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是月亮(9)
“……一般来说,如果是头部外伤、脑炎等情况造成的原因是可以查询的。但是呢,如果是其他缘由,以我们现在的医学条件并不能直接找出来。”
“简单点?”
“我们暂且只能从症状中判断。”
悉悉索索的响声一直在门外响动着。
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苏瑶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眼皮如隔山,只模糊能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和白衣服在晃动。似乎察觉到她醒了,白衣服柔声喊她起来。
她就听话地爬起了。
但起来也如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盯着前方好一会儿。
前面还是和昨天一样。
房间素白,电视机、艳黄的康乃馨和桌椅的陈设摆着,但这个电视却不是后面有厚厚的累赘,而是长薄如蝉,高高地悬在墙壁上凝视着。
苏瑶盯着自己如今长成熟了的五官。
心想,好先进的东西,是美国的吗?还是日本。
心底有个声音却一直告诉她,这是国产的。
怎么可能?
苏瑶迷茫地回过神,华国的gdp不是才超过日本吗?
不过华国又是哪个地方啊?
疑惑刚存心底,后脑勺就被人揉着。她蹙眉找着来源,力度又骤然小了许多,一双布满斑驳的大掌放下,他蹲了下来。
男人笑问:“我弄痛你了是吗?”
苏瑶摇摇头。
这个蹲着和她平视的男人生得黄黑,望了几眼,瞳孔也如黑玛瑙。
苏瑶还未看清楚长相,护士就喊她穿上鞋走。
他笑容忽淡。而她动着自己快僵直的腿,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护士会带她去哪里,果不其然,一道棕色的大门对人敞开了。
王医生正坐在里面。
昨天她们就见过了。
但昨天,苏瑶刚醒,太多的不安全感让她大吵大闹差点砸了整个办公室。
今天,苏瑶依旧被王医生问和昨天一样的问题。
比如喝酒吗,是不是低血糖,之前有类似情况发生吗。
她的脑子当然和昨天一样。
所以,回答也相同。比如,大多数回复就是苏瑶懵懵懂懂,半天才啊了一声。王医生问什么问题,她看起来脑子里就没这个答案。
好像不怎么懂说华国话。
王医生依照条例:“……那你还记得别的事吗?什么都可以说的。”
沉默良久,苏瑶摇摇头。
王医生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下一秒,她站起身轻声细语的说要出去一下。
这时,苏瑶才抬手看了一眼病历本,阖上。
姓名栏苏瑶。
苏是草办苏,瑶是瑶琴的瑶。
“所以姑且确认了,应该是这个症状……”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声动。
又忽然开了,“苏小姐,您可能得了解离性失忆症。”
苏瑶皱眉:“什么?”
所谓解离性失忆症是什么?
此类病情的起因复杂不明。
一般是功能性或心理性的原因,发作突然,本文不再细说。病情症状为对个人身份的突然失忆,但对于生活中的一般资讯记忆是完整的。
换句话说,就是能正常生活下去,但不知道自己是谁。
而且医生说,这种病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诞生第二种人格。
这两种人格的性格、记忆、行事态度完全不同,会像是一个躯体里住了两个人。
很好,苏瑶想,一觉醒来不仅失忆了还得了精神分裂症。
十分钟后,门打开了。
苏瑶打了个哈欠走在路上。
长廊被阳光照射得发烫。
她避开那些地方走,走了几步突然开始童心大作,跳着避开阳光处。结果踩了没几步就撞到了人,立马讪讪的。
可那人却依然倚在栏杆边,继续抽那烟味细缓的香烟。
苏瑶想了半天回头:“……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对,见过,”那人愣了一下说,“刚才在病房里。”
他人高马大,又着异袍按理骇人,却一股奇异到说不上来的儒雅气质。
苏瑶眯眼:“你不太像是医生?”
其实她想问两个人是不是认识。
那人点头,“是我把你送进来的。”
说完,他吐了口烟圈。
苏瑶敬佩他的坦诚:“就是你开车撞我进来的?”
巴桑摊开手。
他的手如蒲扇般大。
但令人惊讶的是掌心,即使是后天再精心养护,掌心凸起的粗糙和裂痕依旧清晰可见。一摸,仿佛来人也要被刺痛好几下。
苏瑶盯了几眼,迟疑地伸出手握上去。
巴桑嫌弃地拍了一下她:“病历本。”
她转而乖乖交上病历本。
男人瞧了几眼,皱眉:“什么是解离性失忆症?”
“就是知道怎么生活,但不知道自己是谁。”苏瑶答。
他又问:“你能记得到那一年的事?”
苏瑶:“都不记得。”
巴桑马上面无表情地递回病历本:“那就不是我撞的。”
苏瑶:“……”
不是就有鬼了吧。
苏瑶在失忆的一天零三个小时内的记忆量为空白。
但这短短几分钟内,她凭着直觉锁定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苏瑶点头:“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可下一秒,是护士喊他去缴费的声音。
男人就冷漠地转身走了。这一次,两个人不用再多说话,苏瑶跟在他身后,从乖巧到乖戾,话术也开始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威逼利诱。
回复便是他漠不关心地回头。
苏瑶可不会放过他,就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害得她躺医院的!
