坏的。”

结果原本望着窗外的富美突然咯咯笑着回过头来:“我去楼下帮你们问问有没有什么。”

“哦……”我吃了一惊。

“最好……是可以靠偶然决定胜负的种类对吧?沼上?”

全被看穿了。

明明长得这么可爱,这小姑娘真教人无法轻视。

不仅如此,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最近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我们年纪明明相差很多的。

“花牌或双六的话,我也可以参加唷。”

富美说着,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富美是全日本惟一一个高度评价这个对社会几乎毫无贡献的业余博学之士——多多良大师的村木作左卫门老人——他是个妖怪通兼大富翁——的养女。富美这个聪明活泼的十六岁少女不晓得是不是受到妖怪狂养父的影响,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江户时期的读本。

年才刚过,我和老师就启程前往长野县传说之旅,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经济概念缺陷,落到身无分文的境地,同时彻底发挥了天生的鲁莽,在大雪的深山中遇难,在为了求助而抵达的山村中,更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爱凑热闹习性,竟被卷入杀人命案,进退两难。

我逼不得已,向村木老人求救。

然后……富美前来搭救我们了。

这就像久旱逢甘霖,重病遇良医。菩萨般的富美带着充裕过头的旅费来救援我们了。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想重回人世都不能。

平常的话,应该要立刻动身回家才对。因为我们真是吃足了苦头,甚至还被当成了嫌疑犯。

可是杀人命案顺利解决,我和老师也洗刷了嫌疑,重回自由身之后,由于获得了资金,再次不安分起来,又兴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心想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这么回去实在有点可惜。

我们似乎真是痴到骨子里头去了。

结果我们乐天地说反正都是顺路,决定经由上州、武州回东京。的确,这样是顺路没错,但还有更多更近的路线可以走。我们明明不是可以游山玩水的身份,却像这样远远绕了一大圈。

上州——群马县似乎也是传说的宝库。

我觉得继续和老师一起旅行实在值得考虑。至少相当违反常识。

但我抗拒不了传说的魅力。再加上富美说要一道同行监督我们。看来村木老人交代她说,如果老师们正在进行重要的实地调查,就要全面予以协助。

这误会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我们的确是在进行重要的调查,但就算调查本身很重要,我们两个也只是傻愣愣的痴人。哎,富美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看透了,最重要的是,感觉富美好像只是单纯觉得好玩……

如此这般,我们一行人从小诸越过碓冰峠,进入群马。

平常的话……应该会就这样沿碓冰川而下,去到高崎一带,从那里找一条通往埼玉的路,但我们是痴人,所以往完全相反的雾积方向走,再次进入深山了。

真的痴傻到了极点。

唔,关于这一点,也不能净是责备老师。我也是个痴人。对于这一点,我完全不会辩解。我和老师都是大痴人。可是,若是就这样痴性全开地继续旅行,又要重蹈覆辙了。

要旅行是没关系,但要好好计划过再出发呀——我们被富美这么说教,为了拟定今后的旅程,投宿在某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山村土气的旅馆。

然而——

天候欠佳。

雪下个不停。

已经过了三天了。

虽然有钱,却哪儿都去不了。

或者说,没地方可去。这里本来就不是观光地,没有可供游览的名胜或游憩场所。不过我们是特殊人种,净是看些一般人看了不会愉悦的石头树木,乐在其中,所以第二天就已经看遍以旅馆为起点,能去的所有邻近史迹和传说地点了。

然后我们也计划了一下。

最后我们想到要搜集村中的口碑传说。不过就算要访问村人,也有一定的程序和做法,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人就问。因此我们透过旅馆的老板娘询问村中耆老的意愿,却一直等不到回音。

所以我们才会下起将棋来。

结果搞得我满肚子火。

富美迟迟没有回来。

老师像假日庙会卖的不倒翁玩具般发了一会儿呆,不久后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嘻嘻嘻”地笑。

好恶心。

“沼上。”

“干、干吗?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窃笑好吗?”

“这是自然流露的笑。你知道我以前研究过塔罗牌吗?”

“大肉牌?”

“不是啦,是英语,法语叫塔罗,意大利语叫塔罗可。”

“哦,塔罗牌啊。那是西洋占卜师使用的有图案的纸牌吧?是扑克牌trump的前身吧。”

“不是啦。”老师说。

“明明就是。”

“不是啦,trump是日本人自己取的名字啦。”

“不管叫什么,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吗?我是日本人,这里是日本,说trump就通了啊,事实上不就通了吗?就是它啦。”

“和你说过不是了。听好了,沼上,塔罗牌是由大阿尔卡纳的二十二张牌,还有小阿尔卡纳的五十六张牌组合而成的。其中小阿尔卡纳确实与现在的playing card,所谓的扑克牌很相似。相似是相似,但并不清楚何者才是先出现的。”

“难道扑克牌是先出现的吗?”

“不是啦,”老师不满地说,“不是塔罗牌变成扑克牌,或是扑克牌变成塔罗牌。它们有可能是拥有相同祖先的不同东西呀。”

“哦,你是说起源相同啊。”

“是啊。这些纸牌的起源众说纷纭,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

“什么嘛,原来你根本不晓得嘛。”我轻蔑地说。这是报复。

“也不是完全不晓得啊。例如塔罗这个名称的语源,有人说是从古代波斯语塔利斯科衍生而来,也有人说是来自于寻求答案之人这个意思的埃及语塔尔多。这种情况,等于是补充了埃及起源说,这说法认为塔罗牌是为了占卜尼罗河水位而发明的。另一方面,大阿尔卡纳的张数有二十二张,也有人把这模拟为二十二个罗马字母,提倡希伯来起源说。”

“到底是哪边啊?”

“此外,古代印度一种叫恰都鲁·安贾的将棋,设计与小阿尔卡纳十分相近,也有人说是起源于此。”

“结果根本完全不同嘛。净是一堆说法,而且完全没有关联。”

就算滔滔不绝地炫耀知识,没有系统整理,也没有意义。

“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啊。”

“是啊,可是,”老师愤然,一点都不退缩,“目前最一般的说法,是塔罗牌原本不是纸牌,而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书。在遥远的过去,有一本保管在亚历山大图书馆、共七十八页的《封印世界秘密之书》,在图书馆遭到破坏的时候,被拆开来搬运出去,通过流浪民族流传至今。它原本是一本封印有世界秘密的书,所以可以靠着它的组合,来解读失传的古代智慧。”

“这实在有点……”

神秘过头了。

这竟然是当前最有力的说法吗?

老师用鼻子冷哼两声:“明治大正的司法界里,有个知名的怪胎司法官尾佐竹猛,他后来甚至当到了大审院检察官……”

“你突然说这个,不会扯太远吗?”

“才不会。”

“明明就扯远了。”

“没有啦。这个人是清贫阶级出身,他立下决心出人头地,靠着实力爬到司法界上层,是个英杰。他虽然是个检察官,却也是个历史家,同时也是赌博、扒窃的专家。”

“赌博扒窃?”

“没错,他是个知名的赌博用品收藏家。他从法界退休后,转入文学创作,写了好几本著作。我原本想去向他讨教,但遗憾的是,他在五年前过世,我的心愿无法实现了……”

“为什么作为妖怪研究家的老师要去向法律专家讨教?”

“尾佐竹老师在晚年编纂一部叫做《下等百科事典》的划时代 事典。”

“下等百科?”

不愧是会唱下流歌曲的人。老师一定相当爱好没品的东西吧。

老师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露出极厌恶的表情来。

“下等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部百科事典,是搜集与犯罪有关的俗语、隐语、切口等的事典。喏,隐语和切口,不是妖怪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吗?”

这是事实。

平常不用的词汇竟与妖怪的名称相关,这样的例子意外地多。

“然后呢,”老师再次恢复本来的表情,“这位尾佐竹老师是这类东西的收藏家,也是研究家,当然对于花牌等造诣也非常深。他极为详尽地调查了花牌的发明和玩法的变迁、全国的称呼分布等,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花牌的发明啊……”

我有点兴趣。

“歌留多 [64]赌博的玩法有好几种,不过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翻歌留多系统、盖歌留多系统,还有现在最为通行的花歌留多系统。从玩法可以了解它的起源。花歌留多可能是从翻歌留多进化而来,不过玩法本身是古时候就有的。也就是把花依季节分类,凑对进行的花合游戏,古时候是用贝壳玩的贝合游戏呢。有些人连这些花合游戏的起源都从你说的扑克牌游戏里面去寻找,但我觉得这实在不对。”

这一点我也赞同。什么都要当成是西洋起源……这实在教人无法苟同。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崇洋媚外了。他们说先有五十二张纸牌——扑克牌,然后少了四张变成翻花牌,最后再变成花牌,哪有这种可能?这种说法,认为桐牌是国王,马牌是鬼牌,而皇后被省略了,但实在无法让人信服。尾佐竹先生也指出这一点,我也觉得桐牌的图案显然是来自于日本自古就有的传统花鸟合游戏的图案,是凤凰与桐树的组合。”

“翻花牌里面也有桐牌呢。”

“这个嘛……翻花牌的也叫桐牌,但不是因为图案是桐树,而是最末尾pinkiri的意思 [65]。还有马牌,这是来自于温森歌留多 [66]。它绝对不是鬼牌。因为根本就不像嘛。若说图案相似的话,反而盖歌留多的十号牌才更像鬼牌呢。”

所以这又怎么样——我心想。

虽然很有趣,但根本无关吧?

“所以说,扑克牌游戏进入日本后,虽然对盖歌留多和翻歌留多造成了影响,但像这样一看,花歌留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形状当然是变得相似了,或是刻意改得相似了,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虽然并非没有影响,却是在各自分化之后才受到的影响。”

“里面根本没有塔罗牌嘛。”

“别插嘴,听仔细。”老师神气兮兮地说,“现在就要说到关键的温森歌留多了。”

“它什么时候变成关键了?”

“明明就是个关键。说起来,歌留多是什么?歌留多,就是西班牙语中纸牌的意思。比起赌具,更是纯粹指称纸牌。经由葡萄牙等国传来以后,这个词本身染上了赌博道具的意义。而它传到我国,是在天正时代 [67]的时候。”

“哦……”

我失去兴趣了。

“这天正歌留多,就是所谓的温森歌留多。它被幕府禁止,改变形貌,成了读歌留多,从这里发展出翻纸牌,而它又遭到政府禁止,便与自古就有的花合游戏融合在一起,现在的花牌于焉诞生。这个过程中,我想确实也有扑克牌传来,造成全面性的影响,但以这个意义来说,扑克牌和我国的歌留多起源虽然是一样的,却不能说谁先谁后。只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分化,然后又交合而已。”

“这么说来……对于扑克牌和塔罗牌的关系,老师刚才说了一样的话嘛。”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这和妖怪是一样的,不晓得谁先谁后。先发会受到后发的影响而变化、融合或分裂。塔罗牌也是,也有可能受到温森歌留多的影响,变化成现在的形态啊。”

“可是你不是说塔罗牌的起源很古老吗?是亚历山大时代吧?”

“你脑筋真硬,”老师向我投以侮蔑的眼神,“我就说这和起源的新旧无关了。温森歌留多听说有七十五张,也有人说是四十八张,以形态来看,和现在的塔罗牌非常相近。也曾被带出国外啊。”

“就算是这样,你这种说法,岂不是和源义经 [68]就是成吉思汗的说法一样了吗?”我说。

我不是说没这个可能,但也不能鲁莽地将所有东西都当成是日本起源的吧。这与想要把一切都当成是西洋起源的西洋优越主义没什么两样。

不,这种行为或许更为愚蠢。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背后,潜藏着起源是日本,所以日本人很伟大这样的主张。我喜欢日本文化,但一点都不觉得日本了不起。事实上,就算起源是日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古老而已。

可是不管怎样都会变成这样的发展:我们比较古老,所以我们才是始祖,我们才是正统,所以我们才伟大。追本溯源这一类的行为,往往会演变成这样的发展。我是不太懂,但为了宣示国家人民的正统性,操弄诡辩的行为,是最令我厌恶的。

“不是这样啦,”老师愤慨地说,“根本不一样。我又不是在说塔罗牌是日本起源的。你仔细听行不行?我是说,塔罗牌有可能是以某些形式纳入了温森歌留多的特征,才变化成现今的模样。原本温森歌留多也是国外传来的啊,这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啊。”

一点都无法自豪——老师强调。

“孰新孰旧是没有意义的。这比较先所以了不起、那比较晚所以是学人家的,这根本没有意义。文化又不是糯米丸子店的本家元祖之争。同样的,说什么富于近代精神所以正确,是欧美式的所以优秀,这也是荒谬透顶。战后似乎有这样的风潮呢。”

“唔,是啊。”我答道。

老师说的话,内容没什么好否定的。毋宁说老师的主张与我的想法十分相近。

话虽如此,现在的状况也不容我举起双手,“没错没错”地表达赞同之意。就算赞同,我顶多也只能应句“唔,是啊”而已。

话说回来,老师在这种地方大力主张这种事,我也不能怎么样,最重要的是,我又没做错什么,骂我我也只觉得无辜。

可是,老师噘起的嘴巴就是说个不停。

“温森歌留多被当成是荷兰人带进来的,温是葡萄牙语中的一——um,森一样是来自于葡萄牙语中表示最好的summo——这样的新村说最广为人知。不过盖歌留多的情况,除了一称作chincoro以外,二以后的数字数法是二sum,三sum,所以sum是单位呢。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原本一或许也是叫一sum。一是um,所以一sum就会是umsum。若把sum当成单位来看,那就不是葡萄牙语,也有可能是更亚洲系的语言也说不定。或许是受到朝鲜文化或中国文化影响后才传入日本的啊。”

“所以怎么样嘛?”

“什么怎么样……”

“您滔滔不绝的大演说,我洗耳恭听了。可是这又怎么样了?”

“什么?不就是你问我,我才对你说的吗?”老师说着怄起气来,“明明就是你问的。”

“我才没问。”

“你没问吗?”老师装傻。

“是你自个儿邪笑着突然说起来的呢。我只是介意老师干吗那么恶心地一个人笑个不停罢了。我才不想听什么有关温森歌留多成立的考察咧。说起来,老师刚才到底是在笑什么?我还是比较想知道这 件事。”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我是想告诉你,想用花牌来挑战我这个从塔罗牌到温森歌留多,精通全世界纸牌的专家,你还早了 十年。”

“根本无关嘛。”

“无关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断定。“老师很熟悉少女歌剧,对不对?”

“是啊。”

“因为喜欢少女歌剧,老师就能上舞台唱歌剧吗?”

“叫我唱,我也是可以唱的。”老师顶出下巴。

我想像起来……

幻灭了。

“要我死也不会叫你唱。或者说,求你别唱。不,绝对别唱。总之,知道是一回事,厉不厉害又是一回事了。不管你再怎么了解纸牌,也赢不了比赛的。赌博靠的才不是知识。就算炫耀你的知识,胜利的女神也不一定会向你微笑。”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把眉毛弯成奇妙的形状,“你是想说胜负靠的是时运吗?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获胜,才算比赛,不是吗?”

“这我知道啦。可是就算这么说,也要看玩的是什么吧。我想想,麻将这类东西是有本领高低之分的吧。可是像赌单双骰子,就没法子靠本事了吧。”

“才没那回事。赌骰子也是有窍门的。会出单还是双,是几率问题吧。我说啊,你说的麻将,那和塔罗牌也不无关系呢。从规则来看,它和歌留多没什么差别,只是纸牌变成麻将牌而已。麻将牌就是有厚度的纸牌。证据就是,歌留多也写作骨牌啊。骨牌,这指的就是骰子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又怎样呢?结果老师好像也被自己搞到不晓得是想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只是不断地辩称:“是一样的,一样的!”他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成一样才甘心。

“总之沼上,你想要在较量中赢过我,也是做梦。”

“哼……你能那样一脸得意,也只有现在了。”我嗤之以鼻。

确实,老师知道非常多无用的事。姑且不论那是不是正确知识,一旦谈论起来,源源不绝的信息就如同怒涛般泉涌而出,教听的人搞不懂究竟是有益还是浪费时间。

可是这位大师与喝酒赌博和女人无缘。因为他从早到晚脑袋里只想着妖怪,就像个妖怪精,我实在不觉得他有空闲去玩。相比之下,我过去曾经玩花牌玩到都怕了。

是在……战场上。

战场上没有娱乐。我们前线的杂兵除了花牌、将棋以外,没有其他乐子。

我的部队特别风行花牌。

可能是因为直属长官是个江湖艺人,老兵里也有人曾混过黑道的关系。战况平稳的时候,我们新兵接二连三被长官叫去,从早到晚,每天陪他玩花牌。

想赢也不能赢。

陪长官玩游戏是很难赢的。不,并不是说有不可以赢过阶级高过自己的人的规矩。

而且也不是说长官太蛮横,输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当场揍人或怒骂。不管怎样,这只是娱乐,游戏是游戏,和军务无关。

可是还是无法轻松地玩。

无论表面上说辞如何,胜负多少总是会留下疙瘩,而这些疙瘩一定会对将来的军中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

大胜长官、不知收敛地喜形于色的轻浮家伙或多或少都会被盯上,结果在各种场合被挑毛病,受到某些惩罚。

这非常难受。

虽然只要输了就没事了,但要故意输给对方,比普通地取胜更要困难。

说起来,游戏的目的就是要获胜,可是还是难以称心如意,所以才好玩。很少有人会为了落败而与人较量,有时候就算想输,还会不小心赢了。不,愈是想输,就反而会赢。

可是,此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想赢却赢不了,想输却输不了,这只是表里两面,其实是同样一回事。几率是一样的。无法随心所欲,所以游戏才好玩,那么以输为目标的赌局应该也颇有趣吧。

只要把规则想成巧妙地输给长官就算赢,这样就行了。

像这样换个想法以后,与长官玩游戏就再也不让我感到痛苦了。

这是……该如何巧妙地落败的游戏。

说是输,也不能输得太露骨。万一故意落败这件事曝光,会引来对方大怒,真的会挨揍的。

必须尊重对方,维持认真决胜负的态度,并且装出力有未逮、运气不佳而输的样子。

我拼命锻炼自己的本事。

首先,我学到辨认纸牌的伎俩。因为是在军队里,没有新的花牌。牌都玩到破旧了,不是缺角就是有折痕,或是褪色。我将整副牌都背下来了。我锻炼到只要看牌背,或是靠着摸到牌的触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的地步。

这算得上是耍老千了。

当然,是为了落败而耍的老千。不会有人想到竟会有人为了求败而耍老千,所以很难被抓包。我利用这不容易露出马脚的特点,磨炼演技,以防被识破老千。结果我成了输牌的大师。

这若是为了求胜的老千技巧,我一定无法学成吧。因为是为了落败的老千技巧,我才能毫无罪恶感地去做。

很快地,我们接到了战争结束的消息。

其他军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也不感到悲伤。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高兴。若要说的话,当时我的心境接近自暴自弃。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莫名亢奋,回到内地前的一段时期,我们也不停地玩花牌。当时我反过来运用学到的技巧,大赢 特赢。

我有了奇妙的自信。

神奇的是,不知是不是这样的自信影响,即使换了别种牌,我也很少输。

这真是古怪。

我应该只在使用记住细微特征的那副牌——我们部队的破烂牌玩游戏的时候,才能巧妙操纵胜负才对。

原来即使不耍老千,我的手腕也变得相当高明了。

我大概是学到了获胜的窍门,或者说训练出胆量了。

——玩花牌的话,我不会输。

至少我不会输给这家伙。

赌博不是靠知识。确实,有时候知道得愈多愈有利吧。可以拟定战略,运用智慧迎战,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时候,知识不会碍着什么。可是光有知识是没用的,赢不了。那么输赢全靠运气吗?我认为不是。确实,是有依靠偶然的部分,但也不能全靠运气吧。运气是自己招来的。我认为能够唤来运气的……还是胆识、放手一搏的气魄。碰到一较高下的场面,我会无条件地激动起来的这种体质,也是来源于这个时候的体验。

胜负……靠的是气魄。

我观察老师的样子。他毫无气魄可言。弛缓到了极点。硕大的肚皮上下起伏着。

看来他说完想说的话,回路就中断了。

这种时候的老师看起来什么也没在想。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什么也没想。刚才只是碰巧花歌留多——塔罗牌这样的联想让他的脑袋回路不晓得错接到哪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罢了吧。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

老师的脑中塞满了教人吃不消的无用知识。那些知识一旦因为某些契机连接在一起,因此被唤起的事又会与别的知识连到一块儿。这是连锁式的。很快地,知识到达临界点。膨大而无用的智能不知不觉间组合起来,显现出异样的形状。我们的老师就是像这样有了许多关于妖怪的发现。这种时候的发现非常惊人。我也坦承这非常厉害。

老师说,这也是一种缘起思想。

唔,或许是这样,但我也不觉得那有多了不起。因为很多时候都只是空包弹。不是空包弹,就是有所发现——其中的分水岭,关键一样是妖怪。思索只要一连上妖怪,老师的脑袋便会异样地活跃,没有连上妖怪,就会一下子萎靡下去。所以老师不会有除了妖怪以外的发现。这我可以断言。多多良胜五郎大师是只在有关妖怪的领域才能够发挥卓越威力的人才。至于其他方面,这家伙连半点用场都派不上。反而只会给人添麻烦。

刚才也是,要是话题能转到妖怪上头,他现在应该是欲罢不能的状态。然而刚才的暴冲,似乎哪儿也没冲到。

是空包弹。

“无所事事啊,”老师说,“是,啊啊,太无所事事了。就算在这种地方陪你玩耍,也只是无为。你不这么觉得吗?沼上。这段空闲可以读上多少书?可以看上多少神社?”

