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柳氏一去无返,裴行简又始终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棠映甚觉无聊,移开毡席,说要去后院逛逛。
裴府的宅子倒是挺大,先帝御赐,规制堪比贵侯,山石花鱼、绿林青草、水榭亭台,俱全无缺,只是裴老夫人速来俭素,家宅陈设却是有些陈旧了。
棠映提裙游走在铺满落英的小径上,足尖一点,轻盈跨步,她踩着方砖的纹路,专挑凸凹难平的地方,即便没有婢女随身,自己也能玩得分外开心,时不时会抬手去探廊下竹帘坠着的吊穗,然后弯腰拂弄丛中的花枝。
裴行简随行在侧,见她只是顾着任性玩闹,隐约有些不快。
“郡主……”
谁知棠映啪地一下转身,手持叉腰之姿,反客为主道:“少傅你这园子实而不华,我给您添点行障[1]可好?”
裴行简皱眉,下意识推却:“有劳郡主,只是臣的家中暂且不需要这些。”
“那便如此吧。”棠映也料到他会作何反应,不急不徐,沿着树荫缓缓而行,一路上并无其他婢女奴仆打搅。
后花园中有个不小的湖泊,湖面泊有一只轻舟,乘着小舟移步看景,不失为一种雅致风流。
可此时的棠映并不想泛舟,她想做的,是拉着裴行简一起对饮浅酌,兄长的八百贯花得有些冤枉,今日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裴行简从来都是持重端方,进退有度,她少能见到他任何僭越失态的模样,于是潜意识里有个“邪念”,想让他在自己面前露拙。
她觉得他酒醉脸红的样子,一定特别好看!
棠映走过一段拱桥,忽在半路停了下来,捂住肚腹,十分为难地转过头,眨眼道:“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些饿了,少傅你家大业大,能否留我在府上用顿膳?”
单论演技而言,棠映这表演可算称得上是有些拙劣,但架不住效果好,在郎君面前实用。
裴行简看破却不道破,如愿地点了点头:“臣荣幸之至。”
棠映暗自偷笑,面上仍做收敛之状,环顾四周,指着桥下不远处的那座临湖水殿,明媚笑道:
“那便就在此地好了。”
……
奴仆们利落摆上一桌酒食,给二人斟好酒,随后便在棠映的点头微笑中,羞羞哒哒杀出殿外,一溜烟儿跑出好远。
随后不知怎么,整个后院突然没了人,方圆数丈,甚至连只鸟鸣都听不见。
棠映对此感到很满意,姚舟的办事能力果然只有在“算计”他家郎君身上时,才会变得机灵起来。
她挽起袖,端着酒盏,作势要对裴行简共饮一杯,可刚起了个头,却发现对面那人已经自顾品起了蔗浆。
棠映面色顿时有些复杂,她可是特意托姚舟在酒中放了药的,顶顶宝贝的东西,一口下去,少说也值五十文。
不把这汉给懵住,她此番心思可算是白费了。
棠映兀自琢磨着该找个什么理由让他主动举杯,太直白了不行,太委婉了恐怕他又不得要意,棠映脑中转得飞快,眼神飘忽,心绪放空,不自觉地举起杯盏渡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她起初还未察觉,直至听到一声善意的提醒:“酒水性寒,郡主莫要贪杯。”
棠映半晌神魂归位,低头一看,不知自己怎么先把酒给喝了,这明明是要两人对饮时趁着裴行简仰头,她好倒入湖中掩人耳目的。
千虑一失,悔之晚矣。
棠映双眸迷离,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瞧,只觉得面前的裴行简一人分饰三角,吵得她头昏脑涨,几欲晕厥。
“少傅你为何会在席上天魔乱舞?”
入了药的酒水可一点都不性寒,她现在胃里似有火烧,嗓子灼热充血,遇油即可随时可以喷出火龙。
这新丰酒她从小便饮,酒量多少自是心里有数,最高时可以连喝八盏都面不改色,结果今日马前失蹄,栽在了懵汉药上。
这群胡人果然不可信,假药害人!假酒害己!
使起性子的棠映,拍桌跺脚,抱起酒壶便冲出水殿,一鼓作气扔进了湖中。
她这猛一发力,血气顿时涌上头顶,眼前发昏,脚下虚浮,不得已只能蹲下身去缓解眩晕。
向来老成持重的裴行简此刻也颇具忧虑,不待府内仆役赶来服侍,他当先走到她的身侧,半蹲下身,徐缓问道:
“郡主尚好?”
大周马背上夺天下,宗亲贵族皆是豪情飒爽之辈,人人皆以尚武为荣,寻常吃酒并不在话下。
他不敢断定棠映是真的醉酒失态,还是有意在他面前使坏闹小脾气。
毕竟她鬼主意太多,非常人能够理解。
裴行简见她未理,重复着再问了一遍,短短四个字,于棠映而言,犹如天籁之音。
她捧着脸痴痴望着他,像是野蜂见了蜜,越陷越深,最后竟一头栽进他的怀里,侧脸枕着胸口,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快活地睡去。
裴行简没有防备,竟被双手环腰,抱了个满怀。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中人的依赖,在他问了那话以后,更加用力地贴紧自己。
他试着要把她拉出怀抱,可棠映像是为此较上了劲,凭他如何使力,就是攥着不撒手。
裴行简不敢动用武力,唯恐力度太大会伤了她,只好耐起性子,温声哄劝。
“郡主你喝醉了,让臣带你回房,饮点蔗浆歇歇可好?”
