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来者站在烈日霜雪之中,眉心雪莲纹案的剑纹因灵力波动而隐隐浮现,星目凛然。

众人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安无雪神色微滞。

他还是没能错开谢折风归山。

他刚刚还在想着此生此世再无干系的人,此刻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

他怔怔地立于下方。

他曾在魂魄千年离索间,浑浑噩噩想过,要是乍然碰见谢折风,他是会解释,还是会上前质问对方“为什么”?亦或是会想要怨恨报复?

直至醒来之后,他仍寻不着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

好像都不会。

他只想离谢折风远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谢折风徐徐走下台阶。

千年前,这人也是这样缓步朝狼狈的他走来。

过往与眼前交织,梦魇愈发清晰。

安无雪骤然回神,猛地低头,撇开眼去。

帷帽垂落下的薄纱晃动,模糊了他的眼前,他什么都没看清,却感觉到前方的人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男人沉声道:“落月峰不留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真是新鲜。

云舟小跑着冲了上来,小心翼翼道:“仙尊,我们、我们是云剑门的人……两个月前,掌门派我们带着宿雪来落月峰,宿雪的画像呈给仙、仙尊之后,仙尊留下了我们。但是之后仙尊便出山了……”

这段话花光了小修士所有的胆气,说完他双脚一软,踉跄了一下。

身后的修士们头垂得更低了,玄方也躬身垂目,默然无声。

只有安无雪抬起头。

谢折风走至他的跟前,朝他伸手,冰霜灵力裹着轻风,吹进他的衣袖。

——这人要干什么?

又要杀他?

他仿佛已经再度感受到了出寒剑光没入心口的刺骨,心间一阵颤栗,猛地后退一步。

薄纱晃动,他还未站稳,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帷帽边沿,轻轻一扯。

谢折风摘下了他的帷帽。

轻纱飘荡。

一旁,玄方目光一顿,眼神在他脸上游移片刻,似乎有些恍惚。

谢折风露出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

耀目昼光和霜雪的白一同刺入安无雪双眸,他迅速眨了好几下眼睛,双眼涩感这才退去。

他复又望去,眼前之人却还是那一副无悲无喜的冷脸。

谢折风问他:“什么名字——宿雪?”

云舟立刻替他答道:“是,是宿雪。”

“……雪。”男人重重念了一下,“哪个雪?”

哪个雪?

还能是哪个?

安无雪险些笑出声来。

这回用不着云舟作答,他低声说:“雪后初晴的雪,风花雪月的雪……”

安无雪的雪。

谢折风一时无话。

安无雪指尖掐着掌心,痛觉扫净他纷乱又空茫的思绪,他这才说:“既然落月峰不留闲杂人等——”不如让他离去。

谢折风却打断了他的话,将帷帽扔给云舟,对云舟云尧说:“带他回去。”

安无雪:“我……”

一转眼,谢折风已经站在山门前另外那群修士面前。

当真是言出令行,不容置喙。

一如往昔。

云舟扯他:“既然仙尊说了……”

安无雪没动。

他知晓谢折风的行事作风,这人一会必然会把那群修士带走细查,他还有机会。

山门前,玄方又往安无雪这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谢折风语气淡然地问那群修士:“入魔之人是你们的同门?”

玄方收回目光,先那些人一步,替那些人禀告道:“他们前几日便来了,说是他们宗门混进魔器,宗门伤亡过半,找不出来,只好封山派人前来求救。”

谢折风眸光轻转,竟然没有说话。

领头的双手抖了抖,全然不似方才面对那些弟子时那样纠缠不休,恭敬道:“我等……我等修为不佳,不曾察觉求援之人中有人入魔,还望仙尊赎罪,施以援手……”

谢折风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这群修士,终于开口:“落月峰弟子驱浊封魔,本是分内之事,你等将入魔修士带至落月山门,无伤大雅。”

领头的轻抖衣袍大袖,长呼一口气。

“谢仙尊宽恕……”

安无雪在一旁听着,无声地笑了——高兴得太早。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折风的嗓音蓦地沉了下来:“可你连弟子入魔许久都未发觉,魔器在宗门中放了多久?是混进魔器,还是藏了魔器却隐而不报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领头的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宗内高手在一处秘境中发现一把长刀魔器,威力极大,我等一时起了贪念——”

嗓音戛然而止。

剑光瞬息而过,那领头的身体一僵,猛地栽倒下来。

竟是没了气息!

其余修士慌忙跪倒一片。

谢折风神色不变,也不解释,只是转过身去,对余下的人说:“闭山。你们随我来。”

安无雪神情一顿。

闭山?

怎么就闭山了?