我觉得净看些对社会无用的书,在萧条的神社佛阁四处徘徊,在世人眼中一样是无所事事。

我将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这才发现富美回来得太迟了。虽然我没看钟,但老师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与其盯着老师起伏的肚皮,倒不如去看看情况,我这么想着爬起身子的时候,纸门打开了。

富美站在那里。

她的脸色不太好。

“怎么,没花牌也没双六吗?”我问。

“好像是有,可是现在不是问那些东西的时候。楼下……”

富美反手关上纸门,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靠到柱子上。

“怎么了?”

“嗯,我看到老板娘慌得手足无措,所以虽然觉得多管闲事,还是关心了一下,结果……”

“结果?”

“说是老板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

我慌了起来。老师还是一样发愣出神。

“是啊,然后老板娘说老板这一两个月来,样子一直很不对劲。”

“样子不对劲?”

“是啊。”富美答道,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来。“听说老板变得食欲不振,举动也战战兢兢的,大白天就心不在焉,然后愈来愈严重。老板娘一开始以为是生病,非常担心呢。可是他本人坚称没事,不愿意去看医生。”

“哦……”

“所以老板娘留意了一下,发现老板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

“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然后……到了清晨才一脸憔悴地回来。所以老板娘担心起来,逼问老板究竟去了哪里,但不管怎么问,老板都不肯透露。不仅如此,老板还坚称他哪儿都没去。”

“这好可疑呀。对不对,老师?”

“咦?”

没在听。

“很可疑啊。每晚出门,然后衰弱地回来……”

“会吗?”

没在想。

“然后呢,”富美重新合拢棉袍衣襟,靠到火盆旁边,她很冷吧,“老板在我们到的那天倒下,卧床不起了呢。听说他高烧到三十九度五,还梦呓不止。”

“哦……”

这么说来,没看到老板人影。

“然后状况愈来愈糟,所以老板娘从镇上叫来医生……可是老板的烧还是不退,而且他还梦呓了一些奇怪的内容。”

“什么样的内容?”

富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露出困窘的表情,以古怪的音色说:“和尚、和尚……”

“什么?”

“就是,听说他会梦呓叫着和尚、和尚。”

“和尚?”

“对,还有: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宽限?我不懂。”

“很莫名其妙,对吧?然后听说老板在高烧之中,会像这样双手膜拜呢。老板娘说这会不会是被什么坏东西给缠上了,是不是狐狸妖怪之类的呢。”

“妖怪!”

小山般的肉块痉挛了一下。

“是、是妖怪吗?富美!”

——不好。

回路连上了。老师站了起来。

“和尚?你刚才说和尚,对吧?是和尚附身吗?”

没有人这么说。

“可是一定是被什么给缠上了吧。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被什么东西给魅住,每晚离开家门,衰弱而归……噢噢,这不是古典怪谈的老套吗!那么老板是溜出病床,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对吧!”

富美点点头,老师猛力喷气:“沼上,你还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快走啊!这还用说吗!这不是进行重要的妖怪现象田野调查的好机会吗?我们要去找那个人。不要拖拖拉拉!”

老师这么吼完之后……

小腿狠狠地踢到了火盆。

2

我大伤脑筋。

我觉得……我实在跟不上这个人。

这个人只要是和妖怪两个字沾得上边,不管是什么事,都要一头栽进去。

如果他要一头栽进的是废寺、破庙、祠堂、古坟、墓穴或是粪坑,不管他栽得多用力,我都无所谓。老师因此遭到作祟还是被诅咒或死掉,都不关我的事。

可是也不必把你的大头栽进别人的家务事里吧。

富美也是,明明应该知道结果会有多么荒唐,帮忙劝谏教训一下也好;但是从刚才开始,她就火上加油地说什么一定是被坏东西缠上了、真可怜,使得老师益发鼓足了劲。

我拼命劝阻。

可是要制止小型战车般的老师非常困难。人肉战车的履带一旦转动起来,就会以相当惊人的马力把周围人也拖进去。我完全就是被拖拉似的拽出了房间,被推下去似的下了楼梯。

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不晓得是什么道理,老师似乎认为他有兴趣的东西我应该也有兴趣——不,一定有兴趣——不不不,必须有兴趣才行。

老师“咚咚咚”地发出巨响,费劲地下楼梯,我隔着他的肩膀,看到富美的笑脸。

看来……她觉得很好玩。

“太太,太太,不得了了,是妖怪。”老师以正经八百的表情——事实上他也是正经八百的——说着与那正经的表情完全格格不入的荒诞妄言,朝着柜台冲去。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若非神智失常得和他差不多,是不可能正常应对的。九成九都会判断说这话的人疯了,几乎所有的情况下,都会立刻报警或通报医院。

我慌忙走上前去,想要在被怀疑是神经病之前先辩解一番。

可是为时已晚,太阳穴贴着膏药、一脸疲惫的老板娘从柜台探出头来,以诧异的声音扬声叫道,“妖怪?”

“呃,不,没什么……”

“咚”地一声,我被推到一旁。

“太太,你有没有线索?”

“哦,真不好意思啊,给客人添麻烦了。我们应该是有花牌的,可是这些东西只有我那死鬼才知道收在哪里……”

“花牌无关紧要,”老师说,“重点是老板。老板不见了,对吧?”

“就是啊。哦,没事啦。我已经叫我儿子和邻村的侄子一起去 找了。”

“可是老板不是发着高烧吗?”我问。

老板娘应道:“是啊,烧得可严重了,有三十九度呢。”

“三十九度!”老师无意义地怪叫。

“真的吗?那老板娘你这么悠哉,好吗?”我追问道。

老板娘露出困惑的神情说:“所以我已经叫儿子和侄子去找了……”

“可是……外头不是下着雪吗?而且天就要黑了。如果老板病得这么重,光是待在户外就很危险了啊。必须请青年团还是附近邻居,总之请求支持,全村一起去找,尽快找到老板才行。我们也来帮忙。”

其实我不太愿意趟这浑水,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视而不见吧。明知状况如此,却视若无睹,身为一个人就太不应该了。我向老师征求同意。

老师愤然不已。

老板娘也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反应。

“全、全村?那怎么行?这位客人在说些什么啊。把这种事对邻居张扬,实在太丢人了。只是丢人现眼罢了。而且我也知道外子大概去了哪里……”

老板娘说完,就要进去里面,却被老师叫住了。

“那、那么你心里有数喽!”

“什么?”

“你说你知道他在哪里,表示你知道原因对吧?不就是这样吗?原因是什么?”

“什么?”

“所以说,我是在问你,你先生是被什么给缠上了?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老师用力挺出肚子。

“我是那样说啦……”

“那你当然心里有数喽。你知道他被什么给缠上了。例如你先生触犯了什么禁忌,或是招来某些怨恨嫉妒,或是给了孤魂野鬼供品,或是杀了野兽,有很多吧?是什么?是恶灵吗?还是狐狸妖怪?”

“啥?”老板娘整张脸写满了疑惑,“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你先生过着每晚被什么引出家门、被吸干生气回来般的生活,不是吗?”

“呃,是啊……”

“所以你认为你先生是被某些坏东西给缠上了,对吧?”

“坏东西啊……”老板娘露出一副快打喷嚏的酸脸,“难道客人你是来传教的吗?这个家从我嫁进来以前,信的就一直是净土宗,不管是托钵的还是化缘的,我都在玄关就把他们赶走了。你们是客人,我不赶人,可是我现在正忙着,不好意思……”

“我不是可疑的新兴宗教传教员!”

老师说着,“叽叽叽”地笑了。

更可疑了。

“我是研究者,请放心吧。我不会祈祷也不会加持,所以当然也不会要求布施或香油钱。就算你先生被恶灵还是狐狸给附身了,我也不会驱邪或祈祷镇压,请放心吧。”

更让人担心了。

连不担心的人都会被弄得担心起来了吧。

老板娘的表情也变得仿佛吃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一样。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你先生正在做什么,现在是什么状态,基本上我都无所谓。”

真受不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一脸苍白,一次又一次捶打老师的肩膀。

老师看也不看我,嫌烦似的拨开我的手。

“我只是想要知道太太是怎么看待、解释你先生这些日子的可疑模样以及他的失踪,只有这样而已。就算发生了相同的事,地方不同,解释的方式也会完全不同,对吧?有时候有些土地上,狐狸附身会变成蛇神附身。”

“蛇、蛇神?”

“是啊,形形色色。神隐 [69]也是,有时候被当成天狗绑架,有时候被视为人类绑架,不尽相同。我就是想要采集这些啦。”

啦什么啦。

现在这家旅馆正为了有人失踪而忙乱。

我要阻止,怎样都要阻止,非得阻止不可。

“我说你啊,不要像这样询问身陷麻烦的人被卷入麻烦有什么感想,好吗?对于溺水的人,该递出去的不是麦克风,而是援手。就算采集这类信息,也只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沼上,你实在笨呢。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

怎么样呢,太太——老师再次询问。

“这种情况,这个地方,会是狐狸还是狸猫所为呢?”

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表情笑了。

“不晓得是粉头的女狐狸,还是红嘴巴的老狸猫呢……”

“咦?这一带有这样的妖怪吗?”

“温泉区那里就有好几只呢。哎,我已经派今年十七的我家儿子和我哥的儿子两个人去找了,马上就会找到吧。不劳客人替我担心。”

“那、那是……”

“没错,没错。”老板娘用更恐怖的表情笑了。“我不晓得客人把它想成什么了,可是这又不是民间故事,哪来的狐狸和狸猫作弄人呢?这样好像在揭自个儿的家丑,不过缠上我老公的坏东西是女人啦。女人,坏女人。”

“唔……”

老师抱起胳臂,低吟起来。

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领域吧。

老板娘这次露出窝囊的表情说:“这一带啥都没有。这种隆冬时节,就算晚上出门,也没地方可去。要是待在外头,肯定会冻死的……”

这倒是没错。

“所以那个废物一定是钻进哪个粉头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啊,客人,这事请千万别张扬出去啊。给附近邻居知道就丢人了。因为我家那死鬼都已经过五十了,这又是个小村子,闲言闲语传得特别快啊。”

老板娘这么叮嘱后,就要进去里面,结果又被老师给叫住了。

“请等一下。”

“什么事?我还要准备晚饭……”

“晚饭可以延后。太太,我请教一下,这座村子距离有花街的闹市区,距离不是很远吗?唔,温泉村或许是会有地下妓院或是有酒家女陪酒的旅店,不过还是很远吧?这里距离最近的温泉,不是也有好一段路吗?”

“唔,是啊。”

“就是啊。对了,例如说……那座犬之汤?就连去那座温泉,距离也很远吧。我们去看了雾积的熊野神社旁边的贞光灵社,走了好久呢。花了半天吧。对吧,沼上?喏,我们不是吃了那里的名产力 饼吗?”

唔,吃是吃了。

“当时下着大雪嘛。”

“就算脚程加紧些,也要四五个小时吧。”老板娘说。

“就是啊。要是条件坏一点,就得花上六个小时了。而且还是深夜呢。这阵子还下雪。你先生趁着家人睡着以后偷偷溜出去,在大家醒来前偷偷跑回来,这种事真有可能吗?我就做不来。”

老板娘受不了地打量了一下老师的体格,说:“胖成客人这个样子的话,应该没办法吧。可是啊,男人都是下流胚子,招架不过色欲的。我是邻村出生的,那个死鬼还年轻的时候,也是翻山越岭来会我呢。所以他一定是被年轻女人的美貌给迷住,使出了火场中的那种神力吧。可是啊,年轻时候姑且不论,我没想到他都过了五十了,还这么为色痴迷。而且不光是痴迷而已,还赌上了性命呀。真教我又臊又气……”

气死人啦——老板娘握住围裙,大声叫道。

老板娘似乎打从心底相信老板的怪异行为与失踪和女人有关。“找到人以后,看老娘怎么治他!”老板娘接着说。这儿不愧是女人当家的土地。有点可怕。

老师似乎很不服气。

“好吧,就算老板真的是去女人那里,他真的是去找……活的女人吗?我听说老板衰弱得很严重,从这一点来看,我实在不觉得对象会是这世上的人呢。真的不觉得呢。”

“是啊。”老板娘同意。

老师兴奋地探出身子。

“那些狐狸精做的净是些这世上的女人做不出来的没廉耻勾当。实在是不要脸的女人啊!”

到底是做了什么勾当?

“我也不年轻了,要是每晚都做那样的事,身子可撑不住。叽!气死老娘了!”

“可、可是,对方的魔力可以如此深地魅住已经不那么年轻的老板,表示那女人也很有可能是某种魔性之物,不是吗?与死人缔结关系的故事,古今东西多不胜数。喏,老板娘也知道吧?落语也有个叫野晒的故事,主角祭祀被弃置在路边的骸骨,结果骸骨就化身妖魅来报答了,还有三游亭圆朝 [70]的牡丹灯笼,草木皆眠的丑时三刻,喀啦、喀啦作响的木屐声……”

“那又不是男人过去,是女人自个儿跑来。”老板娘一下子就驳倒了老师。

“唔,说的也是……”就连老师也不禁有些着慌了。“我说啊,也是有男人上门会女人的例子的。再说,对象也不一定全是幽灵。也有动物化成的精,中国也有和器物交情的例子。况且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啊。也有可能是被什么附身,每晚徘徊……”

这家伙,不管怎样就是要和妖怪扯在一起就是了。

“客人也真啰嗦呢。”老板娘吃不消地说。“我也不想怀疑自己的老公啊。可是这绝对错不了的。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好吧,其实啊……这事可要保密啊……”

老板娘做出招手的动作。

我和老师被吸过去似的靠近老板娘。

“……对面啊……”

“哦,大路对面吗?”

“喏,不是有家杂货店吗?”

“嗯,是有家杂货店。”

“那一家的老公啊,也和我家死鬼一样。”

“什么?”

“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杂货店的金平打年轻时就是个好色胚子,这还可以理解,可是那边转角的面粉店的少东,结婚才一年呢。可是怎么好像已经腻了自己的老婆,跑出去夜游。每一家都一样呢,因为难听,大家都三缄其口没说出去,可是听流言说啊,这村子有不少男人都会去呢……”

老板娘开始嘀嘀咕咕说起左邻右舍的坏话来。

演变成这样,我们也无从插嘴了。

老师还恋恋不舍地再三呢喃着:“真的不是妖怪吗?感觉应该是作祟之类才对。”但老板娘那张口若悬河的嘴巴说出来的已经全是别人家的坏话和对自家老公的抱怨,连个妖怪的妖字都不见踪影了。

就连我都觉得受不了,拉扯老师的棉袍之后,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想要结束话题。

没想到这次轮到老板娘叫住了我们。

“对了,我都忘了,客人不是说什么吗?呃,老人家怎样的……”

“老人家?”

“有啊,客人说过啊。是昨天吧?说想见见在这一带住了很久的老人家什么的。”

“哦,村子的耆老!”原本就要折回去的老师叫道,再次跳到老板娘面前,“和耆老说好了吗!”

“什么耆老,没那么了不起啦。只是个老不死的死老头罢了。”

“只、只要没死都好。只要可以说话,死了也没关系。”

这算哪门子回答。

老板娘答道:“唔,他嘴巴是硬朗得很啦。牙齿没了,说话可能有点口齿不清,可是很爱说话。就从那儿笔直走去,往右转第六间,有户门牌是中井的人家。那个老头叫八兵卫,只有他一个隐居老人家独居,说什么时候去都行……”

“中井……八兵卫先生是吧?”

老师简慢地道了声谢,重新戴好眼镜,点了点头,踩着沉甸甸的步伐上了楼梯。

然后——

明明就快到晚饭时间了,我、老师以及富美却特意更衣,前往拜访那位八兵卫先生。

雪停了。

外头很冷,但只要想想在长野差点遇难的事,这一点都不算什么。

沙沙踏雪声。

此时是连人影都稀疏已极的时刻。

没有杀人命案,也没有纷争,是非常和平的山村风景。

“沼上。”老师突然出声。

“干吗?”

“你怎么想?”老师说着,以腰部为轴,转过庞大的身躯,挡在我和富美前面。

“什么东西怎么想?”

“很不对劲吧?”

“会吗?哎,老板娘都那么说了,而且不见的是个病人,多少是会担心吧,可是那不是我们该插嘴的问题吧?这完全是人家的家务 事啊。”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大量的水蒸气,“沼上,你听好了,像我们这种旅人,就是外人,和所谓的异人是一样的。共同体的成员是不会把内部的事情告诉从外部来访的人的。如果事关共同体的秘密,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板娘她不能告诉我们啊。”

“她不就告诉我们了吗?”

“那……那一定是瞎掰的。因为我们一直想要探问出来,她才随便胡诌蒙混过去。”

“可是,”富美开口了,“这个话题是老板娘主动提起的,我并没有深入追问。老板娘却念着伤脑筋伤脑筋,自个儿说了起来。”

没错。要是富美没听到这件事,我们根本不会晓得。

老师噘起嘴唇,“咕”了一声:“可是富美小姐,还有沼上,你们想想看嘛。如果老板娘刚才的话是真的,这个村子就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泡在花街里了呢。这里是好色村吗?”

好讨厌的村子。

可是……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啊。过去的娘宿 [71]、男方夜访女方等,这一类处理性欲的机制都消失了嘛。老师不也总是哀叹,说村子渐渐城市化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不知为何,老师挡在路中间,神气地挺起肚子。

“这座村子没有妓女户呢。不,依我观察,最接近这里的温泉区也没有那样的设施。就算有,也不是明目张胆做生意。我想应该也招不到那么多客人。”

“这谁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老师以凶狠的语气说,“你听好喽,老板娘说这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会去。依常识来看,不可能只有这村子的男人会发情而已吧。如果邻近村子也有人去,人数可就非常惊人了。那么大的花街,得到高崎才会有啊。”

“大概吧。”

“再说,几乎每晚都去,这也很奇怪啊。又不是迷上京城第一名妓的少爷公子,金钱和体力都不可能支撑得住的。”

“所以才病倒了嘛。”

老师歪起眉毛,“不是不是。要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天就病倒了。老板娘说得一副是我胖才没办法的样子,但就算是瘦子,也一样没办法的。”

“可是老师一碰上山顶有古怪的神社什么的话,也会发挥出惊人的马力,不是吗?那可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

“不要把神社和花街混为一谈!”老师愤慨不已。“你想想看,单程得要四五个小时以上呢。就算晚上十一点出发,到的时候都过了凌晨三点了。一次往返,连要在清晨回来,物理上都不可能啊。这一带的人早上不到六点就醒来了,哪有时间享乐子啊?”

这……说的也有道理。

或许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啦。如果这村子的男人真的每天晚上都出门,那地方应该没有多远,绝对是在这村子的某处。可是男人们成群结队在冬季深夜溜出家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很可疑吧?”