棠映摇头摆手,满身心的抗拒,害怕裴行简要把她甩掉,死命地拥住他。
与醉酒的人没法讲逻辑,只可惜裴行简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看着怀中突然多出来的一具温香软玉,说不上什么感觉,但是这种体验,让他变得无所适从。
她贴着他这般近,呼出来的气息无可避免地喷洒在耳畔,他微微侧过头,就能看见她薄如蝉翼的酡红双颊,腮帮子一鼓一张,淡淡酒气盘旋萦绕在鼻端。
他想起姚舟所说,坊间对于棠映欲招他为郡马的传言,喉结一滚,热气直撩喉底。
裴行简为此感到很不自在,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拽,沉闷压抑,双手抬手,最终还是放下,侧过头,缓缓平复着呼吸。
“郡主,好些了么?”
棠映没反应,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仰起脑袋,懵懂湿漉的眼睛巴巴地望向他,问出一个叫人头疼的问题。
“少傅,吾与城北徐娘谁美?”
裴行简语塞,答不上来,偏这时棠映勾住他的腰间蹀躞带猛地扭蹭,大有一种他不回复就要跟他闹到底的阵势。
裴行简叹气纠正:“郡主错了,是城北徐公。”
棠映当真是醉得不清,也不知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地下,打了个酒嗝,嘟嘟囔囔开始背起了《邹忌讽齐王纳谏》,颠三倒四,满嘴胡言:
“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喜欢城北徐娘……”
说完,她还委屈地咂咂嘴,嘤嘤假哭。
裴行简听得哭笑不得,实在无暇再与一个醉鬼多话,用了蛮力将棠映拽出怀抱,对着远处假山石后探头探脑悄咪看热闹的姚舟冷目一扫,后者便已承受不住压力颠颠地跑来了。
“将郡主带去客房,寻两个婢女贴身侍候,另外派人去齐王府通报一声,免得叫长平郡王担心。”
姚舟点头应和着,同时伸手去接棠映,刚一碰到她的肩,就被一只手捂住口鼻,糊了满脸。
棠映像是被踩着尾巴的波斯猫咪,浑身戾气迸发,十指齐上,挠得姚舟哭爹喊娘,腮帮子涨成了猪肝色。
裴行简大声喝止,扯开两人。
棠映顺势歪头靠在他的肩上,翻过身,看着方才自己饮过的酒盏,忽地一声惊呼:
“咦,这杯子没盖?”
定睛瞧了一会儿,她跌跌撞撞往食案走,把酒盏倒扣翻过来,举在半空,疑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不仅没盖,它还没底。”
她大约是觉得有趣,自己把玩了几下,然后拎着酒盏回到裴行简身边,一把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颈侧,叽里咕噜开始说着胡话:“这人怎么那么像裴少傅……”
姚舟看得呆傻,张大嘴巴狠咽了一口津水。
不得了,不得了,他家半朵桃花都不沾身的孤寡郎君现在也有女郎碰了,两人搂了腰还抱一起,换而言之,这就是成婚的前奏!
他飞快打起了腹稿,思考待会儿如何转述说给老夫人听。
裴行简待人还算温和,但被棠映纠缠良久,耐性也逐渐磨得没了:“郡主,你当真是喝醉了,臣的府内尚有空房,让仆役带你下去歇息可好?”
“不去不去,别带我走。”棠映打了个酒嗝,改去抱着殿中的木柱,撅起嘴,含着哭腔说,“好不容易下凡一趟,我不想回宫,你是哪里来的刁民,仙女儿的事也敢管。”
说完,她以手揩了揩并不存在的眼泪,揉揉双颊,正经道:
“不能哭……不能哭……”
“脱妆的话今日的粉就白敷了。”
棠映一路念叨着回到坐席,看见果盘中盛放的几颗甜梨,蓦地发起了呆。
食案边有一把嵌金弯刀,她拾起来比划几下,然后当场表演了一个自认为举世无双的拿手绝活——去皮留肉。
左手拿着梨,右手拿着刀,外皮一圈圈削下来,既是薄如纸张又能连续不中断,棠映一气呵成削了五个,瞪着醉眼看向在场唯二的两个男人。
“你们怎么不吃啊。”
……
后来棠映最终还是被人客客气气送回了王府,至于发生了什么,她隐约有些记不大清,但据知情人士透露,她似乎心情不错,还在席上当场跳了两圈胡旋舞。
棠映整个人恍如遭到雷劈,努力回想白日种种。
她与徐娘比美,还自称九天仙女,给别人表演削皮不断……
棠映一头栽进床榻,命采薇去屋舍外围找块空地,她要刨土把自己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1]行障:大致在南北朝时期发展起来的一种家什,可于室内分割空间,贵妇外出时亦会凭之以遮蔽身影。
唐朝虽然是一个较为开放的时代,但在女子出行时(尤其是贵族女子出行),还是会常备有行障来防止外人偷窥。
一般少女外出郊游的话,如果没有行障,大家会把所穿的外裙解下来,搭在树上或者竹竿上,也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
[2]:因为参考的唐朝背景,所以梨子在当时比较流行的吃法是蒸熟后吃或者烤着吃,女主生啃的方式有点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