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由主义
瑞娅口误喊完爸爸后,闭眼、皱眉,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空气里漫过死寂的气氛。
方时沧冷笑,俯身。
他靠过来,上身盖住了灯光,在女孩脸上渐渐遮过大片阴影。
瑞娅下意识后倾些,看着他。
他一手撑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臂越过她身旁。
然后,他拿走了自己的毛巾,临走前留下一句轻嘲:“倒也不用这么尊敬我。”
“……”
第二天晚上,瑞娅风风火火地游走在她的「Jazz Party」——“劲爽冰块爵士乐之冷冻北极夏日”主题派对上。
钱管家委婉提醒,这个派对名字过长且词汇排列没有逻辑。
瑞娅摊手:“那有什么?反正我们都能懂是什么意思。”
钱管家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周全,所有横幅、桌布、气球、主题饰品、电镀项链灯、拉旗拉花……都很符合这主题的风格,今晚有饮酒特例,现场备了大量冰台,用来摆放威士忌、黑啤以及各种各样的饮品,还有许多专业人员制作的冰制座椅、雕刻冰饰品,俨然是一个冰的世界。
夏日夜晚,山上住宅有凉风吹过,又有大量冰台围绕,消解了白昼余留的一切热意。年轻男孩女孩们在露天的彩色灯光中游走、玩游戏、碰杯,被欢快的音乐声环绕。
这是晚九点,露台上,方时沧往下面不远处瞥了一眼。
虽然浓密的树影隔了些噪音,却还是让耳朵不适。
桌对面是钟离西檀的丈夫,正在跟他谈论最近商业上的事情:“冠名2亿,招商6亿,时沧啊,都要多亏你父母的关系才邀请到那些港乐老牌天王天后,吸引这种规模的注资。现在华英股价猛涨,估计最后变现能超百亿……”
说话间,下方草坪上乍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打断了对话,十分刺耳:
“我赢了!你输掉10个币!还有三杯!快喝!喝、喝、喝……”
“下一位,报数字!”
女孩们那一张游戏桌在吵闹。
百亿。
楼上在谈10000000000纸币。
楼下在说10块游戏币。
“……”方时沧轻瞟一眼,看见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金发女孩,她笑得最开心。
而他对这喧嚷的环境生厌,看了看桌上酒杯:“要换个安静点的地方吗?”
中年男人看看下面,笑了笑:“别换,高董这家里可是好久没有这种气氛了,以前这么大一组住宅常年冷冷清清,现在过来能看到小孩们热闹一下也挺有意思。”
方时沧问身后管家:“她最近的进度怎么样?”
“截止到目前,左小姐已经了解完高董交代的所有基础事务信息,对自己应该熟知的情况都有掌握,接下来可以安排依次跟高管们见面了。”
“不到两个礼拜时间,你确定她都弄明白了?”
“小姐虽然每天都玩,但事情一样没落下,她的记忆力很好。”
这边说着话,下面草坪上又猛然传来音乐声,同时,别的噪音都湮没下去了。
立式麦克风前换了人。
穿着一字肩红裙的女孩跳上去,开始唱爵士名曲《Summertime》。
这是Ella Fitzgerald的版本,但爵士本来就是即兴的,所以,瑞娅唱的也可以算是自己的版本。
悠长前奏结束。
女孩一开口,世界就仿佛溃散在她脚下。
彩灯光没打在她脸上,只打在了肩膀、锁骨与晚风中飞扬的发梢处。发丝一时变粉色,一时变橘红色,一时是金光闪闪的,一时又是幽幽蓝蓝的。中音域的歌声鬼魅般匍匐于海面,凭借涌动的浪潮一阵阵冲刷而来,所有听者毫无招架之力。
她唱爵士乐的时候,声音里带有一种细沙般的下坠感。
本来,有些男孩不敢长久直视她的眼睛,总是装作在跟人家闲聊,这下终于有理由直勾勾地望着她了。
尽管这歌被改得有些怪,但毫无疑问唱腔是最性感、最复古、最独特的——
以至于结束后沉默一片。
人群中,一个叫阿葵的女孩率先起身鼓掌,及时打破了寂静。
大家反应过来,跟着鼓起掌来,吹口哨、尖叫做各种夸张的喝彩。
而瑞娅本人也很配合,逐一跟现场所有人挥手致谢,朝各方颔首道别,依依不舍地下台离开了格莱美颁奖典礼现场。
露台上,中年男人撤回目光,语气透着点慈祥感:“小姑娘很有魅力。看着吧,等到向外界公众露面后,会有很多上流圈子的优秀男性追求她。”
方时沧早就将视线转回来,拿起酒杯,浅抿一口。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正经唱歌。
本以为她只是玩玩。
对方继续感叹:“还真是天生的幸运女孩儿啊。说话是一种嗓音,唱歌又是另一种特别的爵士嗓。看,她要冰块派对你们就给她一个冰雪世界……有多少人可以享受这种待遇呢?那位外祖母高虹也是,年轻时法籍混血丈夫早死,留下一笔巨额遗产和盛大家业给她,她继承后很快就再婚生子,几十年独立征战商场,将LC发展为国际知名的高奢品牌,而且第二个丈夫死后就不再结婚,单身风光过下半辈子,多潇洒,很多人都不敢梦想这种人生。”
瑞娅只用三分钟就跟阿葵成为了朋友。很明显,阿葵是个捧场王,本人所在的场合决不会陷入冷场,也决不会有任何人的冷笑话掉在地上,瑞娅喜欢这种人。
“你真会唱啊!平时会在浴室练唱歌吗?比如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我喜欢在洗澡的时候乱唱。”阿葵问她。
“浴缸?我从来不使用浴缸……我喜欢淋浴。”瑞娅转移视线,跟阿葵聊着天离开了热闹处。
两人沿着银杏小径慢走。瑞娅偷偷把可乐摇了十几次,从背后拿出来递给人家喝,后者一打开就有汽水漫过半条胳膊,洒在裙角上,更不幸的是手也没拿稳,最后半条裙子都脏掉。
但阿葵也不生气,只是逗她说,这要是在自己家里,小时候早就被打屁股了。阿葵以前就这样捉弄过父母。
“弄湿裙子而已,父母怎么可以打小孩?”瑞娅带她去换了衣服,表示不解。
“如果是妈妈最喜欢的品牌新款裙子。”阿葵耸耸肩。
“噢!这样……”瑞娅看看她的衣物,“抱歉。”
“没关系,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家比较严格而已。”
“父母常打你吗?”