“是很可疑啊。可是这又怎么样?”

老师叉腿站着,抱着胳臂说:“问题就在这儿。一两个人也就算了,如果是集团遭到作祟或附身,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太想听这种事。

“嗯,众多男人每晚避人耳目,三更半夜溜出家门……难道是在挖坟?”

“那根本就是怪谈了嘛。”我答道。

这类怪谈非常多。

我在军队也听了不少。

这是个内地和战地都广为流传的大众怪谈。连从满洲回来的男人都曾听过这样的怪谈,所以分布区域应该非常广阔。搜集分析一看,类似的变形也不少。与其说是怪谈,或许说是现代民间故事比较正确。不过这故事具有几分技巧性。

故事的场景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或军方医疗机关。

因为是医院,当然会有许多病人和伤员。尽管收容了病人,但因为无法做出妥善的治疗,死亡人数远比一般医院更多,而且是痛苦至死、衰弱至死。所以这类地方,即使在目睹死亡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依然是一种特殊的场所。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由于是军方的医院,当然会有许多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不过这个怪谈的主角不是伤兵,而是患病倒下的士兵——而且得的几乎都是肺病。

情节很简单。

受了轻伤而住院的士兵,发现与自己同房的重病老兵每晚都会溜出病房,不晓得跑去哪里。

士兵听说同房的士兵得的是重病,当然会感到疑惑。

一天晚上,士兵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手术室或停尸房传来恐怖的声音。

他不经意地偷看。

竟看到那个得病的老兵正在大啖尸体——或是啜饮鲜血。士兵大惊,急忙逃回去,盖上被子,边装睡边发抖。

不久后,走廊传来“嘶……哈……”的粗重喘息声——这一段的呈现,是口述怪谈的精髓。

接着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回到病房的老兵,嘴里说着“是你吗?是你吗?”——这里也是精华所在——从旁边一个个开始检查睡着的士兵,逐渐往目击的士兵接近。一个,又一个。

接着老兵突然掀开棉被……

你看到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吓唬听众。

正确说来,这并不是妖怪故事,也不是鬼故事。

因为说“你看到了”的,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这种状况很恐怖而已,并没有异象发生。

说起来,这个怪谈以人的鲜血可以治疗肺病这种无凭无据的迷信为根据。它有这样一个极为合理的解释:老兵为了治愈自己的病,啖食新尸。

可是因为有这个解释作为大前提,所以有许多细节没交代出来。

到了战后,这个怪谈的场景大多变成大医院或疗养院——或是难治之症患者隐居疗养的郊居大宅——继续被传述下去。

场景改变,当然是因为战争结束了。

而其中提到的病名也由肺病转变为被其他难治之症给取代。是因为有关肺病的正确信息某种程度上渗透到一般民众了吧。

然而即使换了零件,构造还是相同。

一样是受难治之症折磨的病人,每晚偷溜出去,不是去停尸房,而是前往墓地。然后挖开坟墓,啃食尸体——大部分是骨头。不过“是你吗、是你吗”这种节节逼近目击者的恐怖演出大部分都被割爱了,几乎都变成食尸者在墓地回头,“你看到了!”

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原型。

无论如何它都是起源于对难治之症病患的歧视,以及对疾病本身的不了解;但是把尸体与活人的肉体当成医治难治之症的妙药,这样的设想从非常古老的时代就有了。明治时期就发生过以这类设想为动机的猎奇事件,怪谈由此而生,并且被移植到战场上——或许这么去看比较正确。

无论如何,这类怪谈的构造是在最后让人大吃一惊,不是无脸怪怪谈那类所谓的“二度之怪”,硬要说的话,是“一度之怪”的怪谈。

可是——

如果、如果这村子里现在依然横行着这类令人忌讳的迷信……然后假设全村人联手进行以尸体制药这样的事,那应该是绝对不想被外人发现的吧。

可是,我难以想像集体掘墓这样的画面。

再说,如果是全村联手进行,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家门 去做?

“不管怎样,这绝对不是玩女人啊,沼上。”老师大力主张道。“男人们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聚集在村子里的某处。”

“偷偷摸摸……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吗?全村的秘密?”

“可是他们不就是偷偷摸摸的吗?”

“那是连老板娘都不晓得的事吗?”

“我不晓得老板娘有没有瞒我们啦,可是我不觉得男人们会去村外。不管怎样,秘密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师扫视了周围一圈。

“老师今天思绪很敏锐呢,”富美说,“我也这么觉得喔。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不过我认为男人们的确都去了村子里的某处。我想老板娘并没有瞒我们,她是真心在嫉妒。所以有所隐瞒的与其说是村人,更应该说是村子里的男人。”

“男人?”

“对,男人。我想太太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们瞒着家人在做什么,不过大概是在做坏事。既然都做出隐瞒了,一定不会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家里的人就算发现老公的行迹诡异,但只要老公不说出去,就无法知道真相。而且像那个老板娘一样好面子的,都不会告诉别人吧,所以才会胡乱揣测,一定是这样的……”

瞒着家人做坏事啊……

——那会是什么事?

“这不是很棒吗?”富美说。

“很棒?”

“不是吗?因为全村男人团结一致,三缄其口呢。大家一定是在瞒同一件事。换言之,有那么多人有相同的秘密,可是却没有曝光。这显示出他们有多么地团结,一定是一件大事。”

——大事……会是什么样的事?

我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事。

“再说,在这样的大雪中,许多人却可以忍着睡意和寒意,每晚集合,不是吗?那一定是骨头被拔光 [72]了。”

“原来如此,骨头被拔光啦。”

“拔骨头啊……”

——拔骨头。

我每次听到这种比喻,就会不经意地想起某个故事。

是江户时代的书籍《诸国百物语》中的一则,我记得是第三卷里面,叫《遭怪物拔骨事》的一篇。

情节是这样的。

有流言说京都的七条河原的墓地有妖怪出没。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好玩打赌。他们要在半夜去流言中说的墓地,打下木桩,贴上纸回来,算是一种试胆活动。

一名男子实行了。

结果突然冒出了一个身高达八尺、年过八旬的老人,露出恐怖的表情追赶上来。

老人一脸异相,脸就像夕颜般黯淡,两颗门牙突出,眼睛竟然长在手掌上,是这样一个怪物。

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逃进一座寺院里,拜托和尚,让他躲在长衣箱里。

妖怪追到寺院前面,但只窥望了里头一下就折返了。

然而,妖怪虽然离去了,状况却不太对劲。

长衣箱那里传来了呻吟,以及狗啃骨头般的声音。

和尚觉得害怕,战战兢兢揭开盖子一看……

应该躲在长衣箱里的男子,骨头被拔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的皮……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也是怪谈。

百物语里面的故事有不少充满说教意味,或说出结局就一点都不恐怖了。但这篇十分稀奇,既没有意义,也没有解释,完全就是则 怪谈。

话说回来……骨头被拔光,只剩下皮,是什么样的状况?

光是想像被拔骨头的当下,以及被拔光骨头后的状态,我就觉得可怕极了。

被活生生地拔掉骨头……

这样说虽然怪,但我宁死也不愿意。

所以以后每次听到拔骨头这种比喻,我就会想起这篇故事,同时回想起当时内心的恐怖想像。

所谓拔骨头,应该是用来比喻心醉神迷的窝囊状态,但因为前述的理由,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又痛又可怕的比喻。

“拔骨头啊……”

我再一次呢喃。

老师瞥了我一眼,用一副看透一切的口气说,“你在想《诸国百物语》的故事,对吧,沼上?”

我感到一股怒意。实际上我的确被看透了,只是一想到竟然被老师这种人看透,我总觉得气恼。可是我觉得扯谎否定颇为幼稚,但又不愿意佩服地说“你真清楚”,所以暧昧地应道,“是啊,那又怎样?”

“被我说中了吧?”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说中了又怎样嘛?

“我想石燕也参考了那篇故事。”

“是吗?哦,你说手之目,是吧。”

石燕是江户时代的画家。石燕画的妖怪画集,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圣经。

所谓手之目,是书中所画的妖怪之一。

手之目的画面是这样的……

一整面都是芒草摇曳的枯野。

芒草原的中央,有个状似盲人按摩师的秃头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这张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可是。

那个人物的脸庞扁塌皱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埋在皱纹里面,教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五官。不,至少感觉没有眼睛。

不是说他瞎眼的意思。当然,在这张画完成的时代,琵琶法师 [73]是盲人的职业。不过画上的男子外貌虽然是琵琶法师,但感觉不像瞎眼,反而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上头画的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所以眼睛……不在该有的地方。

妖怪摆出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他以奇妙的动作伸出双手。

伸出的两只手掌上,各有着一颗大眼珠。

他的眼睛长在手掌上。那是以手掌看世界的姿势。

画上没有任何说明文。

眼睛长在手掌上,所以叫手之目——的确,感觉不需要说明。这个妖怪在一些疑似参考石燕画作的妖怪绘卷上,也以手目坊主等名字登场。

“说不上来呢……”

晃过脑袋的净是些古怪的意象。

“总而言之,我们去那个老爷爷家看看吧。然后再请教他不就好了?”

富美说了非常理所当然的话。

3

我总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村中的耆老——或者说,真的就是个普通老爷子的中井八兵卫,他说的话,完全是典型的村庄老人都一定会说的典型内容。每个人脑中都有的述说民间故事的老爷子——那就是八兵卫老翁。

典型成这样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习俗,老人背柱而坐,他适度地干枯,适度地庸俗。这一点也非常合我的脾胃。

他说柱前的座位叫做米会座,是主人的位置。

地炉左侧是老婆座,也就是女主人的座位,客席是对面右侧。主人的正对面,面对门框的地方叫木尻,不是客人,而是邻居等平常串门子的人坐的位置。我们也没有高级到称得上客人,所以只让富美坐在客席,而我和老师坐在木尻。

面对进门没铺地板的脱鞋处的这个场所也兼会客室,不过基本上是家人起居的地方。

通常这样的地方不会设置壁龛,但听说这一带一般都在这里设壁龛。壁龛里挂着天照皇大神的挂轴,同时也设有佛坛。壁龛上的顶柜部分则是神棚。构造很独特。

色泽黯淡的大黑柱以一家的栋梁而言显得十分瘦弱,教人不安。

而从天花板垂吊到地炉上的自在钩 [74],在我看来十分新奇。

泥土地的炉灶上挂着一条注连绳,沾满了油脂和灰尘,看上去像一条垃圾。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的注连绳不会换掉,而是每年贴新的上去,变得就像一张吊床似的。绑在里面的注连绳感觉已经过了几十年,可能是因为这样,变成了教人无法辨识的物体。

但对我来说……真是风味十足。

“这一带啊,”老爷子说,“嗯,是百合若 [75]呢。”

百合若是个架空英雄——噢,既然他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在这块土地,就应该把他当成真实的英雄来看吗——百合若在说经、净琉璃、歌舞伎等许多领域形成一个叫百合若物的热门类别,老人说此地留有百合若大臣传说。

“在小泽那一带啊,石头上留有他的脚印。然后啊,碓冰川对岸的中木,还有他另一脚的脚印。那是以前百合若踏住那里,射穿中木山时留下的痕迹,被他射穿的洞叫做星穴。百合若也漂亮地射穿了妙义山,当时的箭掉到了西牧的箭冢。弓则是铁弓,保存在妙义神社。”

“真想看看呢。”我说。

我很喜欢这类传说。

后来话题从上州的史迹古迹转移到了房屋的特征等,一直聊到上州人的性格。我以为一定会说到老婆当家和焚风这两个特点,没想到也并非如此。是因为这里不是平原地区吗?

不久后,开始说起古老传说了。

老师不断地把身子往前探。

先是狐狸。

老人说在这一带,狐狸叫做欧图卡 [76]。

汉字是写作“御稻荷”吧。老人说明,所谓狐火是下雨的日子,狐狸从墓地里挖出人骨,叼着走的时候出现的火。姑且不论是不是雨水与人骨溶出的磷发生的反应,尽管这个解释颇为科学。

然后是山犬、山猫的故事。

虽然不是动物点火或变身,做些不可思议之举的故事,但据老师说,本州岛并没有山猫栖息,所以这显然是妖怪谭。因为这等于是实际上不存在的山中生物的故事。

老人所说的各种故事里,老师最感兴趣的,是哇呜妖怪 [77]的故事。

不,我也非常介意。首先它的名字就非比寻常。不过老人说因为传说留存的地点较远,只知道那是个会哇呜大叫、非常可怕的妖怪而已。还说这个名称也是某处瀑布的地名。

真是十分有意思的故事。

还有河童、鬼婆和天狗。

听说谷急山的岩穴里,有个叫做掳人天狗的妖怪。

这个天狗就如同其名,会掳走人类。要是对它说出瞧不起天狗的话来,掳人天狗就会生气,把人关进洞穴里。不过把人塞进洞穴……这种讨厌的报复手段,实在不太像天狗的作风。

或者说,掳人天狗就不会做些其他像天狗的行为吗?

“他主要只会掳人吗?”我问。

“听说会掳人。会把孩童带走。哎,是神隐啊。”

“神隐!”

“是啊,还有这样的故事呢。过去啊,有个姑娘遭遇神隐,村里的年轻人找到那座山的洞穴去,结果看见一个红脸的天狗在洞里头烧火,脚跨在火钵上烤火。”

“跨、跨在火钵上烤火?”

“天狗也怕冷嘛。然后啊,看到这一幕的年轻人……哎,天狗的那话儿很大嘛,年轻人就说:真够大的。结果天狗勃然大怒,把年轻人推进洞里,折了附近的树木堵住洞口,让年轻人再也出不来了。”

“出不来……然后就结束了吗?”

“结束了,这故事就这么没了。”

“唔唔……”

这天狗真够讨厌。

“这一带有很多神隐的传说吗?”老师问。

“也不多呢。”

“很少吗?”

“也不少。”

老人说算普通。唔,一般都是以自己居住的土地的日常状况作为基准,也不会想到要去和其他地方比较思考,所以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自己这里算普通吧。

老师挺出肚子。肚子几乎都挤到地炉上头了,应该蛮热的吧?看上去很热。

“那么,假设有人突然消失不见,那么在这里……都会被当成是天狗干的吗?”

老师是在想旅馆的老板吧。老人没什么劲地“呃”了一声:“不会是天狗啦。我说你啊,现在这都叫做下落不明,也叫失踪啊。”老人说得一脸严肃。“大概不是离家出走,就是碰上意外啦。”

富美笑了。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这年头不流行这种迷信啦。”

“哦……”

“哎,也就是时代变啦。”

“时、时代变了?”

“我说你啊,要是满口天狗啊河童啊这类疯言疯语,可没办法在这时代混下去啊。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然是怕妖怪的,可是现在啊,空袭要可怕多啦。你想想,比起被吓唬天黑了还在外头玩,会被天狗抓走,说待在外头会被烧夷弹给炸死,要恐怖太多倍啦。”

唔,事实是这样没错。

我们被村中耆老教育了。

不久后,老人看着远方似的眯起眼睛说:“上州这地方看来狭小,其实很辽阔。刚才我也说了,光是屋顶形状,每个地方就完全不同,习俗也是各地都不相同。但是这阵子啊,都变得一样了呢。告诉你们,过去上州是不种陆稻的,但现在种了。这里土地适合种桑,以前是盛行养蚕的。”

老婆当家啊——老人张大眼睛说:“这话啊,也不是在说上州的女人比其他地方的女人凶悍。喏,养蚕业是这样,种麻啊种蒟蒻的也是,这些都需要女人帮忙,所以男人才对着女人抬不起头来。可是啊,照这样下去,这些也都会变了吧。”

“是啊。”老师感慨良多地说。

“哎,所以其他村子也盛行养蚕,蚕神的故事,也就是马和姑娘的故事,也都还保留着。”

“那是指御白大人吗?”老师声音尖锐地问道,“是养蚕起源的马娘婚姻谭,对吧!上州也流传这些吗?”

“是啊。”

“这、这座村子也有吗?”

老师把脸探得更出去了。

御白大人信仰在东北地方很有名,但似乎并非东北固有的信仰。北关东好像也有流传。看来老师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

“没有。”老人回答得很冷淡。

“没、没有吗?”

“其他村子好像有,但这村子没有。”

“哦……”

“因为这座村子有个禁止种桑的传说。”

“种桑的……禁忌?”

老师微微张开小嘴巴,大大张开小眼睛,然后就这样转向我。

“沼上,这里有禁忌!”

我本来想说“是啊,太好了呢”,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是迷信啦。”老人一句话带过。

“迷信?”

“迷信啊,因为其他村子根本不在乎啊。就像我刚才说的,其他地方盛行种桑呢。邻村也是,古时候就一直种桑。而且现在这里种桑也已经是理所当然了。”

“禁忌的理由是什么?”

“不晓得。这座村子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产业。我听说本来有许多猎人,也是因为这样吧。现在没什么人狩猎了。有人会因为兴趣去打猎,但没人拿这个行业糊口。战后完全见不着了。然后呢,明治时期,就是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大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模仿其他村子养蚕,还种起稗粟来……也从其他村子请人来指导,可是作物就是活不起来呢。”

“无法生根吗?”

“哎,那时候不把它当作迷信的人还是很多嘛。后来花了几十年,养蚕总算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但已经和时代脱节了。现在已经不时兴这行了。”

内容愈来愈严肃了。

“总是慢了一步。”老人说。“这村子总算开始养蚕,是明治的时候,当时其他山区的村子连养蚕都已经放弃,开始做起林业了。他们从其他地方找人去指导,开始烧炭什么的。这村子本来就是混不下去才开始做起农业的,也不可能靠木材加工当副业……”

这是个贫穷的村子吧。

“现在虽然多少还在做,但也没什么收益。哎,被战争征召走的年轻人也慢慢回来了,每次村里集会,就忧心村子的将来,可是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呢。”

八兵卫老人一开始的快活语调骤然丕变,沉重万分地结束了话题。

“你、你说的集会,是在哪里进行呢?”

此时老师这么反问道。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我们极端缺乏社会性。若是谈论起社会问题,只会浮于观念,钻进死胡同里罢了。

“村里有集会所。”八兵卫说。

“集、集会所吗?那里可以容纳多少人?”

“这个嘛,三十个人进得去吗?挤一挤的话,多少人都进得去,不过会很挤吧。那只是栋简陋的小屋,可能会塌掉。”

“每个人都可以用吗?”老师问起奇怪的问题来。

“要用是没关系,可是没其他用途,所以也没人会去用。只拿来集会而已。那儿是集会所嘛。”

“这样啊。它在哪里呢?”

老师接着问。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八兵卫老人答道:“很近,前面这条路直走,尽头处就是了。”

“这样啊。那么,那里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溜进去之类的?”

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地说:“想白住在那里也不成的。”然后他笑道,“门上也算是上了把锁,钥匙在村公所的人身上。哎,那是栋破小屋,我看没人会溜进去,就算进去,也没有寝具,更别说有什么东西可偷了。里头很冷,睡不了人的。没有任何用途啊。”

“这样啊,”老师盘起双臂,“那么……是啊,这座村子有没有什么会作祟的恐怖东西,还有……对,有没有像是特别的信仰物?”

“特别的信仰物?”

“也就是除了村子的信仰——山神或田神、盂兰盆节的祖灵祭祀,除了这类年节活动和祭仪之外……对,像是个人会去参拜的,不是屋神的……该怎么说……”

“噢噢,我大概了解。”

这样说也听得懂啊?我感到佩服。

“哎,这类的事不多,不过喏,你们住宿的旅店后面的竹林里,有座小祠堂。”

“祠、祠堂!这我倒是没注意到。对吧,沼上?”

我无动于衷地说了声“是啊”。

老师忘了我们这三天都被大雪困住。在这样的大雪中,怎么可能去找那种小祠堂?都被埋在雪里了。

“那里似乎是不动明王的祠堂,这一带管他叫治病的不动明王,只要向他祈祷,疾病就会痊愈。”

“祈祷啊?像百次参拜那样吗?”

“我们不做那种事啦。最近连参拜的人都没了,但我还小的时候,还有老太婆会去参拜。我记得……好像会供上绘马吧。不过最近式微了呢。”

老人说得毫无眷恋。然后他一脸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开口说:“再来……你说作祟是吗?”