他还期望着自己听错了,谢折风还有玄方等人尽皆消失在了眼前。

谢折风来去匆匆,前后不过一刻,山门前便重复平静,只余下谢折风方才动手时凝成的银霜还挂在仙鹤石雕之上。

护山大阵完全笼罩而下,将山门封锁,来了几人正在收拾尸身。

云舟左顾右盼了一会,这才小声嘀咕道:“……走了?呼……宿雪你刚刚直愣愣地站在仙尊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仙尊要怪罪下来,吓死我了……”

云尧说:“既然山门封锁,我们也无要事,恐怕不会被放行了。”

“宿雪你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安无雪乍然收神。

掌心传来细密痛楚,他摊开掌心,只见上头指痕已破,丝血渗出。

他无奈道:“偏偏是现在……”

如若没有这魔器之事,他此刻已经离开落月峰,再也不必见到谢折风了。

他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山门外,只见灵气维持的护山大阵隐隐可见,山门前看守的弟子多了几倍有余。

魔修闹事,山门封锁,谢折风归山。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回去吧。”

木已成舟,要想再也不见谢折风已经不可能,急也急不来,不如再作筹谋。

-

灵舟原路返回。

安无雪坐在灵舟末尾,一直盯着云海下方熟悉的落月千万山峦,一路无言。

片刻,灵舟停摆在他暂住的地方,云尧说:“我去归还灵舟,你们先休息吧。”

云舟立刻道:“是他体弱要休息,我还要修炼呢。”

云尧无奈:“仙尊给宿公子安排的居所就在葬霜海旁。师弟,霜海是仙尊洞府,你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安无雪只是说:“今日还是多谢了。”

云尧颔首,驭使灵舟走了。

云舟呼出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刚才吓死我了。那些人都说了是来求救的,仙尊刚说完无伤大雅,下一刻就把那领头的杀了。那些弟子被带走,不会也要被一一问罪吧?”

“不会的,”安无雪敛眸,解释道:“因为力有不逮前来求助,确实无伤大雅,可领头的明知魔刀有问题还瞒着不报妄图私吞,最终兜不住了才来求援,这是助纣为虐,其罪当诛。普通弟子不知其行,无辜受累,只需交代事情始末即可。”

谢折风一向如此,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类似的话安无雪身为落月峰首座之时说了不知多少,他解释之时没有收敛语气,天然润上了几分萧肃之意。

云舟听得震了震,这才惶惶道:“……你怎么知道?”

他避而不答,转而问出方才思绪纷乱之时来不及理会的疑惑:“现在求见谢……求见仙尊这么容易吗?”

魔刀作乱一事,在千年前仙祸之时只能算小事一桩,根本呈不到他和谢折风面前。

“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还知道仙尊以前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从凡间来的吗?”

他面不改色:“唔……凡间也有话本和说书人,出寒剑尊的威名四海皆知。”

“哦。那你不知道也正常,凡间的话本肯定都是很多年前的了。仙尊这些年似乎在找秘境和魂魄有关的法器,但凡是和这些相关的,都能让仙尊多看一眼。”

原来如此。

谢折风在大海捞针地寻找着什么。

这其中蹊跷很多,谢折风的举动也和安无雪印象中不太一致。

但他不想思虑了。

他只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

他抬脚准备回屋。

刚一转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咻”的一声直接撞入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熟稔地抓起那扑过来的小东西的颈部,将它提溜了起来。

那是一只两侧生翼的小兽,通体毛发雪白,双目周围有些许乌黑,四足不长,面庞如虎兽,大小却只够被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一点儿凶兽的模样都没有,乍一看仿佛凡人蓄养的温良家畜。

小兽被安无雪这样提起来,反倒四足放松地垂下,双翼收敛,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吐了吐舌头,像是想要亲昵地舔一舔安无雪的肩。

安无雪惊喜交加——是它?

小兽发出了叫声:“呜呜……”

云舟在旁边说:“咦,这不是瘴兽吗?”

瘴兽是修真界才有的灵兽,其通体雪白且两侧生翼,声若啜泣,多半出没在瘴气浓厚之地,平日鲜少得见。

云舟看着觉得新奇可爱,伸手想摸,小兽却撇开了头。

“喂,你怎么主动扑到宿雪身上,却不让我摸一摸?”

安无雪无奈一笑。

因为这是他上辈子的灵宠。

瘴兽天然和神魂有关,对魂魄的气味格外敏感,它刚才扑过来,多半是在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居然还在落月峰。

落月峰没有因他之过迁怒它?