阿葵看她一脸好奇的神情,笑着解释道:“小孩挨打在东亚国家很正常喔,很多人小时候都被打过屁股。其实适当的惩罚倒没什么啦……可怕的是某些家长使用暴力。”
瑞娅停步:“小孩们为什么不反击或者表示抗拒?”
“因为很多家长一个巴掌一颗糖,训诫后的温柔安抚会让人像依赖酒精那样上瘾。”阿葵抿抿唇,“不过呢,虽然严厉些,但也只有这种环境里的教育才能有那么无微不至的关心,管你,不会放养你,认真为你铺仕途人生上的每一段路。”
“我不理解,我最近可太讨厌被长辈们管了。”瑞娅想着自己的事,叹口气,接着突发奇想道,“要是这两种情况能结合该多好?想想看,既能给你自由,保持距离不去控制你,又能做到各方面适当、到位的关怀引导。”
“去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呢?你形容的这种,狗都没这么听你话。”
“但是狗可以被驯化呀。”
“驯化?”阿葵噗嗤笑了,“东亚长辈普遍高高在上,因为这层辈分,永不会为下位者低头。我们没办法期待在有深刻情感羁绊的亲密关系里,同时留存远距离的平等、欣赏和尊重。”
瑞娅承认还是自己的父母最好。
只不过,她拥有的母爱、父爱与别人的有点不同。父母对她无限包容——由于过去的一些事,这种溺爱夹杂了微妙的深情、保护欲,虽然让这份亲情变得更广阔,然而也……
瑞娅想,父母从来没有打过她。
别人家的小孩调皮捣蛋,在童年时可能都会受到教训,不管言语上的还是肢体上的,而她没被骂过,也没被打过。
太温柔了,那完美的温柔犹如一面洁净的镜子,照出一个健康长大的灵魂,但镜面光滑得有些无聊。他们给她自由与空间,给她尊重与平等,给她永不迟到的赞赏与支持,并铲除她成长过程中的所有灰暗面。这珍稀的幸运并不叫人抗拒,但是,有时候……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对一些疯狂、复杂的爱意投去观察的目光。
那种炽烈的爱里投射着人性深处的占有欲、恨意,有着侵占与妥协的张力,阴暗的另一面写着绝对的真实。
父母经验化的思维将一切难题直接引向解决,成长过程中的麻烦刚出现就帮她剔除了,她对每一件事物的体会,甚至没来得及经历认识、克服、犯错、被引导纠正的正常过程,还没有深入感受其中的痛苦和快乐,就作了告别。
两人聊天时总是阿葵的话比较多,这可真不容易。但一谈到自家长辈,尤其是方时沧,瑞娅立刻滔滔不绝抱怨起来:“那个叔叔,我怎么跟你形容……”
这类抱怨式聊天,瑞娅也只能在私下倾吐了。要是得罪方时沧,到时候连这每月两次的派对都取消了呢?像今天这样美好的冰块派对多难得呀。
但一想起他给她下的那些「禁止条例」,她还是必须在私下尽情发泄不满:“……所以,这种人跟木乃伊有什么区别?腐朽——陈旧——毫无幽默感——早睡早起——不抽烟而且很少喝酒——像没有心脏的机器一样精准活着……”
女孩边走边说,侧对阿葵,一不小心前方撞上了人,额头从坚硬的胸膛上弹回来。
瑞娅抬头。
刚走上台阶的男人停在她面前,以一双轻嘲的目光审视她。
彩色灯光移过冷俊面庞。
他穿着休闲衬衣,暗蓝色的衣领微敞着,乍看状态有些慵懒随意,却又在无形中有种逼迫人的气场。
瑞娅一看清方时沧那张脸,马上装没看见,带着阿葵迅速绕过了他,并接着把话大声讲完:“……但我说的这种人,绝不会是我那位优秀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