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是月亮(7)

苏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巴桑多吉的感受。

她心想,他好像条狗。

不不不,当然不是性格很狗。

而是遇见他时,几个凶神恶煞的寿仔把他围了起来。

他坐在台阶上,生得人高马大,长得又粗狂高挺,寸头黑皮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但抬着头,满眸迷茫无知地盯着他们说话。

特别像一只拉布拉多被茶杯犬派围着。

苏瑶当即笑了出来。

于是乎,她的司机就去调和了,这些茶杯犬立马吓得跑了。

拉布拉多就向她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他会看到当时的苏瑶,她自幼清丽,爸爸那时事业也如日中天。

钱与欲交合在一起,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冷艳。

那时苏瑶在学校有很多人喜欢。

喜欢是有用处的。

她能交很多男朋友,能加入很多小团体,消息也灵通得很。

所以,在巴桑多吉这个人在来校之前,她就知道是对方来自边疆的交换生。

开学第一天,很多人偷偷去看这个四字都是名字的异族少年,惊讶的说,他叫巴桑或者多吉?想知道他长得到底与沿海城市的人有什么不同。

苏瑶喜欢不同。

所以她远远地眺望窗户,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眼,啧了一声。

云深市的夏日热得离不开空调。

苏瑶很快扭头,指示着司机要回去了。

但仿佛是下一秒做梦的事,那个少年在车子启动前跑了过来。

他俯下身,染上了一丝翠绿的眼睛盯着她,像开了多花。

这是很多年后都忘不掉的场景。

许许多多颜色的花朵也莫名其妙飘了进来。

车窗忽然关住了,苏瑶的手上多了一朵花。

那是用粗劣的卫生纸做的,摸起来质感很差,但形状像模像样。她扯开,然后冒出来了很多很多的纸巾,最后只有一个字——

【你会付出代价的。】

苏瑶吓醒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受惊,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这些梦都光怪陆离的。

但她仍能记住其中一个,那就是第一次见到巴桑多吉的场景,因为是真实发生过的。

苏瑶记得他当时写了一个谢谢。

巴桑的汉语不是母语,但他一直很用功,字写得有一种认真的丑陋。

他们说,他还是个哑巴。

小苏瑶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眼,但她会偶尔发善心去怜惜一个哑巴。

她会借着家里的来的财权之便,教他读书写字,还介绍他去补课班。

久而久之,这个不太爱说话的腼腆小男生,也对她笑,也会在小纸条上给她讲故事。但等他开口后,小苏瑶才知道一件事:

在开学前夕,她曾当着巴桑的面嘲笑他的口音。

苏瑶闭眼。

这种事情她以前还常做。

但很多事她直到长大才意识到原来做错了。

可是犯下的错已经有烙印了。

长大成人后的苏瑶,要为小时候不懂事的小苏瑶买单。

因果报应是没有办法的事,佛说,介入因果,承受因果。

苏瑶精心化了一个妆才出门。

她刚出去时,天还是鱼肚白,冷风吹得像把刮刀。眯眼寻了好一会儿说好的地址,才避开了正在五体投地的人往楼上走。

很快,楼梯间有个穿了一身黑,带着墨镜,只露出来一个大红唇的女人。

她生得寡淡,这种寡淡指的不是五官,而是毛发太少。平时称得上是秀色动人,一化起妆来,就是艳丽十足咄咄逼人。

“你应该先和我道歉,”苏瑶先发制人,“关于昨晚的事。”

男人靠在背椅上,这一次他手上没那么多东西了,就一串用来念经的菩提。他像是刚从寺庙念了会儿经,才慢悠悠地赶来。

他微微一愣,但又料到了般的勾唇,“对不起。”

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苏瑶这才缓了戾气走过去。

她松了指,仰头露出涂得通红的嘴。

巴桑点头示意她先说。

苏瑶先是大肆批判起昨天的行为,说有多么的大逆不道,令她害怕。

她要报警。

巴桑自然也解释了几句,说,这是唯一他能想到与她正常交流的办法,毫无第二种可能,而且,她来了,证明了这个方法的成功。

“要不然,我估计到离开西藏的日子,都见不到你。”他说。

苏瑶不会放弃自己的上位优势,“也就是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错吗?”