她天然有要求对方赔偿的权利。
而巴桑弄完护士所说的一系列事情就准备回去了。
苏瑶喊了他几声,可这人一脸‘不想理你有本事你报警’的模样。
不守规矩的人谁都无可奈何。
彼时来到了停车场,此处条条绿漆,通道皆是泾渭分明,一不留神就会迷失。这个地方像巨大的瓮,可以请一直鳖进来。
而他身高一米九三,走起来非常快,何况是一点都不想等人。
可苏瑶拎着一大袋东西紧跟其后。
终于,她有机会一把拉住他的手,终于,腿酸得要死:“你要去哪儿!”
“回酒店。”巴桑说。
苏瑶无话可说。
一辆灰白色的雷克萨斯赫然停在眼前。
他显然不给人欣赏的机会,直接拉开车门,车型流畅锋利如刀。
她急了,聪明劲儿一下没了:“不是,你、您再告诉我一点信息吧!”
巴桑这才回头:“什么信息?”
苏瑶不挑:“都行,我年龄、名字…啊不是,不是,是我昏迷时穿什么衣服,住什么地方,最好是身边有什么人都行……”
“你为什么觉得我知道?”他问,“我就不能是一个路人把你撞了?”
“可是——”她半天说不出话。
车门啪的一声关闭。
苏瑶焦急:“可是醒来的时候你摸了我的头,如果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摸我?”
巴桑的剑眉一下错愕地松开。
下一瞬,他又紧紧皱起:“因为我是色/狼。”
苏瑶瞪眼:“啊?”
不等她惊奇地再说出什么话。
他用手按了一下车内的某个零件,整个车的屏幕亮了起来,照亮了巴桑系好安全带的动作。
苏瑶火烧火燎:“你就是告诉我撞人的那一天有谁站我旁边也行啊!”
整个车已经开始颤了。
苏瑶直接上手抓住了他的肩。
她一点也不熟悉这个地方,亦不知道这个车是怎么开的。医院窗外建造的楼房材质,处处可见的现代化机器,以及充满油漆味的停车场也都皆是陌生。
唯一的求解对象就是这个天然处于道德弱势的肇事者。
她垂泪:“求你了……”
如果美貌对他有用的话。
黑色车窗倒影着她的脸。
纵使大了许多岁,苏瑶依旧生得清丽冷艳。她比往日多了些黑眼圈,头上缠着一点绷带,唇如莲白,欲语流泪间是道不出的楚楚可怜。
巴桑转头,“你先上来。”
他语气中有几分戏谑。
苏瑶一点机会也不会放,抹泪,利索地拎着包上来了。
车内一股空调气的冷味。
她脑子迅速盘算好了,一上来就以车祸撞人为要挟。不逼他给她平安铺完回云深市的路,苏瑶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是我车祸——”
“你不是车祸造成的失忆。”他夹着烟盒说。
“那我是?”
“转山。”
“啊?”
苏瑶听不懂。
于是他又花了几分钟作名词解释。
她听完后,心中他可能是熟人作案:因为谈话契合度太高了。
说完了上句便接下句的。
苏瑶埋下疑心,将被车撞的误导转移,正好撞入了一直凝视着她的黑眼睛里。吓了一跳,赶紧眨完眼用微笑掩饰。
男人尽收眼底:“我们确实有过几面之缘。”
“你是一个大学的讲师,”他说,“我算是一个投资者,来这边找找商机。刚好你们有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写生活动,好像画的好的可以升迁,所以认识了。”
苏瑶默默记着这些话。
巴桑补充,“当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你可以打电话问带队老师。”
“老师电话多少?”
“你手机里肯定有很详细的记录,”他回绝,“我们继续。”
苏瑶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巴桑继续说:“你去转山的提议确实是我提的,心中有愧。为了补偿,我给你两个方案,基于你要对付藏区写生做出的。”
苏瑶点头,示意他继续。
他道,“一、我一路陪着你,钱我出。二、我给你钱你自己继续到处写生。”
手指在烟盒点出了思虑完全的对策。
苏瑶沉默片刻,有点想笑:“……你给我身心带来的伤害就给我钱补偿吗?”
“我也不能一命换一命啊,”他耸肩,“法治社会。”
苏瑶缄默。
巴桑撇头扫了几眼,“想起什么了?”
“我想回家。”她说。
家是最好的避风港。
这不属于巴桑说的方案,她开辟第三:“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你等一下,”巴桑开始低头找短信,“你们带队老师之前发过你的资料给我。”
苏瑶一整个呆住:“?”