“是的!”老师敏感地应道。

“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好拿来说的,我是不太想提……不过这村子有栋屋子,被人叫做遭作祟的宅子。”

“作、作作……”

老师兴奋无比,不停地咬到舌头。

“作作、作多多……”

多多什么,是在讲你自己吗?

“……作作祟的宅子!那、那是怎样的……现、现在也还在吗?是不是会为村子带来灾厄,还是会出现死灵……”

“不会闹鬼。”

“那是有什么样的作祟?”

“那可是宅子呢。建筑物才不会作祟。是遭作祟的人住过的屋子。”

“遭、遭遭……”

“你慌成那副德行做啥?准确地说,是有个家庭接连遭遇不幸,不幸到让人觉得简直是遭到作祟,是那一家子过去住过的屋子,这样罢了。”

“被、被什么作祟?那、那栋屋子还在吗?”

“可以不要把脸凑得那么近吗?你的鼻息都把地炉的灰给吹起来了。当然,屋子还在,但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好的事还是遗忘了好。而且现在那里好好地住着别的人家。所以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说起这种古怪的话来。我记得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吧。”

那么……是明治时代末期吗?

“喏,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村子禁止栽种桑树,可是后来村子决定打破这个禁忌,说要开始养蚕,从别的地方带来种桑农家,向他们请求各种指导,就是那户种桑的人家住的房子。”

“那么,这是因为触犯禁忌带来的灾厄?”

“是迷信,”老人又说,“我说过好几次了,现在村子就有桑园,那户人家只是碰巧变成那样罢了。”

“变成怎样!”

“没什么,生病罢了,生病。先是当家的患了重病。是痨咳呢。接着老婆也过劳病倒。他们有一双儿女,各患了腰病和眼病。当时肺病不像现在,很受人排斥,而且就算没有生病,当时的人也非常迷信,不断地有人胡说些什么这都是种桑才会遭到作祟。”

“原来如此,于是起了风潮,说这是触犯禁忌造成的结果……”

“是啊。可是站在村公所的立场,那户人家是为了奖励种桑而请来的人,所以拼命维护他们,可是不久后父亲就死了。这么一来,作祟的说法一下子占了优势,结果整家人几乎是遭到村子排挤,被赶了出去。从此以后到最近,那栋屋子一直是空屋。那就是受诅咒的宅子。哎,被弃置了近五十年呢。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儿现在有人住,也没人再这么说它了。”

遭作祟的宅子……真讨厌的屋子。

老人说到这儿,用力抿了一下嘴。

然后他低声说道,“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对不起他们……?”

“他们很可怜啊。现在想想,那家人一点罪过也没有。村子拜托他们,把他们请来,结果又把人家赶走。若是对他们再好点就好了……”

客人怎么想?老人问老师。

“我是觉得那种毫无道理地歧视别人,让别人不幸的坏迷信,还是没了最好。事实上迷信已经渐渐消失了。这是好事。四民平等,大家都一样,我觉得这真是好事一桩。可是啊,在这同时,每块土地的差异也消失了。每个地方都变得一样了。结果和坏迷信一起,原本在我们生活中心的神啊佛的,也统统不见了。怎么样呢,客人,这些东西不见的话,村子还该继续保留下去吗?”

“唔……”老师歪起眉毛。

“每个地方都变得一样,不久后全日本都会变成一个样了吧。那样一来,也不需要村子啦。”

对于这个问题,老师应该也还提不出解答吧。

不久后,老人的话头再次转向村子的财政困难以及人口减少。看到话题开始变得现实,缺乏社会性的我们匆匆告辞了。因为对于忧虑严峻现况的村落长老,我们不可能提出任何有益的意见。

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话说回来。

我深刻感到战争结束,社会开始恢复安定,日本的村子也迎向了明治时期以来的转换期。

我们在山梨拜访的村子,为了建设葡萄酒工厂,一分为二。

在长野的村子,则发生了温泉挖掘工程诈骗事件。

这个村子也迟早……

“我根……根本就不懂啊!”

老师朝着虚空大叫。我稍微算是正经的思索被那道声音给震得不知踪影。

“用天狗和河童没办法说明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的现象啊!”

还在执着那件事。

“虽然也有可能是每天晚上跑去参拜某处的神社,可是那是治愈疾病的祠堂的话,就太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吧,那样的话,就变成旅馆老板是因为祈祷病愈而生病了。

“如果不是信仰,难道是作祟吗?但看起来这座村子没有留下任何会导致作祟的事物。就连那栋被作祟的屋子,现在也不晓得是哪一家了,不是吗?太健全了。连个附身魔物的附字都找不到嘛。对吧,沼上?”

这种事向我征求同意又能怎么样?

“说起来,这村子这么小,晚上哪有地方可去?而且还是好几个人。这么多人要聚在哪里?这个村子说到宽阔的地方,不就只有森林还有墓地了吗!可恶,真教人在意。”

老师说着,快步往前走去。

“不是说有集会所吗?”

“这我也想过了,”老师说,“可是那样岂不是很奇怪吗?向村公所借钥匙偷偷集会,然后呢?还是村子的男人每晚偷偷溜出家里,在集会所集合,忧心村子的将来,不停地商议吗?”

“这有可能啊,”富美说,“像是偷偷计划,想让太太们大吃一惊之类的。”

“富美小姐,这世上才没那种生日礼物般的附身妖怪!”

唔,我是觉得应该没那种妖怪,但也没必要硬想成是附身妖怪所为吧?

老师抱着胳膊,沉甸甸地往前走。

就像外表看到的,是勇往直前,可是……

——他想去哪里?

“喂,那里不是旅馆的方向啊,老师!”

就算拦他,他也不会停步。

不到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村郊。

有一栋简陋的小屋。这大概就是集会所吧。

立着一尊老旧的道祖神。

这里再过去就是山了。

是村子的边界。

“你看,这村子不就小成这样吗?”

“这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啊。你打算去哪里啊,老师?旅馆老板娘在等我们回去吃晚饭呢。再说,喏,或许老板已经回来了也说不 定啊。”

“他不会回来的,他们只在温泉区找嘛。老板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他绝对是在这个村子里……嗯?”

老师扶起眼镜框。

“有东西。”

“咦?”

“那是什么?”老师短促地叫道,跑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老师的庞然巨躯已经左摇右摆,挺着大肚子冲进黑暗的森林里了。真的就像头山猪。

“老师动作蛮迅速的呢,”富美佩服地说,“虽然看起来一副快跌倒的样子。重点是……”

不追上去行吗?富美盯着茫然自失的我说。

“追哦……”

我是不想追啦。

我吃不消地进入森林。

“明明视力那么差,怎么看得那么清楚?他的夜间视力好得莫名其妙呢。”

“哎呀……”富美发出惊奇的声音。

“怎么了?”

“不好了,不得了了!”

“什么东西……啊啊啊!”

不好了。

粗壮的树枝上垂着疑似绳子的东西。

底下吊着一个头绑手巾、穿着雪裤雪靴的瘦弱男子,正左右摇晃。

然后……

男子的胴体被一个巨大浑圆的东西紧紧抱住。

“住手,快住手,不要一时冲动!”

“呜嘎嘎……!”

“死、死了一切都完了!死了连糯米丸都只能供着而已!还吃 不到!”

“呜嘎……!”

“上……上吊?”

一定是上吊。

我们的老师扑向上吊男的胴体,看来是要试图阻止对方自杀。

可是……

这怎么看都是反效果。或者说,这显然是在协助自杀。

这简直是扯上吊鬼的脚。再这样下去,只会提早对方的死期。

我大为狼狈地跑到摇晃的物体底下,试着拖开老师。

此时……

咚地一声,那东西猛地掉落下来。

接着是一大片的积雪、树枝和绳索等纷纷砸落。

平常应该只有反效果的扯上吊鬼的脚,碰到体重超乎常人的老师,似乎也得另当别论。粗壮的树枝承受不住重量,从根部折断 了吧。

“你回心转意了吗?”老师骑在男子身上吼道。

“求求你们……不要告诉我老婆……还、还有……”

从我身上让开吧——老师的肚子底下传出微弱的声音。

4

我目瞪口呆。

至于是对什么目瞪口呆……

惟有这次,不是对多多良老师目瞪口呆。我是对这个村子的男人目瞪口呆。

看着村子的集会所中——唔,就像长老说的,这只是栋简陋的小屋——一大排总共三十多名男子——上至八十九岁的中井八兵卫,下至才二十来岁的小毛头,我深深地大叹一口气。有句俗话叫惊到合不拢嘴,知道村子的秘密时,我真是吃惊到好一会儿都忘了闭嘴。

后来……

从老师肚子底下被救出来的自杀者,不管我们怎么问,他都不知为何,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然后他净是拼命恳求我们不要告诉村人,不要告诉巡查,尤其是不要告诉他老婆。

就我们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这种情况,也不能只说一声,“好吧,我们了解了,再见。”就这样离去。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对方都叫我们不要告诉警察和家人了,我们也不能怎么样。就算想帮他,我们也是旅人,想要不借助村人的力量来救助男子,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困惑万分,最后决定去找中井家的隐居老人八兵卫商量。男人一听到八兵卫的名字,猛烈颤抖,彻底拒绝,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依了他。我们立刻叫富美去通知,不久后,隐居老人飞快赶到。

不……来的不只是隐居老人一个人。

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赶到了现场。

在这阶段,我已经相当吃惊了。

我不晓得村子的人口有多少,但大概短短十五分钟内,全村约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聚集到村郊的森林来了。当然,整座森林都塞满了男人。我真是一头雾水,而聚过来的男人们异口同声安慰起上吊男,上吊男也向众人低头赔罪。

结果,我们全都鱼贯移动到集会所去了。

集会所的门锁已经打开,几名男子烧火等待着。看来八兵卫从富美那里听到上吊的事时,当场就发出临时集会布告,召集全村男 子了。

令人吃惊的是……

在森林里试图上吊自杀的男子,就是下落不明的旅馆老板——小针信介其人。

小针说他一开始就是打算自杀才溜出家里的。可是躲过老板娘的耳目溜出去后,来到静僻无人的地方都还好,但他怎么都无法下定决心,只是在森林里四处游荡。

从他的供述倒过来推算,小针把绳子挂上树枝之前,犹豫了三小时之久。可是总算打出个绳圈后,又发现没有踏台。于是决心寻死的旅店老板为了寻找可以拿来垫脚的东西,又花了好几个小时。

从他犹豫了那么久来看,我想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死吧。

难过得想死,或是被逼到只有一死的窘境,和实际上要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事实上,小针说他好几次想要罢手。

可是犹豫当中,天也黑了,气温也下降了,而且小针本来就身体不适,高烧不断,开始感到不安,真的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次想死了。他总算下定决心,把绳索套上脖子,终于要踢开踏台的时候……

就在这个节骨眼……

突然被一个小型横纲力士般的东西给紧紧抱住了。

小针说他吓得差点没命。还以为自己碰上妖怪了。这也难怪。

什么吓得差点没命,你本来就打算要死吧——老师毫不慈悲地如此指出。

哎,结果小针人还活着,死法也无关紧要了。这种情况,问题是他怎么会想寻死?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询问小针这个问题,看来男人们对问题的答案都了然于心。

然后我们从村子的男人口中问出了真相——村子的秘密。

结果我才会目瞪口呆。

“赌……”

“赌博?”

“原来是赌博吗!”老师大叫,“为赌博鬼迷心窍!原来这里不是好色村,而是赌徒村啊,沼上!”

这话说得毫不遮掩,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是怎样?你们每天晚上轮流溜出家里赌博是吗?瞒着太太的耳目?”

村人们点点头,无从辩驳。

“这……哎。”

富美的推理说中了。村里的男人们每天晚上全数出动,真的是背着家人在做坏事。小针信介会顽固地想要隐瞒自己自杀未遂,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因为动机如此,别说是家人了,就算被警方知道,也无法分辩。

不,要是事情闹上台面,会累及其他村人。所以就小针来看,他只能隐瞒到底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老师说。

然后他环顾村人。

“难道连隐居老人也……?”

“真丢人,”八兵卫说,“哎,真是丢人呢。可是啊,客人,我们并不是觉得游戏好玩,才沉迷在赌博当中啊,对吧,金平?”

被旅馆老板娘评价为好色之徒的杂货店金平一脸严肃地答道:

“哎,一开始是蛮好玩的啦……”

“哎,也不是不好玩啦……”

“可是途中开始就……喏……”

“痛苦得要命……”

“可是你们……”

我才刚出声,八兵卫就打断我说:

“哎,请先等等啊客人,这些家伙说到赌博,本来只知道全家人一起玩的赌骰子而已,他们的优点就只有从早到晚工作不停。因为没有半点娱乐,才会……”

“才会沉迷在赌博里?”老师毫不留情地说。

这和军队是一样的。

我反顾己身。过度严酷、没有抑扬起伏的日常生活是很痛苦的。这若是当中惟一一样娱乐……

——会为此痴迷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痴迷到宛如被拔光骨头——这语感果然教人毛骨悚然。

“可是那都是借口,”老师说,“是借口,借口。我不说勤劳是美德。我不这么说,但不论如何,违反公共道德风俗就是违反公共道德风俗。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该被责问的事就是该被责问!”

老师非常愤慨。

碰上这种状况,老师总会发挥出莫名其妙的魄力,然后周围的人会完全被他压倒。村里的男人们全都消沉萎靡,垂下头去。

可是——

仔细想想……村人是要赌博还是要玩女人,都轮不到一介妖怪研究家来责问。不,不管他们做出多么天理难容的事,还是人道上教人质疑的行为,被突然冒出来的臭脸胖男子和莫名其妙的平头男以及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地斥骂,一定会觉得吃不消吧。

我们也是一样,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这些人非得被责骂不可。说起来,我只是目瞪口呆,并没有生气。恕我重申,我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我很宽容的。

至于老师……唔,他是在生气吧。

可是他并不是站在社会正义的旗下做出道德性的发言,也不是代为申诉太太的心声。这个人只是因为实情决定性地远离妖怪而生气 罢了。

“这是不可以的!”老师说,“不,我也不是说赌博完全不对。事实上就有公营赌博,只是打发时间,小赌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作为一种游戏,赌博魅力十足。说起来,赌博这事与神事和占卜彼此相关……”

我捏了老师的大腿一把。

话题要是偏向那里,就要不可收拾了。老师看我。我摇摇头。

老师干咳了一声:“话……话说回来,这状况岂不是很异常吗?村人有一半以上都瞒着家人沉迷于赌博。甚至还有人差点因此上吊……”

老师望向小针。

旅馆老板缩起身子,缩到不能再小,说了声“对不起”。

“我想你一定是瞒着太太从家里拿钱出来赌博,结果输得一干二净,变得身无分文,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怎样都周转不了,才会想要自杀,是吧?”

小针垂着头,“呃,唔,算是这样吗……”

那语气像是在说状况有点不同。

“不太一样呢。”八兵卫说。“客人,哎,虽然都一样教人目瞪口呆,但为了信介的名誉,我得为他辩解一下,其实是……”

“隐居老人,不可以,只有那件事不能说,说出去就完了!”村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八兵卫摇了摇头。

“听说这位胖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学者,对他撒谎是行不通的。他的那双眼睛……是瞒骗不过去的。”

“了不起的学者?”

唔……访问八兵卫家的时候,我们是说了类似的话,不过那几乎形同唬骗。至于眼力……老师的眼神的确恐怖,但那也只是装腔作势,我想应该是爱怎么骗他,就可以怎么骗他的。

“老师,我就老实说了。这事呢,这些赌博,是村子开会决定的事。是村长也同意而决定的事。换句话说,就像是公营活动……这些人也不是喜欢赌博才开始赌的,不是信介一个人的错。”

“村、村长也同意?”

我……再次目瞪口呆。

“虽然如此,只有村长一个人表面上必须装作不知情。因为这是违法的啊。所以现在说的内容,请装作没听见吧。”

八兵卫低下头来。

全员都跟着垂头。

老师无意义地挺起肚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这是赌上这个村子存亡的、一生一次的大赌注。不不不,我知道赌博不好。可是为了让村子维持下去,我们需要钱。为了让没什么产业也没什么资源的这个村子存续下去……就算是靠赌博赚来的脏钱,我们还是需要。”

“所以……才会搞起公共事业——也就是村营赌博吗?这说不通啊。”老师说。“这是在村里头进行的赌博吧?那么钱只是在村子里面流动,总额并不会增加啊。有人赚就有人赔,对全体利益没有贡献。不就是这样吗?”

“不,这是……”

“我说你们,”老师语气更加严肃地说,“这想法太奇怪了。没有生产性的赌博无法创造财富啊。不管谁输谁赢,都只是钱从右移到左而已。还是怎样?是以赌输的名目各自提供金钱,填补村子财政这样的计划吗?唔,如果是村民同意决定的事,外人是无法插嘴,但这事太不合理了。村子的财政可能是会获得补贴,但相反的,村民就亏大了。要是一直输,生活就过不下去了啊。结果甚至搞到有人自杀未遂……”

“对不起……”小针说,头垂得更低了。

“……这、这样子好吗?哎,所谓公营赌博,就是这样的结构,或许没道理国家能做村子却不能做,但以国家单位进行姑且不论,那是可以在这么小的村子里做的事吗?当然不是吧,绝对不是的。”

“哎,不是这样的啦。”八兵卫说。

“不是吗?明明就是嘛。”

“哎,老师说的是没错,但我们在做的不是这样的事。”

“哪里不是了!我不懂。”

“赌、赌东是外头的人。”

“咦?”

“我们赢的话,钱就会从外面进来。赌金是我们一人出一点,村子共同的钱。所以就算赢了,个人的荷包也不会变多,全都会变成村子的财产。个人只拿得回一开始出的本金而已。就是这样的构成。”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老师瞪大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

老人喃喃地说了起来:“这座村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孤孤单单地坐落在村子与村子之间。也不是自古务农为生的村子。我刚才也说过了,不管做什么,都慢了一步,跟不上时代,总之是不成器。惟一的优点就只有老实而已呢,是座愚笨的村子。”

“就是啊……”叹息般的同意声响起。

“而且年轻人被战争带走,村子里只剩下老头和妇孺了。剩下的男人也因为待在这儿无法温饱,有五成都外出挣钱去了。也有很多人迁出了村子。哎,这也是世间定理,我们老人家也想就勉强维系到它消失为止好了,茫茫然地坐视着。然而到了最近,几个年轻人复员回来了,虽然几乎都留不住,离开了村子,但还是有几个人留下来了。那些留下来的年轻人说了教人心酸落泪的话啊……”

八兵卫望向后头。

恭敬地坐在那里的几个年轻人极不甘心地说:

“这村子是咱们成长的村子。”

“我们不想就这么失去它。”

“我们喜欢这个村子!”

他们大概和我同一代,或者更年轻。

我是在东京长大的,虽然应该也不是因为这样,但我对故乡没有什么强烈的执着。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总有些羡慕这些年轻人这样热烈地表达对自己生长的村子的喜爱。

“就在这个时候,”八兵卫接着说,“关西一家企业提出了一个 计划。”

“企业?”

“那是叫企业吗……?还是公司?所谓的计划是建设一座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度假村。”

出现了,又是开发事业。

“农业,林业,这村子总是慢上半拍。可是独独这次,是领先一步。是叫观光吗?这个国家现在虽然是这副德行,但不久后占领应该会解除,景气好转的话,日本人也有闲钱出外游玩了。我不晓得这种地方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不过听说好像可以玩雪还是什么……呃,那是叫滑雪吗?哎,好像是有一些娱乐吧。”

“叫什么假、假期……”

“休闲……什么的吧。”

那家企业似乎以相当新潮的词汇来说明。八兵卫突然转为耆老的表情说:“山啊,对我们来说是生活的地方。山是恐怖的,是可畏的,是令人感激的,是无可替代的。但是他们说,在外国人眼中,山是娱乐的场所。哎,我是感到抗拒啦。但这也是潮流嘛。就像这些年轻人说的,总比村子没了好。我这么想。”

老师一副忍耐着想要说什么的模样,他对这类事情原本就自有一家言。

要如何与逐渐变迁的时代妥协并迎头赶上,对于村落社会的确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吧。如果继续维持旧态,将无法存活下去,然而过去、历史和传统也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吧。

所以有时候开发会引起严重的对立,也有急于开发、遭到诈骗的例子。这座村子……又如何呢?