巴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手,交叠放着,因为服务员端着水壶来了。

对于这些素不相符的外地人而言,他们能迅速达成的共识就是,甜茶比酥油茶好喝。

杯子中迅速出现了甜甜的奶黄色液体。

苏瑶微抿了一口又吐了,她乳糖不耐受不太能喝牛奶。

可惜啊。

藏区的大部分白食都是牛奶做的,或者是羊奶做的,这就叫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

她快速扫了巴桑一眼,见他眉头紧蹙,便又把目光投到了户外。

楼上恰好能感受到清冷的凉风,上面窗外能望见远处的经幡,下面已经有信徒待着了。

转经筒无声,安抚着所有人不停转动的脑细胞。

很好。

巴桑正在思考怎么回她。

那苏瑶会鼓励自己继续往这个方向说。

既然他有一个可以惩治她的理由,那她也借题发挥。抓住有利的一点胡搅蛮缠,看谁扯得过谁。反正苏瑶想着拖得几日是几日。

乖乖认错?

死都不可能。

巴桑沉了良久,坦然:“当然是错的,但我们今天说的不是这个——”

苏瑶打断:“你知不知道就昨天的事情我就可以报警。”

干脆两个人都进警局算了。

既然要算账,不如去里面算个清清楚楚。

“可以啊,”他不慌,“但法律讲究一个平等原则,不能因为我们有过间隙就只怪我一个人。昨晚,告诉我地址的人也算是被告吧。”

苏瑶点头,“李教授那里我会去说。”

“不止李教授,还有你未婚夫。”男人微微一笑,“苏大小姐,你也不想媒体都说三道四吧。”

魏凯宁给她打了六个电话。

发了十多条微信。

苏瑶恨别人胁迫她,暴言:“我就喜欢这样的。”

他气笑着点头。

“行,”巴桑拍掌一笑,菩提揉在一起清脆作响。“为民除害,苏大小姐仗义。”

随便他说。

苏瑶已经宠辱不惊了,她是成年人,不会有什么情绪。

巴桑拿出手机打字:“那我让记者朋友们都过来瞧瞧,苏大小姐是有多仗义、多大义灭亲,亲未婚夫都可以送进局子里去。”

什么意思?

苏瑶顾不得回想这个行为能不能让魏凯宁进局子。

因为男人正在手机屏幕里划着通讯录。

苏瑶一下慌了,“……你在干什么呢?”

“找朋友。”他给苏瑶看了一眼手机。

备注的某位赵姓记者。

苏瑶知道他,他很厉害,报道过多起企业的丑闻。

包括她爹的。

手指几乎快点到拨通上。

苏瑶也威胁起他,“魏凯宁进了局子,你比他还犯得还大,难不成你能独善其身——”

“那我也进监狱呗。”他一脸无所谓。

怎么可能。

她刚要动身,巴桑把手机锁屏往后一缩,“就算你抢手机,没关系,我记得号码。”

苏瑶终于懂了,这个谈判,她从这开始落于下乘,因为她豁不出去。在巴桑多吉的眼里,她是一个气球,随便用个理由捏一捏就松气了。

谈判谈的就是一个气势。

她绝望,“你想怎么样?”

巴桑沉思一阵,故意引得她慌张几瞬,才轻松笑道:“瞧你紧张的,先吃饭好了。”

苏瑶冷着脸拿起手机。

几秒后,两个人很快扫码点单了。

巴桑点了个藏面,那苏瑶不会再点,她吃藏包,不过那好像叫锅贴。

就算吃她会过敏的奶制品也行。

食物在恨意中味同嚼蜡。

就这么闷头吃了半响,在食物的香味里,他开了口:“……干吃也无聊,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苏瑶呵呵两声,“行。”

反正她的上位优势没了,看你玩玩什么花样呗。

“这个游戏就叫简易版的真心话大冒险好了,”巴桑四目光看了一圈,“我们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问到不想答为止。不管是什么问题,对方只能如实回答,如果拒绝回答或者被认定为撒谎,就要接受惩罚。”

他盯着二维码:“……喝一杯酒。”

“不行,”苏瑶可不想一天就耽误到这了,“我吃奶渣,我乳糖不耐受。”

她一吃真牛奶做的乳糖就狂呕。

原本在云深市一点也没发现过,一去俄罗斯,一喝过真奶,里里外外上吐下泻。

“行。”

于是经过一番折腾商量,桌上摆上了炒奶渣和酒。

在熙熙攘攘填满的食客中,这一桌并不是最显眼的。但他们能肉眼可见的令人感到奇怪:因为没人会怒视着对面认识的人。

苏瑶先低头喝了杯水。

巴桑先开口,“……这些年你有没有回想过以前的事。”

“没有,”她坦然承认,“我每天学习画画过得非常充实,午夜梦回也没有想起过你。”

他颔首:“倒也意料之中。”

接着手掌便偏向她。

苏瑶欲摇头,但又马上想起来了一个:“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了。”

桌面上藏缘酒的包装立即撕开了。

他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耳边翠绿与剑眉一边挑起:“保密。”

居然还神神秘秘的。

“好,到我。”巴桑拉回主导权,“你在俄罗斯过得怎么样。”

