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招揽
马厩管事陆通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因为名字起得合适,路路通顺,所以被王府主事派来管马,平日亲手打点事务不多,光喜欢人五人六耀武扬威。
近来倒是有件烦心事,他们马厩里有个刚来的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居然和郡主扯上了些关系,前些日子被磋磨了个半死被送回来。
光想想就牙疼,问了几次这小子是不是惹到郡主了,结果对方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一概问不出,向郡主别院的人打听,不知是他身份不显还是人缘不行,也各个讳莫如深不愿多提!
这么一来,陆通反倒不敢把人怠慢了,哪怕贺云铮真惹了郡主,人在他手中也不能出闪失——
笑话,那位郡主,她看上的人,不论青睐还是白眼,折在别人手中,她咽的下这口气!?
陆通便将贺云铮丢给马厩其他人照看,心里不阴不阳,盼着是生是死郡主早点给个准话才好。
可事儿就是不能念叨,这日正在府中闲来无事与人扯淡,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突然来了。
同样是管事,郡主别院的自然比管马厩的显赫,陆通还没来及行礼,刘召便沉着脸,叫他赶紧带他去见见那日被送回来的贺云铮。
陆通一哽,爬起身点头哈腰,心里骂了句折腾人的狗奴才。
万没想到,等两人到了马厩,正好瞧见满脸是血的贺云铮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而少年人似乎也已经杀红了眼,刚站稳就转身啊啊啊冲过去——
气吞山河!
可惜,武艺不精,身子骨也没彻底养好,轻而易举就被人摁了回去,眼见着就要被打没气儿了。
刘召:“……”
毫无章法,和他那半瓶子醋的文采一样,刘召不免露出抹嫌弃。
陆通白眼一翻,要不是还有强烈的求生欲,恨不得也立刻躺下不问世事了。
“放肆!王府内也能容你们这般放肆斗殴!?”
陆通一声厉喝,终于叫人把战场分开,他冲上去就狠狠踹了脚殴打贺云铮的小厮:“好你个陈四,我让你照看病人,你就这么照看!?”
说完,陆通赶忙扭头和刘召小声求情:“刘管事,真不是您看到的这样,那晚院里把人送回来,我可是自费腰包替他疗伤看病了,不然他也恢复不到现在的样子!今日之事我真不知!”
说完,他心中气愤,转身又狠踹了陈四几脚。
陈四被管事踹得又疼又惊,立马滚爬起来,同院中其他人一道声泪俱下,辩解是贺云铮动手在前!
几人把自己身上的伤一一亮出来,证明贺云铮这兔崽子下手当真凶狠。
特别是刚刚打得最凶的陈四,原来之前竟都被贺云铮咬掉下块肉来,手臂处鲜血淋淋!
刘召眉头微挑,诧异看了眼被架住的少年——
嘴角确实有血迹,要不是有人拦着,贺云铮恨不得拼了剩下的半条命也要撕烂对方!
确是又臭又倔,又没什么本事,像条被欺负惨了的狗崽,不顾一切地只会反咬自卫。
贺云铮梗着脖子声嘶力竭:“胡说八道!”
这群一起在马厩干活的伙计欺负他年轻,从他进府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前几天他重伤回来,陆通指派他们照顾他,其中这些人没少下黑手。
贺云铮在郡主手中死里逃生,心里还记挂母亲妹妹,便一直咬牙隐忍。
可人善被人欺,他们见他毫不反抗,不明就里,反觉得贺云铮是得了郡主赏识后故作清高。
今日几人又因一件小事爆发冲突,便直接言语刺激他,嘲讽他是被郡主用完就丢的狗,否则怎得这么些日子别院也没人来看他一看?
他们甚至讥笑要扯了贺云铮的衣服,看看他是不是不行了,才让郡主如今厌弃。
贺云铮当时脑袋都快停止转动了,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有手有脚的年轻男子竟会遭到如此对待!终于忍无可忍,被逼到奋起反抗!
陈四他们也没想到,贺云铮这病秧子消沉隐忍这么些时日,居然突然张牙舞爪起来,于是两边这才打得不可开交。
陈四等人心中不安,正要反驳泼回几盆脏水,刘召却轻轻掩唇咳了咳,看向贺云铮:
“你说他们看不惯你,又用言语刺激你,究竟是为何?可是你自己哪里做的不足?他们又是如何刺激你的呢?”
众人瞬间鹌鹑,陆通也不安地屏气。
贺云铮面色微僵,勉强看清对方模样。
这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的虽是件普通皂色长袍,可斯文白脸,言谈举止都和其他人不一样,看起来挺有威势,贺云铮心中再气,再愤,也知道不能胡言。
可他更不愿把陈四等人污蔑自己和郡主有染的那些话复述出来——
那是他十五年来受到过的最大羞辱!
于是憋了许久,贺云铮只能粗着嗓子咬牙道:“他们嫉妒我读过书,有文采!所以怎么看我都不顺眼!”
刘召:“……”
此话一出,院里安静一瞬,陈四等人面色复杂地把气儿先咽下去,陆通也悄然松了口气。
他们最初看不顺眼这少年,确有此原因。
本来都是当下人的,一窝泥腿子谁也犯不着谁。
可贺云铮不一样,他样貌生得俊,也的确识些字,一来二去,管事和府里的小丫头们多少有点儿偏向他,日子久了,自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那夜贺云铮被郡主别院的人送回来,马厩众人顾及贺云铮真得了郡主赏识,开头几日也曾战战兢兢照顾贺云铮,可过了几日,没见别院再来人,他们才信了,这小兔崽子才没得什么赏识,不过是被郡主磋磨了一顿而已!