“哎,村里的人都兴奋极了。村长也非常感兴趣。几乎没有人反对。然而……”八兵卫放大了嗓门,“有个极大的问题。仔细问过之后才知道……”

“什么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那家企业要买下整座村子。村子被买走就没意义了。就算度假村再怎么兴盛,这儿也不是我们的村子了。大家都得迁走。”

“当然,企业提出了条件,”年轻人发言了,“从金钱方面来看,条件也相当优渥。另外,他们还说有技能的人会优先雇用,也会照顾村人找到新住处等等,安排后路。可是……那样的话……”

“那样就再也不是我们的村子了,”另一个年轻人说,“如果不是靠我们村民自己来开发,就没有意义了。我们蒙受祖先传下来的这块土地的恩惠生活,却拿了钱就抛弃土地,那样的话,对祖先和这座山就都太过意不去了。”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这心志很值得嘉许!”

“我也这么想。在这块土地上,这座村里,有许多神明。山神、灶神、厕神、道祖神、稻草人神。也有许多年节活动。我没法将它们全给抛弃。所以这件事就告吹了。告吹是告吹了,但咱们村子还是一样过得苦哈哈。所以……哎,我们就决定靠咱们村子自己来推动那个计划。”

“村子自己来推动?”

“是啊。大企业砸大钱做出这样的计划,还算准了是稳赚不赔,那么咱们自己来干,应该也是一样有赚头啊。可是啊……缺少那最重要的东西啊。”

“唉……”集会所中叹息四起。

“谁……都不愿意这么穷啊。”老师说。

听着听着,连我都感到凄凉起来了。

“可是啊,老师,天无绝人之路,该说是凑巧还是怎样……”

看来前面都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才是正题。

“去年秋天,当开发计划告吹,全村正意气消沉的时候,村郊迁来了一个座头 [78]。”

“座、座头?”

真教人混乱。山村度假村开发计划之后出现的名词竟是座头。这到底是什么时代?

“就是帮人推拿治疗的按摩师傅啊,”金平说,“他自称富之市……咦,本名叫啥来着?”

“菰田勘介,六十五岁,错不了,是我负责登记的。”

这么说的话,应声的人是在村公所工作吧。

那个人说,这村子一直只有迁出去的人,战后第一次碰到有人申请迁入,让他非常吃惊。

“富之市向村子买下村郊墓地后面成了空屋的农家。那儿很荒凉,而且他眼睛又不方便,好像是全盲,所以我担心他住在那儿要不要紧。他做的是按摩生意,所以我推荐他去犬之汤之类的其他温泉区比较好。温泉区都有推拿按摩,这村子却没什么人会找人按摩嘛。结果……”

“结果?”

“他竟然说做生意只是消遣,他钱多到都放烂了,用不着村公所替他担心。”

“钱、钱多到都放烂了!”老师大叫,“多到可以放烂的钱,到底是有多少?喂,沼上,钱可以放到烂是有多少!”

“我没看过,才不知道哩。”我随口敷衍。

总之,有个叫富之市的按摩师傅住在村郊的空屋里。然后……

八兵卫接着说:“那个按摩师刚来的时候,到处去给人按摩。像是村长、金平,还有我,都给他按过几次。他按摩的手法平平,但人很健谈。而且好像真的是腰缠万贯。”

“他说什么他亲切地照护孤苦无依的老人,结果老人为了回报他,让他继承了巨额的财产。”

“听说那钱足够买下两三座山呢。”

“还说什么可以在东京正中央盖上好几栋大楼呢。”

“他说可以包下料亭,叫来艺妓,花天酒地个三天三夜呢。”

“他说逍遥奢侈的日子他已经过腻了,想来过过朴素简单的乡间生活。真教人羡慕呢。”

真是太阔气了。

一群人吵嚷起来。

众人都被触动了吧。

“那个富之市啊,”八兵卫开口的瞬间,众人全安静下来了,“某一天突然对我埋怨起他光是有钱,却没有地方花,说他想把钱花在有用的地方。”

多奢侈的烦恼啊。对穷人来说,钱再多也不够用。什么有钱没地方花,真是大言不惭,该遭天打雷劈。

八兵卫连点了好几下头:“然后呢……富之市甚至有借贷业者的执照。喏,从江户时代开始,座头的职业就是放款不是吗?检校 [79]就是贷款的嘛。”

——现在也是吗?

我有点疑问,但老师什么也没说。

八兵卫拱起肩膀说:“这话可不能听过就这么算了。对吧,老师……?”

“这真是场及时雨啊。”老师随口应道。

“没错。所以我和这群小伙子商量,向富之市借钱。当然,是为了村子而借的钱。我们拿这座村子的土地做担保,说等到我们成功将这里改造成观光村后,一定会连本带利全数奉还——哎,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富之市竟然摇头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哦,他的说辞是,要是盖什么度假村,这一带岂不是变得吵死人了,他是想过安静的乡居生活才搬来的,盖什么度假村他就为难了,他尤其讨厌外国人。还说他特意来这里寻觅静谧生活,那样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真自私呢,”老师说,“这种说法简直太自私了嘛,对吧,沼上?”

“是很自私……可是这事本来就是人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要放款还是要拒绝,是放款业者的自由。不管理由为何,就像放款的人不能硬逼人借钱,借钱的人也不能硬要人放款,只有彼此的条件吻合,契约才能成立。死缠烂打,不管怎样都硬要借贷,通常这样才会被人说是自私吧。

“是这样没错……”

村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即使如此……村人还是无法就这样死心。

而他们无法完全死心,是有理由的。

“富之市喜欢赌博,”开口的是杂货店的金平,“我请他来按摩过几次,那家伙按没几次,就不小心说溜嘴了:我啊,天底下的乐子几乎都玩遍了,但大抵也都腻了,不管是美酒、美食、美女,一开始是好玩,但渐渐的就教人烦腻了……可是……”

可是,惟独赌博这档事,我无论怎样就是戒不了——听说富之市这么吐露道。

富之市还这么说:“我也这把年纪了,色欲枯竭了,欲望和利益也满足无虞,离开尘世隐遁,以弃世之人自居,过起闲居生活后,虽然没有半点不顺遂,但只有这一味,我怎么都无法舍弃。”

“那个和尚说,他会自个儿玩牌,扔骰子,但实在无法满足。哎,他眼睛不方便,看不见骰子点,也看不见牌子花样,再说,一个人也根本玩不起来嘛。所以他便对我说:老爷如果也嗜此道,下次请陪陪小的玩一把吧。所以……”

“你们想说既然他不肯借,就用拐的?”

老师的说法真是太直接了。

“我们并不是想敲诈他。”八兵卫说。“哎,不过想要钱是真的。”

“所以你们想诈他的钱不是吗?”

“不不不……我不打算辩解,但不是这样的。一开始金平邀我,我一时好玩,就陪着他一块儿去赌。结果啊……金平这家伙啊……”

“我一个晚上赚了一万五千元呢。我带去的赌资只有一百二十 元呀。”

“一万五千!”

超过一百倍以上。

老师捏起眼镜框,讶异地瞪着金平。

“啊,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没因为对方看不见,就诓骗人家啊。我可是正大光明地玩的。输的时候我就老实说输了,富之市也玩得很乐啊。我一点都没想到要赚,可我就是赢了啊。真的。”

“听到这话,我……哎,起了歹念。一边是钱多到不晓得该怎么花的人,他不愿意借钱,但想要人陪他赌博。而我们需要钱。如果陪他赌博,结果赢了他的钱,他也没话说吧。所以我对村长说了。村长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这不是可以在台面上公开称赞的事。出事的时候,也不能给老婆孩子添麻烦。所以我们只偷偷召集了男人,大伙一块儿商量。结论是,如果不是偷也不是骗,而是靠个人的本事赢得胜负,堂堂正正赢钱,就没问题了吧?”

原来如此……

富美的预测又说中了。

这也是偷偷计划,要让太太吃惊的点子。

“但我们似乎格局太小了。”

说到这里,八兵卫不知为何,变成一种怀念过去的口气。

“一开始……我们从有志之士手中一人募集五元,凑足了两百元左右,交给这个金平,还有那边那个滋治去赌。没想到啊……”

“变成了十万元。”被称作滋治的男子说。这个人就是旅馆老板娘提到的,新婚刚一年的面粉店少东。

“所以你们食髓知味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富美开口。面对一群大人,这小姑娘却一点儿都不畏缩。

“你们觉得或许行得通,想要狠狠敲他一笔竹杠吧……对吧?”

“也不是敲竹杠啦……”

“就是啊……”

男人面面相觑,彼此点头。

“结果……反过来被狠敲了一笔。”

村人们无力地垂下头去。

“哎……这十万元啊,等于是轻松入袋,所以接下来我们想从里头扣掉本金的两百元还给出资者,剩下的全部当成本钱挑战,派了其他人上阵。”

“就是我……”

举手的是旅馆老板,小针。

“第一个输的也是我……”小针放声痛哭起来,“我把十万元全输光了!”

“喂,信哥,”一旁的男子安慰说,“当时我也和你一起啊。”

“不,你没有责任。我输得太不甘心,气昏了头,想要扳回一城,又挑战了一次,结果输得一塌糊涂……第一个欠下赌债的……也 是我。”

“欠钱?”

“输得惨到家了……我写下了两万元的借据啊。”

“哎,输的是信介,但派你去的是我们所有人,所以这是村子的责任,那笔债也不是信介一个人的债。可是啊,考虑到事情闹上台面的情形,还是当成个人去赌,个人去玩比较好,所以借据是以信介个人的名义写下的。”

“我家旅馆根本是门可罗雀,哪来那么多钱?”

“所以……我们商量之后,决定再一次凑钱,想办法赢回来。然后,我们曾经一度赢到可以赎回借据的地步了,还一路倒赚了不少,可是……”

“结果在关键时刻全军覆没了,对吧?”富美毫不留情。

我总觉得是在说自己,和村人一样垂下了头。

富美更加不留情地说下去:“所以……才会不可自拔?”

“我们……想要钱啊。”

被八兵卫一句话触发,村人们呻吟似的接二连三发言了:

“可是我们绝对不是动了贪、贪念啊。”

“可是欠钱就糟了啊。因为我们连老婆也瞒着啊。”

“我们不是贪心,我们一点都不贪,可是不至少拿回本金的话,我会被老婆给休了的。”

“所以大家才轮番上阵,却怎么都不顺利……”

“噢噢,大家都拼上了命,可是只有一开始还有赢有输,接下来就完全赢不了了。”

“那个按摩师傅可强了,强得要命。他一定是运气好到不行。”

“结果,哎,这里所有的人都被迫写下借据了。”

“债款的总额……听了可别吃惊,现在已经高达五百万元了。”

“我们……已经没法回头了。”

“可是赢不了啊。”

“怎么样都赢不了……”八兵卫总结。

“这不就是恶性循环吗?”富美说。

“就是啊!”小针说道,“四天前我下定决心,将我最后的宝贝——那家旅店的土地和房子的产权证拿去赌了。结果……”

富美叹了一口气。

她一定是觉得只有“笨蛋”两个字可以形容吧。不,根本就是笨蛋,可是我懂,赌博就是这么回事。尤其像这些村人这种生活纯朴又没什么娱乐的人,一旦陷进去,往往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总之,我感同身受。

我们抵达那间旅馆的早上……小针信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在未明的雪中,宛如空壳子一般回到了旅馆吧。然后他发起烧来,昏睡 不起。

太凄惨了。

然后我想起了富美告诉我们的小针的呓语。

和尚、和尚……

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在高烧折磨中,胆小的旅馆老板一定是做了遭到座头模样的男人讨债的恶梦。

真可悲,可悲到了极点。

小针醒来之后陷入绝望,才会进入森林打算上吊。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家人和村人吧。

“各位,对不起,我又输了……”小针垂下头去。

“又、又不是你的错。”

“是那个按摩师傅运气好得和妖怪一样啊。”

“像妖怪一样?”

老师的巨躯猛地一抖。不好。

富美就像要牵制老师的行动似的问,“真的赢不了他吗?”

“赢不了啊。”

“没有作弊吗?”

“我想是没有啊。”

“赌博的时候没得耍诈嘛。”

“说起来,富之市那家伙看不见是输是赢啊。就算是那家伙摇的壶、发的牌,判断胜负的也是我们。”

“那样的话……你们不是可以尽情耍老千了吗?”

富美有些困窘似的说,村人们全都大加反驳:

“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那样就太没人性了!”

“我们可没堕落到那种地步!”

“话是这样说没错,”富美大声说,“是这样没错,可是为了这种事而上吊,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村人当然沉默了。

虽说盗贼也有三分理,但再怎么有理,小偷就是小偷。全村都因为赌博而输得一无所有了,事到如今计较公正不公正又能如何?对条件不利的人耍老千,确实是违背人道,但既然有这样的判断力,一开始就不该赌什么博——村人就算被这么教训也无可奈何。

“我怎么都无法信服,”富美盘起胳膊,“那个人真的眼睛不方 便吗?”

“噢,”一个秃头男子举手,“其实,我曾经耍过一次老千。”

“什么!”

“你这家伙!”

“你这全村之耻!”

村人群情激愤,八兵卫制止他们:“哎,先等等啊,先听听作造怎么说。既然会在这时候坦白,作造也有了心理准备吧。”

“嘿,各位,不好意思啊。我啊,在赌骰子的时候押了双,结果出来的是单,我一时鬼迷心窍,就说了是双。”

“太过分了!”“你还是人吗你!”“简直畜生!”村人们七嘴八舌地骂道。

“别在那儿吵吵嚷嚷的!”八兵卫制止,“自小就是全村第一倔小子的作造可是下了一大决心才坦白的,你们都给我静静听着。然后怎么了?”

“哦,结果富之市露出吃惊的表情说:咦?是吗?然后就乖乖认输了。我本来想如果他坚持说不,应该是单才对,我也要坚称是双,没想到富之市一下子就同意了我的话……结果怎么说,我内疚极了,也就是承受不了良心的呵责……”

“承受不了良心的呵责?”

“对,我觉得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村子的将来,也不能耍这种诈。所以我马上就说:我弄错了,是单。”

“了不起啊,作造。”

“我刮目相看啊,作造。”

“这才是我们村子的男子汉啊。”

作造搔了搔秃头说:“可是如果他看得见,应该不会做出那种反应才对。”

“是啊,我也请他按摩过几次,也在近处聊过,我觉得富之市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八兵卫说。

“是吗……?”富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后说,“可是……你们不觉得很可疑吗?”

接着她望向我。

“可疑?”

“因为我总觉得很不自然,还是只是心理作用?那个开发事业的计划……还有富之市迁入的时期,以及富之市的境遇、兴趣,这一切不都十分可疑吗?”

听她这么一说,也并非全然不可疑。

“那,富美小姐觉得那个富之市是企业雇来的人吗?”

“咦咦……!”村人一阵哗然,“和尚先生,什么意思?”

“和、和尚?”

我理了个大平头,好像是因为这样,被当成了僧侣。

太单纯了吧。

“就、就是说,呃,假设说……只是假设哦。按摩师傅花言巧语将各位引诱到赌博的深渊里,让你们背上巨额债款。然后把你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此时企业再度现身提出要求,问你们还要不要卖土地?那么各位……”

“啊!”八兵卫叫道,“是啊,要是那个企业现在再来……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卖掉土地。”

“太高招啦!”男人们吵嚷起来。

“就是吧?唔,这是一个可能性,可是啊,这个想法的前提是那些赌局全是耍老千,才能成立。这一点有可能吗……?”

“可是沼上,就算再怎样,全胜也太奇怪了吧?”富美歪着头说。

“一、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输了不少啊。”

“问题就在这里,”富美说道,食指抵住下巴,“我觉得未免巧过头了。原本是一路输,到了真正的关键时刻,却翻盘大赢。等到大家都被拔光了骨头,沉迷赌博不可自拔的时候,就再也不输了。这太奇怪了。”

“会吗?”

“如果他能够完全左右胜负——也就是可以自由获胜,应该也可以任意落败才对。”

富美这么说。说得没错。

我就是个活证据。

“这……感觉里头有鬼呢。”

“可是和尚先生,那么厉害的事,真的做得来吗?要是他真的每次都耍老千,我们应该也会发现才是。”

“就是啊、就是啊,”金平也说,“所以还是不可能有那类诈欺的事。这是碰巧的。只是我们运气太背了,是上天要抛弃村子了。如果可以不耍老千就自在输赢,那就是妖怪了。”

“妖怪?”

——不、不妙。

“就是啊,富之市连牌子都看不到呢。哎,要是那样还可以耍诈的话……是啊,除非他的眼睛就长在手掌上。”

“手、手之目!”

——更不妙了。

“是啊,不管怎么想,富之市都只是运气太好。他财运亨通啊,被财神附身了。”

“附身!”

我闭上了眼睛。

老师他……终于喷火了。

“被附身!一定是的。能够操纵附身妖物的人——附身妖怪师,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纵财富。这座村子的财富都集中到那个按摩师傅身上去了,对吧?说起来,附身魔物这样的想法机制,就是用来解释共同体的财富不均的。这……完全是附身妖物。你们就像被附身魔给附身似的沉迷在赌博里,每晚出门,精气被吸得一干二净,不是吗?你们被名为赌博的妖怪给拔光骨头啦!”

“妖、妖怪?”

“这位老师是妖怪专家。”富美说。

“大、大师,那个富之市是妖怪吗?”

“我没这么说。”

“可是……”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说,“赌博是一种咒术。所谓咒术,就是人为操纵天然自然之理的行为。将人类原本无可奈何的领域的问题拉下来,将其尽情摆布的行为;或尝试自由摆布、想要自由摆布的愿望,就产生出咒术。这样的想法并非行不通。咒术是有效的,赌博也不例外!”

老师站了起来。

“所以你们也不可以放弃!”

“没错!”富美极感兴趣似的,两眼熠熠生辉,这么说道,“这位老师精通花牌原型的西洋占卜牌,还有它的原型印度将棋,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总之是这一类的东西,所以他玩起花牌来所向无敌!”

“咦?”

老师睁圆了小眼睛。看来富美那个时候,一直悄悄在纸门外听老师那一席塔罗牌讲座。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一副很冷的样子。

“那……这位大师……”

“不,呃……”

富美轮番看了看我和老师,露出微笑。

“两位一定会为各位想想办法的,对吧?”

——什……

这小丫头说起这什么鬼话来啦?

“富、富美小姐……”

“怎样?难道你要就这么见死不救吗?沼上?”

“什、什么见死不救……老师……”

“啊……呃……”

“什么?不用担心啦,到了紧要关头,还有爷爷可以依靠。而且我也继承了财产,不要紧的。”

富美继承了村木老人庞大财产的一部分。虽然是这样,可是……

富美似乎受不了哑然的我俩,“你们两个实在没出息呢。”

“没出息……?”

“这些人不都是些好人吗?的确啦,就算是进退维谷,但跳进赌博坑里实在是个愚笨之举。而且还赌输了,简直逊到家,该收手的时候又不知道收手,因为这样搞到不可收拾,这怎么看都是自作自受,一点都不能说是聪明,半点可以称赞的地方也没……”

八兵卫、小针和金平,每个人都一脸温驯。他们不断地被戳到痛处,而且还是被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指责,心中的痛更是加 倍吧。

“……可是,大家都是为了村子啊。”

这是事实吧。

“怎么样嘛?”富美说,“老师和沼上,不就是要保留这种村子流传的文化什么的,才开始旅行的吗?还说什么要是坐视不管,这些事物一下子就会消失了、不可以乱开发,难道这都只是在耍嘴皮子吗?什么妖怪、传说,这些东西只要搜集记录下来就好了吗?这些人可是在想办法保护爷爷奶奶过去生活过的村子啊。也就是在努力保存活生生的传说啊。就算村子的形貌变了,只要这些人还留在这里,传说就不会消失。可是村子不见的话,传说和妖怪全都会没了。就是不愿意这样,这些人才在努力啊。他们是非常了不起的……”

富美表情严肃万分地这么说完,回头看了一下,说……

“……虽然有点少根筋啦。”

事情就像富美说的吧。

老师怎么想呢?我向他望过去,天这么冷,老师却汗如雨下。他会认同富美,还是豁出去说“这我早就知道了”?不管怎样,接下来他打算怎么做……?