苏瑶言简:“还行。”

“怎么可能,以你的水平肯定交了很多朋友,撒钱撒得那叫一欢。而且俄罗斯帅哥多,你也挺受欢迎,应该交了不少男朋友——”

苏瑶反笑:“你以为毛子都是什么好的啊。”

人家家暴率可是世界第一。

但她这人信奉三分言深,七分言浅,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太多。

巴桑浅笑了一下,笑靥微露,又收了回去。

苏瑶很快问他过得怎么样了。

老同学见面都露富,但一般说这些年过得一般的才是真富。

巴桑随意扯了几句自己的经历,但总结起来就是贫穷小子在京市的奋斗史。

他先是在内地读了高中,接着考到著名的京市大学,然后再跟结识的朋友创业,沾到了互联网这个猪都会起飞的风口。

最后财富自由,一番思虑后决定回乡置办个产业养老。

比苏瑶在天寒地冻的求学的经历要精彩多了。

而她错过了国内的太多发展,倒也来了兴致,一时问了许多的问题。

问完了,心中一时惆怅若失。

苏瑶思绪良久,“真好啊。”

不过她这些年也学了很多东西,有失有得,失之东隅也不必去想着别人的桑榆。

聊了许久,倒也真的像是同学聚会了,他也一直和和气气的。

何况桌上还是好酒好菜。

可闲聊过头之后,苏瑶才恍惚挣扎着想起来,这人从上学起就惯会讨好人,无论是师长还是平辈,只要他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人的好感。

紧接着,趁人对他最轻松的姿态时,猛然插刀,一击致命。

达到他卑劣的目的。

她后知后觉地记得自己刚做了什么,忆起了往来的目的,然而却放松了警惕。

整个气氛就又僵了起来。

冷场良久,巴桑才开口:“……那我们继续玩吧。”

苏瑶避开人地点点头。

于是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呢?”

她抬手吃了一个奶渣。

苏瑶已经恢复了无话可说的状态,所以也没有问题好问的。

可游戏已经开始了:“那你会和你未婚夫一起去吗?”

苏瑶冷淡下来:“你问太多了吧。”

“这个游戏是这样的,”他摊手,“你在玩之前就了解过游戏规则。”

她又动手吃了个奶渣。

问题更难回:“你不会和你未婚夫一起进行下面的旅行了,是吗?”

苏瑶恼怒地瞥了回去。

他用与好友聊天的语气:“说句难听的,你未婚夫挺没用,你肯定得找一个比他有用的人陪着你继续写生旅行——”

“所以呢,你是要自告奋勇吗?”苏瑶讥讽。

“不是,”巴桑手撑着桌子往下俯视,因为比她高一截。“你会找有相同经历的人,是吗?”

苏瑶抿着唇不说话。

他说:“我倾向是第二支队的女老师,因为第一队只有你一个女生,而且你有未婚夫,找别的男人不好,你居然还挺保守的。”

条理清晰、深思熟虑,还不乏对她的了解。

苏瑶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只是她的手指轻动,把刚才亮起的手机屏幕熄了。

“而我,想知道这个人选是谁,只需要用昨天的方法就得到了。”

苏瑶冷脸:“强闯民宅,还是直接用钱收买我身边的人?”

胖教授是一个贪钱的烂洞她知道。

“你好聪明,”巴桑经不住鼓掌夸奖,“但不够细心,有没有可能我是直接问你未婚夫可以得出来?”

在讽刺她身边全是烂洞。苏瑶一时气得发疯。

而且还不知是从信息被恶意泄露,还是从局面无法掌控开始。

总之,气愤先让人无法思考了。

巴桑又坐了下来,头顶黑了一片的压迫感也被收了回去。

苏瑶气愤地选出了疑似泄露的人选。

她来到无力的话题:“……那你究竟想怎样?”

手机不会还安装窃听器吧。

“我也不为难你,”巴桑摩挲着掌心,圆珠们慢慢转动。“但也不想委屈自己…你给我去转山,带着今天的悔恨去冈仁波齐转上一圈,我就原谅你。”

苏瑶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以为对方是冲着让她家破人亡来的。

感谢对方信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在这种权力对调的条件下,如果不是它们,她简直毫无胜算。

不过转山是什么?

她先似劫后余生:“那你以后也别监视我了。”

“我没有。”他说,“是你身边的人不太行,与其骂我,不如骂他们。”

没有个屁。

苏瑶正想开口争执,但又怕巴桑改变主意。

于是先强行按耐住。

他也凝了一会儿,没多解释:“转完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

苏瑶点头,下一秒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因为乳糖不耐受的病状显现了。

“你吐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