巴桑:“工作原因。”
他解释了一下,大致是借着绘画班需要资料的由头,让胖教授给了。
绕了这么一大圈,苏瑶听懂了,信息大概是工作上的来源。
难听点是信息泄露。
怪不得所有的身份都被掌控了。
他把手机往旁递:“你自己填的资料。”
苏瑶看向左侧发光的屏幕。
姓名:苏瑶
年龄:26
生日:199x年12月28日
毕业学校:圣彼得堡国立列宾美院
所学专业:油画
家庭背景:母早逝,父系建筑工人。
……
苏瑶沉默良久。
算了她还是不回去了。
虽然现在对这个世界缺乏认知,但她隐约清楚,这个背景供她出国不容易。
建筑工人应该赚得很少吧。
她叹气:“……我还是好好上班吧,钱转我。”
哪怕脑子里一点东西都忘记了,也比在家里继续吃父母的好。
何况她家境也较为平凡。
巴桑放下烟盒,拿过她的手机扫码,一番操作:“钱转过去了。”
“哪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
他突然想起:“哦对了,你要把你失忆的事情告诉你带队老师吗?”
苏瑶摇头。
万一影响她的工作怎么办?
巴桑颔首。
那如今所有事宜都已经谈妥。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简单谈了一下到哪里去找他,给女人包售后。
谈完后,男人给车打了火,指尖下意识别了一根烟。
还没打上,冷气缭绕的车内就响起了打断声。他无奈一笑,热车完直接挂挡开车。
苏瑶也不说话了。
雷克萨斯缓缓从停车位驶出,橄榄绿的停车场一步步变青绿。
而整个城市的景色步入眼底,楼建得不是很高,也没有港城云深华丽。但光亮的蓝日令人为之一亮,回过神,虹膜是虚无缥缈的山线。
苏瑶欣赏心中微微失望:要是车子能飞就好了。
于是她又收神开始一遍遍盘算对方说的话。
“苏瑶,”男人开口,“你不想再问一遍我的名字吗?”
苏瑶没听清嗯了一声。
他自顾自往下说:“你不觉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这些事不像一份资料能说完的吗?”
苏瑶不感兴趣地撑头望着窗外。
双语招牌,平房,时不时还出现一些造型奇异的房子。
“苏瑶?”
她翻了个白眼。
这个人真是喜欢欲擒故纵。
这种话分明是引导人主动去问他,问就算了,关键是问完了还要装腔作势。
她冷哼一声,充耳不闻,这种评价很快令其想到了一件事——
苏瑶脸色骤然一变:“你是不是早就要和我说这些话?”
彼时红灯突变成了绿。
这回换巴桑心不在焉:“什么话?”
介绍一个失忆患者基本信息的话。
他的表现,是本就要说,但非要等到她自己跑过来恳求一番才佯装大发慈悲。
分明是他迫不及待!
这种抓住人弱点和错处一番戏弄的做派,狠狠刺痛了目前一无所知的苏瑶。
这个男人,非常懂语言的艺术,通人性,几句话就可以弄得翻云覆雨。他不用来干点别的,来欺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
故而,这股子恶趣味不用人多说,一股巨大的怒火就席卷全身。
巴桑蹙眉:“苏瑶?”
她转头扯出笑脸,“没事。”
巴桑也就缄默不语了。
路灯转红,车内凉得寂静冰冷。
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欲盖弥彰。他盯着前方,一片五彩斑斓的地方,俊挺的鼻梁低下,眼中的鎏金便成了暗涌。
歌曲也在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茫茫人海——
以前那么多浓烈的记忆,只剩一个人记得,能想起来的另一个人却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原来那些预想激烈的复仇简直是一幕索然无味的独角戏。
他倏忽问,“你真的没话问吗?”
苏瑶冷淡。
他恍惚了一秒,想要做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又问,“那要我下去帮你送行李进去吗?”
苏瑶烦他,“不用。”
反正医生说了还能正常生活,钱都给了,还用他操什么心呐。
巴桑也就不再过问了。
车飞越了几个道,很快便拐来了一处酒店。下车时,他倒是彬彬有礼起来。不问自取地帮苏瑶把行李搬下了车。前头还有好一阵路。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苏瑶扯嘴角笑了一下。
她接过行李:“多谢你给我送这了。”
多一秒都不想装了。
前方是层层叠叠的阶梯。
她也不敢回头,但知道他一直看着她。
巴桑倚靠着车门边上,他高出周边一截,于是旁人看不太清复杂多样的心情。
卧薪尝胆不过十年。
越王勾践床前还有蛇胆提醒,还有宏图大业去做。而他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感以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要出人头地的企图心。
越王灭掉的是吴国的实体。
而面前这人却是顶着‘苏瑶’躯壳的亡灵。
从兴致盎然到索然无味。
没意思。
一条灰色的阿拉斯加犬开始嗷嗷狂吠,主人的栓狗绳也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巴桑收回神色,随手把后座箱放着的肉干扔了出去。
在空气中弥漫着的声响顿时消失殆尽。
他不想把所有情绪一股子倾泻在一个一无所知的人身上。
啪的一声,车门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