可是老师却说:“有点少根筋?不,什么少根筋,根本是没脑筋!心态是值得嘉许,但光凭信念,是保不住村子的!”

哼!老师的鼻息让村人们退避三舍。

“各位太没有知识了!想要在赌博中获胜,首先就得学习。各位知道我国的赌博历史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知识丰富。不是我在吹嘘,就连耍老千的手段,我也知道十几种呢。我也熟知这类技术……虽然是没试过啦。”

老师咳了一声看我。

——光有知识没用的啦。

我用眼神这么说,老师再咳了一声。

“那个按摩师傅玩的赌博是哪些种类?”

“花牌和骰子。”

“哦?原来如此。那玩法呢?”

“哦,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我们也不熟悉玩法,都是富之市甩壶和发牌。后来大家习惯以后,就轮流摇壶了。不过那是两个人赌的时候,人数多的时候,都是富之市做庄。”

“原来如此,那有许多种情形,是吧。不管玩什么,你们都完全赢不了吗?”

“不……每一次输赢倒不一定,但结果算起来都是输呢。撤局的时候我们都是大输,对吧?”

“是啊,我也在猜单双的时候赢过,可是一时得意,下大注的时候就会输。”

“搞不好是我们的赌法太笨了。那样的话,是富之市那家伙很会赌喽?”

“事到如今才发现这有什么用?”老师说,“下注当然也有窍门啊。看你们这样子,就算被人家耍了老千,也根本看不出来吧。”

“虽然大师这么说,但骰子不是自己滚的吗?这要怎么耍老千……?”

“这世上是有假骰子这种东西的!”

老师终于站着演说起来了。

他被富美鼓舞,脑袋里不晓得什么回路接在一块儿了吧。

“首先代表性的——或者说最瞧不起人的假骰子,叫做‘尻目同’。这种骰子有只有一三五点的和只有二四六点的。一种只会出单数,另一种只会出双数。”

“这、这根本是骗小孩嘛。”

“是骗小孩啊。可是如果巧妙地掉包组合的话,会怎么样?不管是谁来摇壶,按壶中的骰子组合,单双早就决定了。你们检查过交到手上的骰子吗?”

“才没有,才没有,”村人吵嚷说,“那就是那种骰子吗?”

“我是要说,”老师加重了语气,“这世上有各种骰子啦,要依时机和场合分开使用。如果除了摇壶的以外还有暗桩,那另当别论,但敌人只有一个。就算用了假骰子,先下注的是你们的话,要是在下注之后不能变更骰子的点数,也没有意义啊。反正你们一定是乱押一通,所以偶尔也是有押中的时候吧。”

“唔,的确是随便乱押的。”金平说。

“不行啦不行啦,”老师以鄙夷的口气说,“得看个清楚才行啊。‘尻目同’这种幼稚的骰子,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一眼发现,不过也有很难看出来的。也有形状微妙地歪曲,很难甩出单数的骰子。这种骰子虽然六点都齐全,但单数或双数有一面比较窄,所以比较容易甩出来,这种骰子只要注意看就看得出来。但另一种骰子里面装了粉,可以调整甩出来的点数,叫‘六方’或‘两通’,这就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了。是把粉敲到其中一边,沉重的一边就会朝下。”

“噢噢……”村人佩服万分。

“这种骰子不实际拿到手里是看不出来的。不过门外汉就算拿到手里检查,也分辨不出来吧。然后还有利用专门的壶,靠着甩壶技巧自由操纵单双的老千手法,是在甩完壶之后自在操纵骰子。”

“甩完壶之后吗?”

“是啊,壶里头装了针,而且壶上还有小窗,甩壶的人可以看到甩出来的点数。如果甩出来的点数对自己不利,就用针拨动骰子。”

“太过分了!”“太肮脏了!”骂声四起。

“这手段太卑鄙了!”

废话。这可是老千手法。

“不能这样就吃惊啊。其他还有灌了铅的、彼此组合,或是某一点朝下时会撒出黑粉的‘粉引’骰子呢。老千手法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

“太厉害了……”众人感叹不已。

“厉害?这哪里厉害了?我刚才说的,若以老千等级来说,是初级呢,初级。”

“还有……更厉害的吗?”

“那当然了。”老师神气地说。

又不是他想出来的。

不,就算是老师想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毕竟是老千手法啊。

“比如说,也有事先在一三五的面上涂药的老千手法。”

“涂、涂药?”

“对。涂上这种药,上了药的那一面就容易卡住。那一面朝下的时候,地面与骰子面的摩擦力就会变大。”

“摩擦?卡住?”

“对,卡住。甩完壶后,不是会像这样微微把壶拉回来吗?拉得重些的话,两颗骰子的一三五就会有一面朝下,也就是双双成双。拉得轻些的话,就会只有一颗骰子的一三五朝下,所以是单。如果不去拉的话,就两个都是单,所以是双。同样的技法,也有安装了针在壶里头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老师更是嚣张了。

“这种技巧叫‘闻音’。这些事若是不知道就不晓得,但知道的话,就可以事先防范!怎么样,沼上?”

“什么?”

干吗问我?

“即便如此,你还是觉得你赢得了我吗!”

结果又兜回那里啊。

“所以说啊,老师,知道和做得到是两码子事啦。再说,你现在详细说明的不是老千的种类和技法吗?光靠这些知识……”

“那……我们赢得了吗!”

没人在听我说话。村人们大为兴奋,口口声声称颂老师,“我们赢得了,赢得了!”

“大师识破老千了!”

“如果是耍老千,也难怪我们会输了。”

“这下子就可以好好教训那个臭按摩师了!”

老师并没有识破老千,他只是说了一堆没用的知识罢了。再说这些人刚才还口口声声说对方没耍老千呢。

村人你一声大师我一声大师地团团包围住老师。

“求求你了,请帮我们从那个臭老千手里抢回借据。大师的话,一定赢得了吧!”

“可是还有花牌啊,大师花牌也没问题吗?”

“咦?花、花牌的老千手法我也很清楚的。清楚是清楚……唔,哎,不要紧吧。应该……赢得了吧。”

老师恶狠狠地看我。

看我做什么?

不行。

不能赌博。

会激动失控。可是——

——唔,这种情况,也不能罢手了吧。

“牌……是怎样的牌?”我问。

“也是普通的牌啊。”村人面面相觑。

“不是圆的,也不是三角形的。”

没那种花牌。

“不是的,我是问是不是新牌?还是已经玩旧了的牌?”

“哦,是已经很旧的牌了。”

“有没有缺角或折痕?”

“那当然有啊。”

“这个啊……他真的是手上长着眼睛呢。”

他的花牌手法……和我的一样吧。

老师频频拭汗。

或许有法子可想。

我也站了起来。

“各位,和尚先生也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呢!”有人叫道。

村人们大声欢呼。

——这样好吗?

也没办法吧。

“对了,小针先生,府上的旅馆有花牌,对吧?老板知道那花牌收在哪里吗?”

“呃,知道是知道……怎么了吗?”

“请立刻把牌拿来。或许……可以赢回村子的债款哦。”

我……有勇无谋地做出保证。

“万岁!”富美欢呼。

5

如此这般,我怀着极其不安的心情走在夜路上。

旁边沉甸甸地走着体格堂堂的老师,但与外表的安定感相反,他不可靠到极点。

因为老师以他一贯的动作,一贯的表情,一贯的加重语调,净说些没出息的怨言。

“这样好吗?沼上?”

又在说了。

“说得那么神气活现的。”

“神气活现的是谁啊?”

“变成怎样我都不管喽。”

“我说你啊……”

我压抑住不断涌上心头的怒意。

“一头栽进多余闲事里的人,拘泥个没完的人,救了上吊鬼的人,向村人说教的人,最后还煽动村人、净乱夸些海口的人,不全都是老师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沼上,”老师扭起眉毛,“我是出于学术动机开始调查,出于人道见地救助人命,最后还对村民施以教育指导,只是这样罢了啊。我根本没做半点坏事啊。”

“是这样没错啦……”

“你想说可是怎样?相比之下,你呢?竟然那么轻率地就对人家打包票说什么会赢回债款。万一做不到你要怎么办?向作左卫门先生哭诉吗?富美小姐虽然那么说,但那可是五百万元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我知道啦。”

“就算你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了的。”

“我知道啦,可是啊……”

“可是什么?受不了,莽撞也该有个限度。”

“我们不是能赢吗?”我说,“你对赌博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绝对能赢,不是吗?老师不是这么说的吗?不是说我们绝对会 赢吗?”

“我是在说我会赢你。”

“你说什么?”

“所以说,对你这种一下子就怒火攻心气昏头的家伙,我可以轻易获胜。我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搞错了。”

“不是在说所有的赌博吗?”

“要是可以那么轻易在赌博中获胜,现在的我老早就是大富翁喽。不愁吃穿,轻而易举发大财喽。”老师嚣张地说。“世上哪有那么爽 的事。”

“可是……对方不是耍老千吗?”

“我只是说,对方有可能是耍老千的而已呀,或许不是呀。如果不是的话,到时候真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万一真是老千,那也一样伤脑筋啊。对那样一个本领高强的老千,怎么可能赢得了?”

“怎么赢不了?”

“我说啊,”老师又加重了语气,“就算识破老千,也赢不了赌 局啊。”

“咦?”

“沼上,你真是笨呢。你仔细想想。赌场都一定有老千的。所以若是识破那儿在耍什么怪老千的话,还是早早打道回府别赌了,这才叫赌场高手。因为就算继续赌下去,也只会被当成冤大头。就算识破了,也要装作不知情,要不然就是挑明了大闹一场。没有人会老实道歉的,就算得到赔罪,至多也只是没损失,并不是赢了啊。”

说的也是。

“所以我是在指导村人,要好好研究一下老千手法,要是觉得危险,就快点抽身。”

凡事退场时机都是最重要的啊——老师说。

“就像富美小姐说的,我了解他们的心志,所以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他们别赌了。可是什么都听人家的,全盘相信,只会让自己吃亏罢了,我是在告诫他们这一点。”

——那听起来哪里像告诫了!

我在内心呐喊。

“那要怎么办嘛?还有富美小姐在,又不能就这样走掉,难道要现在折回去,向大家道歉吗?那些人说今晚要彻夜为我们祈祷获胜呢。我是不太清楚啦,可是听说连供品都上了祭坛了,不是吗?现在赶快反悔,伤害还没那么深哦。”

“那么丢脸的事我才做不出来哩。”老师说。“当然,就我而言,我更想去打听那座祭坛上祭祀的是什么神,可是既然沼上你都已经夸下那么大的海口了嘛……”

全都要赖到我头上就是了。

“你有胜算吧?”老师问我。

“胜、胜算吗?我是有点底啦……”

可是不能保证敌人用的是我想的伎俩。单纯决胜负的话,也并非全无胜算,不过如果对方使出意想不到的老千手法,我就无计可 施了。

“我问你,花牌的老千要怎么耍?”

“哼。”

老师对我嗤之以鼻后说,“最后还不是要靠我。”这家伙真的很会惹人生气。教人气到甚至涌出杀意,我硬是忍耐下来。

“因、因为论老千,无人能出老师之右嘛,所以我才问你啊。”

“歌留多赌博的老千,一般是在牌上动手脚。”

老师开始解说。

讲到花牌的老千牌,最多的听说是一种叫“削工”的牌。这是将牌子的芯薄薄地撕成月牙形的牌。此时会依照上、下、左、右以及月别来决定撕除的位置。然后再从上面贴上背纸。如此一来,撕掉的部分看起来就会像天然的瑕疵。如果撕得很薄,就很难看出瑕疵。如果撕得深,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会依赌场的环境及老千的视力来决定该怎么撕。这样一来,就算不看正面的图案,也可以识别出纸牌,接下来只要主导赌局就行了。

此外,也有在芯里面贴进约三厘左右的毛的“毛入工”。这与瑕疵相反,是填入细毛,外行人几乎看不出来,但只要放在光下一照,就一清二楚了。此外好像还有事先浸泡某种液体的“沁工”,或印上污渍作为记号的“晕工”等老千牌。

不管怎样,都是可以不看图案而识别纸牌的老千手法。

可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无法辨识出全部的牌。一般的老千牌可以辨识出一月到九月的月份,或是看出丹物、十物、五光物,能够识别出一月到十二月全部的,好像叫做“总工”。

所谓“工”,是花牌加工工程的总称。

此外还有为了切牌时可以动手脚而改变花牌长度的“长牌”、“宽牌”等老千牌。

老师真的很清楚。

可是手法与手脚姑且不论,想法和我在从军时代学到的伎俩似乎没什么特别不同。简单地说,只要可以不用翻牌就知道是什么牌就 行了。

只要知道是什么牌,切牌和发牌时就能占尽优势。

不过老师告诉我的老千牌,似乎都得用眼睛才能判别,而且也只能做出笼统的区别。

我的话,是一直锻炼到详细记住每一张牌的特征,光用摸的就可以大概辨识出是哪一张,换句话说,操弄手法比一般老千牌更细腻。

至于富之市……

他眼睛不便,没办法使用这类老千牌吧。

好像也有光摸就知道是什么的老千牌,但似乎只能依光滑粗糙做出大略的区别,那样的话,没办法以几十个人为对手,使出精细的手法吧。

那么果然……

——和我一样。

富之市一定是精通自己的牌。

据说视觉不如意的人,五感中剩下的四感会变得特别灵敏。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富之市的老千手法,是不是就是利用这四种感觉?那个按摩师一定是光靠触摸就可以知道是哪张牌。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

只要换了纸牌,这招就没效了。

如果他的手法和我一样,只要拿掉他摸熟的牌就行了。

我就是这么想,才带来了旅馆的纸牌。

“那是怎样?”老师说,“沼上你把刚才拿到的旅馆花牌的特征全记住了吗?”

“那种事谁办得到?这可是刚才才在那儿拿到的牌呢,我哪知道什么特征啊。可是这样的话,对方也一样不知道啊。”

“他应该是不知道吧,”老师不满地噘起嘴巴,“可是这样一来,也不晓得赢不赢得了了啊。”

“不过我可是将压倒性不利的状况扳到平分秋色了呢。”

“没办法的,”老师冷酷地说,“首先你要怎么换牌?如果那个按摩师就像你说的耍老千,牌一换他不就马上知道了吗?那不管你再怎么巧妙地掉包都没用的。一知道牌被换了,对方就发现我们的圈套了,不会和我们赌的。只会叫我们回去。这招没用的。肤浅。”

“唔唔……”

说得没错。

没错是没错……

为什么他只会说些挫人锐气的话呢?

“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所以叫你不要随便对人家乱拍胸脯保证啊。总之还是别赌花牌的好。绝对会输的。啊,喏,已经看到了。那里就是那个按摩师的家……”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指示前方。

有一户没有点灯的农家。

雪原中蹦出好几束枯芒草。

虽然处处破损,但那是一户大农家。木板屋顶上就像这一带的人家都会做的,堆满了小石子。屋里完全没有一丝光亮透出,看来这户人家的主人真的眼睛看不见吧。

月亮出来了。

“芒上月,简直是和尚牌。” [80]

老师“叽叽叽”地尖声怪笑。

“好,豁出去了。”

老师说完,丢下还在踌躇的我上前,咚咚咚地粗鲁敲门。

先前还说得那么窝囊,倒是挺有胆的。

“不好意思,我们是住在小针旅馆的妖怪研究家旅人,我们听说这里在玩赌博,所以过来了。”

里头传来声响。

“旅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啊,”老师完全不改他一贯的步调,以强势的口吻说了,“没事就不会来了啊。我可是没吃晚饭就过来的,没吃饭呢。更进一步说明的话,我的体格非常健硕,少吃一餐饭是非常严重的事。我都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过来了,怎么可能没事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儿?”

“我都说了是小针先生介绍的啦。”

那就一定是来赌博的啊——老师说。

“我带了个想赌博的人过来。我们有点小钱,想要多赚一些。”

什么叫想赌博的人

说得与自己无关似的。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我横下心来。

听天由命了。

一个秃头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

被月光照亮的那张脸,皱得像颗梅干似的。

“是小针先生……介绍的?”

“和你说过是啦。我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妖怪研究家,那边那个是沼上莲次,是传说搜集家。我是个明辨是非的一般人,但这个沼上是个教人伤透脑筋的赌博狂,他光是听到赌博的赌字,就坐立不安,浑身发痒,是个不道德到了极点的家伙。”

“不、不道德?”

“所以我是在问你,能不能陪他赌个几把?”

“老爷你不赌吗?”

“赌的是这个人。我是为了进行公正的审判才一道来的。怎 么样?”

老师用力顶出脸去。

光是气息也带有压迫感吗?富之市那张梅干般的脸往中央挤缩,表情极讨人厌。

“哎,小的也是嗜赌成痴……当然是无妨,不过老爷们难道是……”

“不是!”老师挺起胸膛,“我们绝对不是受输得一塌糊涂的小针先生所托,来赢回输掉的份额。听说他输得惨兮兮呢。不,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沼上是个没药救的赌博狂,他现在手里有五百元的巨款。这么一来,这个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把钱翻倍,就是要把钱赌光才肯罢休,他是个天生的赌徒啊。哎,真的很伤脑筋的。”老师一脸严肃地说。

的确,我怀里收着富美寄放的钱。

金额也像老师说的,是巨款五百元。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未免也把我说得太难听了。完全听不出是装的还是真心话。

“请、请进。”富之市说。

真的没有灯。

“这儿只有小的一介盲人居住,有许多不周延的地方,还请见谅。噢,要点灯是吧……”

“我们自己会点,不用忙。”

老师说着,“咚砰磅”地撞倒了什么,还“空”地弄出钝重的 声响。

“好痛!没事,我已经习惯逆境了。”

老师说完,再次制造出“叩、叩”的震动,不久后“咻”地一声,飘来火柴燃烧的味道。黑暗中浮现老师朦胧的大脸,背后生出个更巨大的黑影。是老师点亮了设在墙上的箱形纸灯。

微弱的橘色灯光闪烁了两三下,很快安定下来。

老师明暗分明的圆脸浮现在幽暗的走廊上,看起来相当恐怖。从富之市所在的位置看去,应该更恐怖吧,但他看起来无动于衷。

他看起来甚至没有发现灯已经点着了。

好像是真没有视力。

老师就这样点亮各处的纸灯,不久后,细微的光线累积起来,可以大致看见颇为宽敞的农家内部了。

纸门几乎都打开着。

还可以看到似乎从来不收的被褥。我们来访之前,按摩师傅似乎躺在床上。隆出个人形的薄硬被子张着嘴巴,就像个洞穴一样。

听说富之市买下了旧房子,不过买下来之后,感觉也没怎么整 理过。

这里和我们居住的旅馆及八兵卫老人的家没什么不同,也看不到经过修缮或改建的痕迹,维持着过往的陈旧。

不过尽管可以看见全景,但光亮很弱,无法确认细节,所以其实不是很清楚。

这……

也可以说是最适合耍老千的环境。

“小的过的是不需灯光的日子,因为浪费,所以也没牵电。村子最近好像变得很明亮了,哎,既然客人来得这么频繁,我想还是牵个电好了。”

“有电当然比较好吧。”

老师以邪恶的眼神四处打量着说。

然后我们被带到最大的铺了地板的房间。

这里有类似祭坛的东西。

那看起来就像在八兵卫家看到的壁龛。佛坛加上挂轴,连神龛都摆在一块儿,景象十分不可思议。

“啊啊,有牌位呢。”老师说。

前任屋主连佛坛和牌位都留下来就走了吗?不,或许不是迁走,只是断了香火。

“咦?好稀奇的绘马。这是什么?”

“咦?有……有什么吗?”

哪有人对着眼睛看不见的人问这是什么的。

我望向老师那里。他拿着什么,正在端详。

“喏,上头画着奇妙的图案。好像什么妖怪呢。这画感觉很不 错呢。”

“那……是不是祈求病愈的绘马?把不舒服的部位画在绘马上供奉,就可以痊愈。”富之市应道。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的确是呢。祈求病愈啊。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我听说在上州这儿……也有几处很灵验的神社。这一带也有吗?好像说是有呢。有还是没有呢?可是没有拿去供奉,摆在这儿的话……表示已经治好了吗?”