“困困!”有人追着小瘴兽御剑而来。

来人飞至安无雪和云舟身前,话语一顿。

安无雪也看清了来人。

他没松手,顺着困困脖颈安抚地摸了几下,这才不卑不亢道:“玄峰主。”

玄方似是没想到会在谢折风洞府旁见到安无雪,面露惊愕,没有开口。

他负手而立,盯着安无雪的脸,半晌,惊愕缓缓散去,他径直伸手把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捞走。

困困委屈着:“呜呜……”

玄方改了称呼:“这位——宿公子?当真是好气运,霜海附近灵气浓郁,宗门不少渡劫大成高手都无缘此地,宿公子凭仙尊青睐,居然能鸠占鹊巢。”

他话锋锐利了起来:“但有的东西,不配动的,还是莫要乱动。困困是仙尊灵宠,宿公子染指之前,先掂掂自身斤两为好。”

这是吃了火精了?

他不就是抱了困困吗?字字夹枪带棒的,满是火气。

兴许是看不起宿雪这个炉鼎吧。

若是在千年前,安无雪必会收起温和之色,呵斥眼前的后辈弟子“不能以外在辨人”。

可那个曾经给小弟子轻拭掌心污血的首座已经死了,玄方于他而言,不过是刚才山门前见过一面的陌路人。

他轻笑一声,无谓玄方的脸色,伸手摸了摸被玄方抱在怀中的困困。

“玄峰主太凶,”他说,“吓着它了。”

困困得他安慰,这才收了委屈的呜咽声。

玄方一时气结:“你……”

云舟在一旁小声道:“玄峰主,是这只瘴兽自己冲进宿雪怀里的……”

安无雪本意不想提这个,免得落月峰的人起疑。

可云舟也是好心,说了便说了,左右这些人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行搜魂之举。

没想到玄方只是又看了他一眼,反倒对云舟所言没有任何疑虑,只是说:“罢了,这几日仙尊外出才让我暂时看顾困困,我还需将困困带去霜海还给仙尊……”

玄方抱着困困,唤动灵剑,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大袖一挥,朝安无雪扔来一瓶外用的灵药。

“此物于我无用,留着也是留着,你拿去,省得说落月峰苛待你。”

安无雪本能接过,再度抬眸,玄方已经御剑离去了。

云舟困惑:“这什么?”

安无雪打开闻了闻。

“外伤用的灵药。”

是他刚刚安抚困困的时候,玄方瞧见了他掌心上自己掐出来的伤口吗?

“啊?你也没受伤啊,”云舟挠头,“高手都这么阴晴不定吗?这位玄峰主好生奇怪,刚才说话那么难听,临走又送你药……”

谁知道呢。

安无雪没有用那灵药,随手往旁边一放,继续往房间走。

云舟跟在他身边:“……不过,那个瘴兽居然是仙尊灵宠?还取了这么个……嗯……不像是仙尊会取的名字。”

安无雪挑眉看他:“这名字不好吗?”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是仙尊养的嘛。”

安无雪默然。

这话他没法接。因为他也没想到。

等他离开之时,寻着机会,再想办法把困困一起带走吧。

-

是夜。

葬霜海附近比其他地方还要冷些,修士没有凡人那么畏寒,落月峰的人给安无雪他们准备的床榻只是聊胜于无。

安无雪冷得很,自己去外头拾掇了好些柴火来烧。

勉勉强强暖和一些后,他这才睡了下去。

这一觉一开始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沉在那些上一辈子浮光掠影的破碎梦境之中,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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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梦中,谢折风眉心的雪莲剑纹泛着微红,那人的双唇就在他耳边,呼吸间送出的温热气息洒在安无雪的耳侧,吹得安无雪有些痒。

他稍稍往后一躲,却立刻被谢折风抓住了手腕,躲闪不开。

“师弟!”他厉声呵斥。

那人在他耳侧低声唤他:“师兄……”

-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记忆和混乱都被什么东西安抚了一样,他终于在重新醒来之后获得了第一次好眠。

远天的浓雾之后,明月西流,霜色与月光融为一体。

夜色愈发深厚。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屋内倏地又冷了下来。

寒气立时警醒安无雪。

屋内还有其他人!

他一个翻身,在床边摸索起宿雪那装着一些没什么用的符纸和普通法器的灵囊。

回过头的那一刹那,一个坐在床边的修长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柴火已熄,月色透不过层云,只有薄薄一层银光,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的轮廓。

那人坐得挺直,朦胧之中,似乎在稍稍回头看他——对方知道他醒了。

分外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地飘进他的耳朵里,悠然沉稳,却裹着肃穆威严。

“你在找什么?”

他浑身一僵,想后撤,可后方无路可退。

他攥着刚找到的灵囊,手指稍稍紧了紧,又松了松。

片刻。

他平稳了气息,学着白日里听到的那些普通修士的语调,低声道:“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