老师说着,把绘马转向我这儿。

四方形的框中画了八颗眼珠子。

富之市答道:“我不清楚,也有可能没效果,不知道呢。”

富之市说着,背过身去,也就是背对祭坛而坐。

“那附近有坐垫吧?这里铺地板,会冷着,请铺上坐垫坐吧。”

那么要赌什么呢——按摩师傅说。

“听说老爷爱赌,小的也……哎,极嗜此道,大部分的赌法都可以奉陪。”

我咽了一口口水。

——只能赌花牌了。

就像老师说的,玩猜单双骰子没有胜算。

可是用我带来的纸牌玩的话,胜算就有五成。老师质疑要怎么换牌,但不必卑鄙地偷换牌,正大光明地拿出牌来的话,对方也不会说不吧。因为要是拒绝的话,就等于是在招认自己耍了老千。再说,对方也总想不到我会耍老千吧。

不过我也耍不了老千。

我伸手入怀,握住旅馆的花牌。

“呃……那么……”

“不能赌花牌呢。”

“咦?”

老师大声打断我的话,在富之市旁边蹲下。

“赌花牌不成呀,按摩师傅,和这个沼上啊,千千万万不能赌 花牌。”

“为、为什么呢?”

“你在胡、胡说些……”

老师“叽叽叽”地怪笑。

“按摩师傅,你好好听仔细啦,这家伙呢,会说要用自己带来的纸牌决胜负。他现在一定正在怀里握紧了他带来的那副牌。”

唔……是这样没错。

“可是按摩师傅,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这一手。绝对不行。”

“这、这一手是指……?”

“这个沼上啊,他对自己带来的纸牌是了如指掌。他光是用摸的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了。”

“光是摸……就可以知道牌?”

“是的,多卑鄙的家伙啊。这样就没有办法公平地决胜负了。所以千万不能用他带来的牌赌。沼上,我说你啊,我都已经那样叮咛过你了,不是吗?既然要赌,就正大光明地赌啊。”

“你、你这……”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富之市梅干般的脸皱得更不成样子了。

“光是摸……”

——他在动摇。

原来如此……被这么一说,富之市也不能用他那一招了。

换句话说,这是……

——策略吗?

我留意老师,然而这位大师外表完全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出是策略还是临时起意的虚张声势。策略的话,给我个眼神也好吧?

我内心只是七上八下。

“这个人把纸牌的特征全背下来了。他很坏吧?真是个坏胚子呢。”

“那、那真是了不起的本事……老爷,他说的是真的吗?”

“啊,不,没这回事……”

“这家伙是在军队里学到这种不要脸的技巧的。复员以后,他成了黑道的爪牙,担任老千赌场的暗桩什么的,是个老江湖呢。他精通各种老千手法嘛。他这个人平常倒也还好,但一赌起来啊,那真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啊。所以我才特地跟了过来。我是公正的裁判嘛。就算是乡下人家小赌一把,也不可以耍老千。要是他在旅途中骗走当地人的钱跑路,身为旅伴,我绝对不能放过。”

“精、精通老千手法……”富之市睁大看不见的双眼,转向我所在的方向,“这、这真是教人佩服……”

“耍老千就太要不得了!”老师再一次说。“不过有我在,你可以放心。我会好好监视,不会让这个不道德的沼上耍老千。不过你也一样,不许耍老千啊。”

“小的怎么敢……”富之市摇手否定。

“不过除非是极特殊的老千手法,否则都会被沼上这家伙给识破,也用不着我盯着啦……好了,沼上,在你还没动起歪脑筋前,快点一决胜负吧。你也为被迫奉陪你的赌病的我和这个人想想啊。”

我到底什么时候得了这种病了。

富之市思忖了一会儿,不久后身子往后挪去,打开祭坛底下的箱子,取出壶和骰子。

“那么……赌骰子如何?”

“噢噢!骰子!”老师大叫。

“里头没有假。请检查。”

富之市将壶和骰子递给老师。

老师把东西拿到灯火旁,脸凑到不能再近,仔仔细细、几乎要一口吞下去似的检查。

“啊,好古怪的骰子呢。好像是拼木工艺品……咦?这是骨制的吗?颜色真漂亮啊。对吧?”

就算问我,我又还没有看到。

“很棒的工艺品,对吧?这种做工的话,一般都会形状歪曲,重量不均等,摇出来的点数也会不平均。不过这是名师的作品,重量均等,形状也很正确,点数也很平均。请亲自甩一甩,确认看看吧。”

“哦哦……”

老师从箱形纸灯里抽出点了火的蜡烛,拿着骰子和壶来到我旁边。然后他把骰子交给我。

“好厉害啊,沼上,这东西不得了呢。”

“什么厉害……”

“不,我说厉害不是它怪的意思。里头没有铅粉,外头也没有涂药……这不是老千骰子呢。喏,你看看……”

我把脸凑近骰子。

老师举起蜡烛。

的确,这骰子很漂亮。

六面颜色都不一样。

从近黑色的色泽到褐色、饴黄色、米黄色,还有淡黄色及白色……这的确像是拼木工艺品,是以六种不同的骨头组合而成的吧,真的可以说是艺术作品了。而且还有两颗,两颗的做工都一模一样。

“甩甩看。”

老师露出恐怖的表情说。

我把玩掌中的骰子,朝地板轻轻一扔。

一阵清脆的声响。

寒冷干燥的地板,寒冷干燥的空气,使得同样干燥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吧。

“三同双。”

再甩一次。

“五二单。”

我甩了好几次。

一次都没有甩出相同的点数来。

“老爷可以接受了吗?”富之市说,“没有问题的。这是非常精致的工艺品,但只是单纯的骰子罢了。”

“是啊。”老师说。

因为老师在那里大吹大擂了一堆有的没的,敌人放弃耍老千 了吗?

再怎么说,我可是个老江湖大老千,大部分的老千手法都能识破……号称。

——那么,这就是单纯的赌注了。

我……燃烧起来了。

接下来只要努力赢、尽量赢、不停地赢就是了。

只要运气能够持续到赢回村子债款的程度就行了。

胜负……靠的是气魄。

“轮流甩,三局决胜负如何?”

“没问题。”

“那么……老爷要先吗?”

我点点头,在富之市前面坐下。

我拿起壶,握住骰子,举起来甩动。

“太麻烦了,你就一口气全押了吧,沼上……”老师说。

随便怎样都好,只要赢就是了吧。

“开押。”

我装模作样,气魄是很重要的。

当啷啷啷。

“双。”富之市立时回答。

“好。”

我揭起壶。

——啊。

“是几点呢……?”富之市问。

“三一双。是按摩师傅大赢。沼上输了。嘻嘻嘻。”

输了,输了呢——老师在一旁嘲笑。

真是个教人气结的家伙。这是三局决胜负,胜负还未定啊。

我把壶和骰子递给富之市。

“那么这次由小的来摇。”

当啷啷啷。

“单。”

“四三单呢。噢,沼上也赢了。”

我松了一口气。

才刚放下心来,壶已经轮过来了。只要富之市这次输了的话……

当啷啷啷。

“双。”

——南无阿弥陀佛。

“啊,一同双。哎呀,已经输了。真糟糕呢,怎么已经输到一文不剩了呢,沼上!哎,一文都没了?哎?”

“不要一直哎来哎去啦,是啦。”

“就是吧。喏,把赌金拿出来。”

老师夸张地说,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钱,交给富之市。按摩和尚那张梅干般的脸笑了开来,说着“真不好意思啊”。

什么嘛。

可、可恶……!

“啊,呃……”

“噢,玩出劲来了呢。不能就这样罢手呢。而且才玩了一局而已嘛。怎么样,富之市先生,这位沼上啊,现在手头虽然只有五百元,其实他在甲府有个家财万贯的资助者哦。”

“资助者?”

“就和你一样。沼上诓骗了一个无依无靠、财产多到放烂的老人,把人家当成摇钱树剥削。”

“说、说得那么难听……”

“不就是这样吗?如何?这儿就来场终极胜负吧。就玩到尽兴 如何?”

“尽兴……?”

“反正你们两边钱都多到烂嘛,而且都是些轻易到手的钱,就干脆一直赌到一边什么都不剩,输到脱裤子如何?好吧?”

“呃,喂!老师!”

“好啊。”

富之市诡异地笑。

——这家伙。

他有胜算,我直觉是这样。

富之市有什么确实的胜算。

——里头有什么机关吗?

我慌忙四下环顾。

平凡无奇的地板。

普通的壶。

滚法理所当然的骰子。

这根本无从耍诈。可是……

“小的也想来一次那样的大赌注呢。虽然小的不太愿意这么说,不过这村子的人,没有东西可以赌。用来消遣的小赌也是不错,不过有东西赌才叫赌博嘛。老爷意下如何……?”

——被看透了。

这个按摩师傅,在刚才那场胜负中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那张梅干脸散发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我好像完全被看扁了,总觉得莫名地不甘心。

可是——

“我……”

等一下,我在动什么傻念头啊……

要是在这时候激动就输定了。绝对会输。

为赌注激动和充满气魄地挑战赌注,本质上完全不同。缺乏冷静,胡乱挣扎,只会愈陷愈深。我尤其如此。另一方面,敌人显然是在挑衅我。换句话说,不管是耍老千还是什么,他都有某些算盘。既然看不出那是什么,就不能中了他的挑衅。

绝对不行。可是——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有诈。壶和骰子都没有机关。那么富之市表现出来的从容……只是看透了我没有身为赌徒的才能罢了吗?或者那只是虚张声势,唬人而已?还是他真的纯粹热爱赌博?

我再一次凝视浮现在幽明中的按摩师傅的脸。

完全看不出真意。

怎么办?

很危险。可是,“我接受。”

我、我是白痴吗……!

嘴巴自个儿动起来了。

“真是笨呢……”老师说,“沼上,你是认真的吗?变成怎样我都不管了哦!”

“我说你啊……”

不负责任地叫人玩到输到脱裤子的不就是老师吗?

我……真的火了,怒不可遏。

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脑袋中心猛地滚烫起来。

没有诈,这绝对不是耍老千,那么按摩师傅的这种态度……

——是虚张声势。

“一决胜负吧,富之市先生!”

我横下心来。

如果没有诈,我绝对赢得了。

我这么想,不过……

的确,骰子的点数没有偏颇,十分平均。

我的胜率有七成。可是,尽管如此。

对手的胜率……却是十成十。

富之市一次也没有猜错。

结果我不断地被逼到绝境。

冷汗直淌,两眼发昏。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现实感倏地褪去,回神一看,负债金额已经暴增到难以置信的 数字。

——不妙。

可是我无法罢手。

在想办法反败为胜之前,至少要赢到抵消欠债……

我慌了。

会碰到这种事……

——不也全是那家伙害的吗?

那家伙……

老师一脸无聊地四处张望。

不仅如此……

——好下流的歌。

他又在唱了。唱起那不堪入耳、下流又猥亵的幼稚歌曲。那个大师已经在无意识的境地里玩乐起来了。多么不负责任,多么没有节操,多么……

混账东西!

我将所有的怒意发泄在甩壶上。

同时……“咚”地一声巨响。

老师跌倒了。

富之市一个痉挛。

“呃……双。”

开壶。

“二三单。”

我赢了。

富之市第一次猜错了。

怎么了?沼上,你赢了吗?那不重要,你看看这个啊,这里的灶神,神像形状好特别呢,哎哎哎,啊?你输了吗?还是赢了?咦?啊啊,这里太暗了,不小心踏到这东西了,不好意思啊,不晓得有没有被我踩坏呢……

——开始了。

这下子就不能集中了。

我……把老师的话从心中隔离出去。

不可以听,也不可以看。

那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无视他,绝对要无视他。

那个动来动去的肥影子是幻影,这教人心烦的杂音是幻听。

我排除老师制造出来的所有信息,努力专注在赌局上。

可是——

老师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砰砰磅磅地,他那极尽一切的丑态分散了别人赌博的注意力。最后他还蹲到我们中间,一边看着甩出来的点数,一边唱起那下流猥亵幼稚的歌。还……

——还唱!

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富之市转赢为输了。

十成十的胜率变成八成,不久后减少为五成,情势终于逆转了。

差距一下子缩小。

然后……

富之市他……

6

我受到感谢。

被村人们感谢。

总之,村子的危机是解除了。

富之市招出了一切,前往集会所,向期盼我们归来的村人们俯首赔罪。因为是靠耍老千赌赢的,债务也都一笔勾销了。

借据当场全撕掉了。

村人非常宽容。他们比我们更成熟。他们说,不管富之市耍了诈还是怎样,他们都一样是沉迷于赌博,被蒙蔽了双眼,所以自己也有错,完全不生气。

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报警。

伸手不打认错人,对方都已经全盘招认,借据也撕掉了,也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八兵卫这么说。

至于惊动警方这事,我想村人自己应该也想避免吧。

隔天,事情从八兵卫口中转达给村中的女眷,这下子老公们内疚的生活也可以画下句点了。

然后……我们深受感谢,村人说一切都是托我们三人的福。

还说要全村举行一场庆祝会。

富美提议请富之市也一起过来,大家言归于好,这个提议一下子就通过了,结果成了一场也兼和解大会的热闹宴会。受到邀请的富之市大为惶恐,再次诚心谢罪。八兵卫代表村人,要他从今以后致力按摩业,让村民们拍手叫好。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话说回来,我们受到的款待也太热情了。

可是,我的心情很复杂。

的确,以各种意义来说,这都是个没得挑剔的圆满结局吧。

但我怎么都无法信服。

因为与富之市的决战中,得胜的竟然不是我,而是老师。

惟有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接受。

昨晚……

富之市连续失利,徐徐显露出败相,一开始的从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变了个人似毛躁不安起来。

话虽如此,纵然开始落败,按摩师傅的手边也还有一堆筹码,而我虽然开始赢回输掉的分,但也还没有转败为胜。

胜率也是,富之市的胜率虽然减少了,但我的胜率也没有提高,一样是六七成左右。

简而言之,只是平分秋色罢了。

尽管如此……

富之市却面色苍白,汗流不止。

然后他以痉挛般的古怪动作,僵硬地押下筹码。

一定是老师砰砰磅磅,唱着下流歌曲的行为影响了他的集中力。特别是对于没有视力的富之市来说,一定更觉得吵闹不堪——当时的我这么想。

可是——

以这个意义来说,虽然比起他,我多少比较习惯,但我也一样觉得吵。而且愈是想要忽视,就愈觉得在意吧。

不,我虽然习惯了老师的蛮行,但富之市也精于赌博,那么条件是对等的,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动摇到这种地步。

再说,要是觉得被吵到无法专心,抗议一下就好了。不,只要说声“吵死了”就行了。老师虽然神经粗线条,但也很胆小,就算他不理我的话,别人说的话他也会听吧。

可是富之市却甘于承受老师的蛮行,只是不断地忍耐,然后狼狈不堪。

如今回想,他的变化太异常了。

然后——

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吧。富之市气喘吁吁,勉强甩完壶放下的时候,老师突然停止哼歌,“啊”地大叫。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老师接着这么叫道。

瞬间,富之市“呜哇”一喊,扔出壶去,朝着老师下跪平伏,以哭腔说:“小的服输……”

不是对我说,而是对老师说。

富之市坦白了一切。

直截了当地说,富之市的赌博全是耍老千。

祭坛底下找出了许多老师在集会所滔滔说明的各种老千赌具。好像是看对手的人数和本领,配合当时的状况灵活运用的。

纯真的乡下人不可能识破这些。

花牌则似乎如同我的猜想。

不知是否天生,还是因为视力障碍造成的,又或者是从事巧妙运用手指的按摩治疗这一行,富之市的指尖触觉十分发达敏锐。

他说他只是触摸手中的牌,就能够分辨出每一张。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神乎其技地在发牌的时候,将想要的牌发到想要的位置。

他惊人的手技,真的就有如手上长了眼睛一般。

哎,就连吊儿郎当的我都能学到某种程度了,富之市的技巧一定更是炉火纯青吧。

这样的赌局,村人不可能有胜算。

富之市似乎以为突然造访的我俩是这一行的专家。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发现富之市耍诈的村人雇来的黑道弟兄吧。

大错特错。

我们只是一对旅行中的妖怪痴,不是什么赌博高手。

不过我们确实背负着村人的期待,前来向富之市报一箭之仇,算是一种代理人,所以这个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而且仔细想想,谁也料不到来的竟会是这样古怪的角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加上前去拜访时,老师的说辞显然相当古怪。

当然,老师平常就很怪,但富之市不可能知道,那么他心生疑念也是当然的。

加上富之市因为一直耍老千,心里有鬼。

访客——我们——如果真的是村人雇来的,一定会用那样的偏见看自己,那么自己不晓得会被教训得有多惨——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富之市说他打一开始内心就惊恐不已。

可是来人却没有要扑上来的样子,也没有半句威胁的话。访客只是坚持想赌一把。唔,我们真的是去赌博的,这是理所当然,但富之市疑神疑鬼,所以会讶异万分。

于是,富之市转念这么想:

这些家伙是来试探我的。

就算村人怀疑富之市,应该也没有任何他耍老千的证据。自己不会笨到对外行人露出马脚。那么村人顶多只是怀疑他赢得太多吧。所以才会请高手来揪出他耍老千的马脚……

这也一样,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我要重申,我们是妖怪痴,不是赌博专家。

可是——这也是重申——要派的话,应该会派些厉害角色,就算村人再怎么愚直,也不会派这种没半点用处的痴人上门吧——普通人应该会这么想。

然而实际上一点都不普通。

村人好死不死,偏偏就是派了两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门外汉——而且还是两个痴人——上阵。

可是,富之市认为,如果我们是专家,一般老千手法应该行不通。一般老千手法——例如使用动过手脚的骰子和壶的老千伎俩,就算骗得了门外汉,也骗不了行家。而且反过来利用眼睛不便的缺点的策略,对黑道弟兄也不管用吧。就算我们把双硬说成单,富之市也无法反驳。

善良的村人不会撒这种谎,但坏蛋就无法保证了。视情况,自己的不利条件还有可能就这样被当成弱点利用。

而且老师又说了类似的话,不过他是随口说说的。

所以富之市说他当时不安极了。

他说他踌躇再三,最后豁了出去,决定以他擅长的项目来决 胜负。

也就是花牌。

这……就算是行家,也很难识破。

因为富之市使用的牌,只是他摸熟了罢了,并没有动任何手脚。那不是“削工”牌也不是“毛入工”牌。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副破烂花牌而已。

然而……

这个技巧也一下子就被老师封死了。

因为毫无预期地,我被老师介绍为使用同一种技法的人。不仅如此,老师还虚张声势说要是随便耍诈,是会被我看穿的。

哎,这也有一半是事实,不过对富之市来说,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所谓。因为听在富之市耳中,老师所说的话,怎样都只能是一种 威胁。

他无法把这当成误打误撞。

虽然那真的只是误打误撞。

不过如果处在那种精神状态,还是没办法把它当成误打误撞吧。我若是富之市,也会这么想。而如果那不是误打误撞,就表示自己的手法被看穿了,或是有被看穿的可能性。因为除此之外,突然冒出来的访客没道理会说出那种话来。

要是得意忘形,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到时候可能会被逮个正着——富之市似乎这么想。

花牌太危险了。

于是……

富之市使出了最后手段。

就使用连黑道也难以识破的终极老千骰子吧……

富之市这么盘算。

就是那两颗出色的工艺骰子——六音骰。

所谓六音骰,如同其名,是能发出六种音色的骰子。

就像老师赞不绝口的,那骰子六面是以不同的材料精密组合而成。不过如同富之市所说明的,它的形状和重量分配都十分正确,甩出来的点数,比一般骰子还要平均。

不过,声音不同。

骰子的六面不止颜色不一样,表面的硬度也有微妙的不同。所以碰到地板时,每一面敲击出来的声音会有细微的差异。

只要能听出放下壶时骰子碰到地板的声音——滚动的话,就是最后停下来的声音——就能听出是哪一面朝下。

当然,声音差异极其细微,一般人绝对听不出来。

要分辨这些声音,需要非同小可的听力和集中力,以及非比寻常的修炼。

富之市后来说,这种老千骰子是江户时代留下来的传说中的老千骰子。但能运用自如的赌徒,过去从未出现过。

富之市自年轻时便失去视力,耗费了约十年的光阴,孜孜不倦地学到了这种骰子的听音辨识技巧。

这可以说是老师说明的“闻音”老千骰子更上一层楼的赌具吧。“闻音”只能听出单双,但这“六音骰”却连数字都可以听出来。此外,“闻音”必须甩完壶后稍微后拉,磨擦骰子才能听出声音,但“六音骰”在它落地的时候就可以听出来了。

这样的话,不管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手法甩壶都没问题了。

只要能够听出声音,就形同透视壶中。胜率会有十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使用这种骰子需要一些条件。首先,地板不能是软的。榻榻米或布也不行。地板必须是坚硬的、能清楚反弹声响的材质。铺了硬木地板的房间是最合适的。

还有,因为要听出细微的声音,在吵闹的地方行不通。那里是山村的郊外,而且是荒野中的独栋房子,时间又是深夜,条件再适合不过了。

使用六音骰的条件都齐全了。

富之市本身对这一招似乎自信十足。

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传说中的骰子。

然而……

富之市却失败了。

因为太吵了,太烦人了,状况太教人分心了。

没错,我们多多良胜五郎大师的存在,粉碎了传说的老千骰子。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撞到一下子碎碎念,甚至还唱起下流的歌曲来——扰人安宁的老师,言行举止都在分散别人的集中力。对我来说只是让人分神的麻烦,可对富之市而言,却是致命伤。

不是因为分神……

而是因为听不见

听不到声音,就毫无意义了。

传说中的骰子也和普通骰子没两样了。

富之市慌极了。

不是因为赢不了才慌。就算听不到,胜率也是五成——只是成了单纯的赌博而已。所以富之市的慌,是担心自己的最后一招竟也被识破了的慌。

富之市心想,如果连无敌的神技六音骰的老千手法都被破解,那么这就不是自己应付得了的对手了。如果村人真的派来了这样一个高手,自己绝对完蛋了。既然如此精通赌博,那一定是黑道老手。面对这样的对手,再继续耍些早已露出马脚的老千,遑论胜负,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了……

当时富之市紧张得心脏都快爆炸了。

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老师这么大叫。

“你发现什么了?”

“当然是妖怪的事。”

老师边啃白萝卜边说。

我和老师在里间享用大餐。

村人们对我们说,如果我们累了,不用客气,可以到里间休息。我们也不是累了,可是有点跟不上地方色彩浓厚的热闹气氛,所以我们贪婪地端着美食和酒瓶,溜出宴席,移动到里间去了。那里铺着略高级一些的寝具。真是无微不至。

大客厅还继续热闹着。

“是妖怪啊。”老师反复说。

“你说什么?”

“我当然是说,”老师理所当然似的说道,“就是妖怪嘛。这还用说吗?我不可能去想其他的事吧?”

这我知道。

“喂,沼上,我可是个妖怪研究家啊。我在那种状况下灵光一闪,只是这样罢了。”

“那……”

所有的一切,都是富之市自个儿误会了吗?

——总觉得……

“结、结果根本没关系吗?”

“才不是没关系呢。你在说什么呀?要是没有身历其境,或许就不会发现了,那真是场不错的体验。”

“我、我说你啊……”

我正要开口抱怨,此时纸门打开,富美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主角怎么可以就这样跑掉?而且还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富美生气地说,坐到垫被上。

“怎么能把纯真少女独自抛在酒宴上呢?”

“也、也不是那样……”

村人为富美准备了其他房间,而且富美好像十分融入其中,所以我们没有叫她。

“哎呀,你们还在吃吗?”

“当然了,”老师答道,“我们怎么能糟蹋村人的好意呢?我们会吃光的。”

“那么在外头吃不就好了?”富美说,“唔,大家似乎玩得很开心,好像也没发现你们不见,好吧。话说回来……老师,你是什么时候识破的?”

富美恢复一脸正经,这么问道。

“识、识破?”

“不不不,”我说,“老师根本没识破啊,富美小姐。这个人果然只是个妖怪痴罢了。”

“这样吗?”富美露出愣住的表情,“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听说富之市先生对八兵卫先生说自己的真面目全被老师看穿了,还说什么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所以说……老师根本没……咦?”

什么叫真面目?

“真、真面目?不是被识破老千?”

“对,真面目。就是……老师识破了富之市先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家人的遗孤吧?”

“咦?是这样吗?”

我大吃一惊,把煮芋头都给弄掉了。

“遗……遗孤?住在那里的一家人指的是谁?那户人家发生过什么事吗?那、那户人家……”

“是遭作祟的宅子。”

“那里就是遭作祟的宅子?”

“咦?你不知道吗?”富美说,睁圆了眼睛。“骗人,你真的不知道吗?沼上?”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听说啊。”

老师大概也不知道。他又没看穿。

“那、那富之市是……”

过去为了指导种桑而被请到这块土地,然而一家之主不幸因病过世,遗族蒙上触犯禁忌遭到作祟的污名,被赶出当地的悲剧的一家……

那一家的遗孤,就是富之市吗?

那么……

“这是复仇啊。”富美说。

“复仇?这是怎么……”

“被强迫带来,生了病也没人帮忙,有人死了就像赶狗似的把人放逐出去,就是对这种种残酷对待的复仇。听说富之市的父亲罹患肺病过世,一家人被赶出村子时,母亲也过劳病倒,姐姐得了腰病,富之市自己也双眼失明了。”

八兵卫也是这么说的。

“这种状态,根本无法生活。母亲在一家人迁出村子后,马上就过世了……富之市说他为了赡养无法下床的姐姐,吃了许多苦头。当时富之市才十五六岁,而且还双眼失明,光是一个人要活下去就不得了了。他说他一开始去做按摩学徒,但光靠给人按摩,无法糊口,结果就踏进了不好的世界,也做了许多坏事。他是在那里学赌博的。他费了三十年,呕心沥血存了一笔钱,开始做起放款业,但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姐姐却过世了。”

坏迷信……

八兵卫这么说。

那的确是坏迷信吧。

不过决定要触犯禁忌的是村人。

而追使村子触犯禁忌的是贫穷,是不彻底的近代化。

迷信还发挥着机能的时候,不会被当成迷信。当它不再发挥机能以后,才会被当成迷信。原本是生活核心的事物错位,以它为基础形成的文化破裂时,它的裂痕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富之市就相当于这个裂痕吧。

“所以我完全失掉了人性——富之市先生这么说。他说他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就这样活了十几年。可是过了六十岁以后,他开始莫名地厌恶起这样的日子来……”

厌倦尘世,想要隐遁而来到这座村子——他对村人的这段述怀,也并非全是谎言吧。

“……不仅如此,富之市先生还在空袭中被烧掉了房子。所以他有了一番思索。”

“思索?”

“嗯,他回顾自己的半生,细细寻思了一番。因为失去了多余的财产,才会萌生这样的心境也说不定。他说他想到:这一切全都是那座村子害的。一旦这样想,想法就定在那儿,富之市先生再也没法想别的事了。”

原来如此。

失去一切的时候——必须从头来过的时候,人需要一股极大的原动力。我连富之市的一半年纪都还没有活到,所以不了解,但上了年纪以后要重新出发,一定更加艰难吧。富之市这个人是利用他的复仇心来作为原动力的吧。

“所以……他计划了这次的事。”

“果然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啊。这圈套是从哪里开始?”

“全部都是,”富美说,“听说这相当困难呢。因为这不是对个人的复仇呀。再说,富之市先生调查之后,发现把他们一家人赶走的村人几乎都不在了。哎,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这也没办法,但富之市先生结果不是对村里特定的谁复仇,而是对村子本身复仇了。”

“对村子本身复仇?”

“也就是……毁掉村子。”

“毁掉村子?”

“对。首先……他塞了一笔小钱给认识的恶劣业者演了一场戏。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盖度假村……”

“从这儿开始就是假的了?”

“当然啦,对吧,老师?”富美说。

老师只是一仰头喝干了酒,没有回话。

“这么偏僻的地方,才盖不起什么度假村呢。与其要在这儿盖,我住的村子地点更好。要开发的话,会先开发的要么是这前面的村子,要么是温泉区。那儿变得热闹的话,这一带或许也会好过一些,不过还是不上不下。如果山好,应该会选择更靠山的地方,可是更靠山的还有更多交通比这儿方便的地方,说难听点,这个地点几乎没有半点利用价值。我想这村子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件事。可是……”

“村人信了那一套?”

“对,他们被说服,认为有法子可想。因为有企业说要出大钱,让他们完全误会了。他们认定自己的村子能变成观光地。”

“可是富美小姐,那个企业根本就是串通的,不是真心要买吧。这次是村人拒绝了所以还好,万一村人真的打算要卖……”

“要让交涉破局的手段多得是啊,”富美说,“拿什么说辞都行。重点是要让村人以为自己住的土地具有利用价值。而这一点顺利成功了,接下来只要拿诱饵来拐骗就行了。对吧?”

“诱饵?”

“对。村人知道自己拥有别人即使出大钱也想要的财产了。可是如果就只是这样搁着,一文钱的价值也没有……等于是白白糟蹋。想要有效利用这个宝物,就需要钱。换言之,这诱饵就是钱。这村子本来就穷得要命……所以这个饵也一下子就钓到村人了。”

可是——

“就像富美小姐你说的,这村子够穷的了。那么根本用不着那样精心策划也行吧。”

“不行的。”富美竖起食指摇晃,“富之市先生在计划的最后,安排了他最拿手的赌博。你觉得只是跑过来邀集,这村子会有几个人沉迷在赌博里?大家全都是老实人啊。就算只让两三个人破产,也没有意义啊。富之市先生的复仇不是针对个人,而是针对整座村子呀……”

说得没错。

我也觉得只是邀约,这村子里的人不会去参与什么赌博。

光是生活无趣,或是可以赚钱、很好玩是不够的。会因为这种动机而沉迷于赌博的人,这村子里没有几个吧。就是因为有为了村子的将来这种名正言顺的理由,村人才会有一半以上都染指反社会的赌博行为。

“如此这般,主角登场了。富之市先生算准时机,回到了怀念的遭作祟的屋子。听说……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当时的关系人几乎都不在了。有人已经过世,也有许多人迁走了吧。像八兵卫这些剩下来的人,年纪也都相当大了。加之五十年的岁月使得富之市的外貌产生了剧烈变化。至少五十年前的富之市,不是个秃头的按摩师傅。

“就是啊,”富美说,“所以富之市先生说,虽然没人认出他是没法子的事,但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落寞。”

这里对富之市来说,应该是个只有辛酸回忆的地方。而且他是满怀恨意,为了复仇才回到这里的。即使如此,还是会觉得落寞吗?

“可、可是……等一下啊,富美小姐。”

过去富之市住在这座村子。

那么……

“他的户籍呢?就算撒谎,也骗不过村公所的户籍人员吧。他不是规规矩矩地去办了迁入登记吗?如果他以前住过这里,村公所的人马上就会发现了吧。”

“富之市先生换了名字。”

“换了名字?”

“对,为了这个计划,富之市先生与偶然认识的伤痍军人交换了名字——不,交换了户籍。也因为被空袭烧得一无所有,他说他毫无眷恋。所以户籍人员受理的菰田勘介这个名字,是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军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准备得真周到。”

“那也不尽然,”富美说,“因为他的本名叫做富田市造啊。”

“咦?所以……他才会叫富之市吗?”

“其实他是希望有人发现吧。”富美说。

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的话……

或许就不会发展成这种局面了。

“其实富之市先生在做出这个计划之前,曾经回来过这个村子一次。他说当时他明明看不见,却觉得这儿一点儿都没有变。上了年纪,忘了许多事,记忆好像也变得暧昧模糊了,然而这个村子的景色,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或者说,他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这也难怪啊。富之市先生是在这座村子失去视力的。这座村子的风景,就是富之市先生最后看到的景色啊。”

我想……实际上他最后看到的景色,与这座村子现在的景观,应该几乎没有差别吧。

富美说,富之市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的家——遭作祟的宅子就这样原封不动。

“富之市先生说,这让他深刻感觉到,纵然没有村人记得他们一家了,村子却将忌讳的记忆确实地传递下去。”

“忌讳的记忆?”

“对,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向他说明,那儿是没有任何人会靠近的地方。”

对村子复仇。

毁掉村子。

原来如此。

“那里的土地本来是村子的。富之市先生自称菰田,向村子买下了那块土地。村子因为财政困难,非常乐意,贱价卖了出去。至于他的本钱……当然,说什么从无依无靠的老人那里继承财产是骗人的,其实是靠那两颗传说的骰子从城里的乡下黑道那里骗来的。”

“靠赌博从黑道那里骗钱?”

“所以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富有。”富美说。

原来如此……那两颗传说中的骰子,是成功骗过真正的黑道、拥有优良实绩的道具。那么他当然会满怀自信地用它来应战。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了。村人们一下子就掉进陷阱,近乎好笑地堕落下去了。赌博这种东西,一旦陷进去,就只会愈来愈难以自拔——这一点沼上应该最清楚吧?”

我……撇了下嘴角。

哎,我是很清楚没错。

村人们陷入老千赌博的泥沼,进退不得。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为了偿还欠富之市的债,村人不久后只能卖掉土地吧。可是这其实是一块毫无利用价值的土地,找不到买主。结果真的就只能贱价求售,如此一来,村子将自然消灭……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吗?

“村人们为了村子,自己毁掉了村子——这就是富之市先生的 复仇。”

富美这么作结。

富之市的计划虽然受挫,但村子的财政依然窘迫。

接纳了富之市这个新成员,这座村子今后将何去何从?

我思忖。

村人们……确实是拼命想要重建村子。

可是,像那样重建以后的村子,或许再也不是过往的村子了。不,或许不能是过往的村子。

富美笑了:“哎,深奥的事我是不懂,但八兵卫老先生他们刚才重新为村子过去的残酷行为向富之市先生道歉了。富之市先生也哭了呢。托老师的福,总算是圆满落幕了。这不是很厉害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摇了摇我的一颗大平头,“你说老师识破了什么?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信服。”

“可是富之市先生不是说他认输了吗?你不也在场吗?”

“我是在场,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只是不断地做些不负责任的发言,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而已啊。我是不晓得他在干什么,可是他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怪叫,只是在那里给人添麻烦罢了。”

“这什么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师放下吃白萝卜的筷子,瞪着我,“这是策略啊,策略!”

“什么策略,你只是在那里制造噪音罢了。”

“哎呀,可是富之市先生说最教他害怕的,就是留在祭坛上的绘马被找到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了呢。”

“绘马?”

“哦,那个画了眼珠子的绘马,是吧。那个绘马很稀奇呢。”

“那是……”

或许是没效用……

是不是祈祷病愈的绘马啊……

会供上绘马啊……

最近已经式微了……

得了眼病……

“原来如此!那是富之市先生自己的绘马啊!”

“你说什么!”应该第一个识破这一点的老师惊叫,“你怎么 知道?”

“因为那里是富之市先生以前的家啊。而且因为街坊说它遭到作祟,五十年间没有人靠近。所以屋子里面的东西,几乎都是遭到作祟、被赶出村子的那家人的东西——五十年前的东西,都一直原封不动地留着啊。那个绘马是五十年前治病的不动明王还受人信仰的时候,得了眼病的富之市先生为了祈祷病愈而画的绘马啊!”

“噢!”老师惊叹。

“没错,眼睛不方便的富之市先生好像做梦也没想到那种东西还留着。而过去拜访那里的村人,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没兴趣就不会注意到嘛。然后它突然被老师找到,还逼问那是什么,他一个不小心就回答了。可是……去年才迁进村子的人,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而且明明看不见,他却答了出来。那个绘马就算不那么稀奇,也不太一般吧。富之市先生说他答话之后才心想绝对曝光了,流了一身冷汗呢。虽然他佯装平静,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这是心理战啊,心理战。”老师说。“我就是像这样步步逼退富之市先生,把你从穷途末路中救了出来呀。你也稍微知恩图报一下怎么样?沼上啊,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那五百元全都——不,你一定会输到连内裤都脱光,连屁股上的毛都被人给拔光了。对不对?对不对?”老师神气地说,“我总是时时为你着想啊。”

“听、听你放屁!刚才你还在说你总是只想着妖怪,言犹在耳,就说这什么鬼话!”

“对了,说到妖怪……”老师说着,从宝贝万分地带来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书。

是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

“喏……沼上,你看这个。”

“这不是手之目吗?”

老师出示的,是画有那个妖怪手之目的一页。

“是啊,是手之目。”老师得意洋洋地说。“绘卷物里也可以看到形貌和这个相同的妖怪画,绘卷物的成立年代不详,所以也不能一概说石燕是取材自《诸国百物语》而画的,但他应该知道《诸国百物语》的故事,不是吗?”

“唔,或许吧。”

“不是或许,就是这样。在《诸国百物语》里面,妖怪追了上来。这是恐怖的妖怪呢。可是喏,石燕在这张画里头画了芒草对吧?这芒草的意思是,以为是幽灵,细瞧其实是枯尾花。”

我说我不懂,老师便嘲笑我说“真笨”。

“你看看芒草生长的样子,这和花牌的图案一模一样啊。这是影射和尚牌啊。所以啦,站在芒草里头的也是和尚吧。《诸国百物语》里的妖怪是白发,但这张图是光头和尚啊。”

“他是光头没错,可是座头本来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不是这样啦。这意思是光头——也就是输光光的意思啦。被赌博拔光骨头——沉迷赌博,输个精光。这是在说,恐怖的其实不是妖怪,而是手目啊。”

“手目是什么?”

“呵呵呵。”老师笑了。“歌留多赌博中,有种把对自己有利的牌切混进去的技法,就叫做手目。换言之……像你或那个按摩师傅的伎俩,就叫做手目。从这个字衍生出来,赌博中的所有老千手法、诈欺行为,全都叫做手目——诈。露出手目,意思就是耍老千曝光。”

那个人也是露出手目了——老师说。

“哎,所以这张图呢,从手之目这样的标题开始,就是在表现老千赌博。而图案呢,是个手上长着眼睛的和尚站在芒草原,不是吗?这个啊,是暗藏了好几重有关这类赌博寓意的图画啊,沼上!”

“可是在石燕以前,不是也有一样的妖怪画吗?”

“那很可疑,”老师说,“你说的是手目坊主对吧?那真的是早于石燕以前的画吗?这一点值得商榷。”

“是吗?”

“就是啊,疑似石燕参考过的绘卷物有好几种,对吧?的确,与那些同系统的绘卷物里有手目坊主这样的妖怪。可是并不是全部都有,而且创作年代也不明确。显然比较旧的绘卷,都找不到手目坊 主啊。”

“石燕的手之目……比较早吗?”

“应该吧?也有可能石燕画的充满寓意的图画意义没怎么被人看出来,只被当成了一种妖怪,就这样传画下去啊。”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不,被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应该如此。

“那,这个手之目……也是石燕的创作吗?”

“我无法断定啦。再说,就算这是在石燕以前就有的妖怪——古时候就广为人知的妖怪,应该也一样是拥有这类赌博寓意的妖怪吧。因为这是手目坊主啊。”

“怎么说?”

“换句话说,就是诈骗座头吧?说到座头,就是放款业者嘛。不管是诈欺赌博还是诈欺高利贷,不管怎样,都是和钱有关的妖怪啦。沼上,我啊,那个时候在那儿看到那个按摩师傅的模样,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什么?”

“就是啊,”老师加重了口气,“我想到了诈骗座头,耍诈的光头和尚——手之目的真面目啦。不瞒你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件事的啦。”

——啊!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小的认输了。

根本是误打误撞嘛。

“什……什么策略、什么识破,喂!说什么识破真面目,识破的也是妖怪的真面目嘛!老师你啊,结果根本只是满脑子妖怪罢 了嘛!”

“可是托老师的福,沼上才得救了不是吗?”富美一本正经地说。

唔,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更教人气愤不是吗?

“哎呀,真是个大收获。”

老师用力点头,吃起白萝卜。

我和富美面面相觑……

结果笑了出来。

宴会持续着。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

但我觉得这座村子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