这下,原本压了多少怨气,全要反弹回来,凭什么他们这些资历更深的奴仆反要照顾个毛头小子?可陆通命令又无法违抗,只能阳奉阴违着,才有了今日这压不住的一遭。
不过贺云铮虽然倔强鲁莽,但还算有点脑子,知道不能把下人之间编排郡主的话公之于众,挑了个还算凑活的理由。
陆通一口气儿还没松多久,突然听到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一颗心又提上去了。
“刘管事……”众人立刻眼巴巴看向刘召。
刘召摆摆手,径自走到贺云铮面前,使了个眼神,架着人的下人们立刻松手,贺云铮猝不及防摔到地上,疼得额角突突。
众人都不明白刘召想做什么,刘召老神在在蹲下身,微妙轻问:“嫉妒你的文采?就那……宁为玉碎,不为石全的文采?”
贺云铮陡然一震,脸色由白转红、转青、转黑!
这白脸管事是郡主的人!
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那晚和郡主说的话!?
眼见贺云铮面色变化,加上先前对方的委婉解释,刘召觉得这少年似乎不算太笨,某些想法发生了改变,他起身叫陆通等人先去院外等候。
贺云铮耳目突突,心中发紧。
“你不用看旁人,也不用再辩解今日究竟缘何起冲突,现如今是我在同你说话,也是我能决定你的生死。”
刘召转身,目光沉静。
贺云铮咬紧牙:“你……想做什么?”
“给你个选择。是留在此处等死,还是随我去郡主别院。”
那不死更快!?
贺云铮没有血色的嘴唇抖了抖,短时间内大脑一片空白,愣到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不会糊弄你。反而哪怕这次你大命不死,待王爷回京提审,询问当日情形,你仍逃不脱个死,”
刘召声音平静,“只有成了郡主的人,郡主才会护着你。”
贺云铮回过神,整个人都几欲烧炸!
那晚违背良心说了谎,他已自谴多日,想着近来受到的磨难就是惩罚,可没料到,这件事竟还没完!
对自己下那般重手的人,怎可能护他?
他只能想到这又是新的折磨法子。
他努力想忽视对方语气中的不屑与怜悯,忍着强烈不适,嘶哑低沉道:“……多谢刘管事垂青,是生是死自由命数,小人不敢奢求。”
刘召将衣角从少年手中抽出,明白对方的羞恼,读过半吊子书嘛,又年轻气盛,多少有些傲骨的。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泊如水的样子:
“贺云铮,你拎拎清自己的身份,若非你当日闯入,得了郡主一眼赏识,你以为凭你卑贱的身份能侍奉左右?”
刘召顿了顿,摇摇头,“哪怕容你服侍郡主,你也是配不上的,不过看在你心性耿直又有几分机敏,是个当狗的好料子而已。”
贺云铮恨透了这种明明是在侮辱他,却装得好像在施舍的样子,终于哆嗦着撑起身,忍无可忍地低吼:
“谁稀罕!谁要当狗!这种摇尾乞怜的走狗你自己当去!”
他自认为不是冥顽不灵的人,那天晚上他所有的认错求饶都说过,仍旧免不了被那个郡主发疯似的一顿折磨,他如何相信,自己过去还能活命?
大不了再打他一顿!
若他命真不好,打死了拿一笔丧葬费,杨娘子也能照顾瑛瑛无恙,若他命大,等一年契期满了立刻就离开这王府,工钱给的再高也绝不待了!
血性上来,便就敢冲动得不管不顾,刘召眼眸一暗,明白是谈不拢了。
年少轻狂的显贵子弟尚能笑挨一句纨绔骂名,可贺云铮这样的犟货,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没有多少时间和耐性与一个马奴周旋,慢吞吞朝后退了两步:
“好,你自命清高,那我这条走狗就让你死得其所。”
不能劝服就不劝,他今日本意也只是来灭口的。
贺云铮脑袋里嗡嗡,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刘召叫原先外头的人都进来,眼睁睁看着刘召发号施令,朝自己打下板子!
板子落下来时,陈四等人看傻了眼,起初谁都以为今日倒霉的会是他们,可看来他们还是有福气的,到底是这混不吝的小白脸遭了灾。
该!
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贺云铮强忍强忍,终归忍不住在一道道板子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刘召眼眸中冷光频现,虽觉可惜,但想到此人刚过易折,留在郡主身边也经不住太多磋磨,没了也就罢了,总好过成为别人对付郡主的棋子。
鲜血浸没粗布衣料,疼痛处竟很快麻木无觉,贺云铮感到身子里的热气儿和精力却好似随着一板板下来,随着他一声声嚎啕,一点点消散出去……
他不知自己心中是否有一丝丝后悔。
可如先前所说,他识些字,懂道理,知晓正经人该干什么又不该干什么,要他去当狗,还是给那样放荡狠毒的郡主当狗,他宁愿一死!
但若说悔,也是有的,悔自己高估了这群走狗的底线,悔没能看着瑛瑛出嫁,悔自己没能再多争取一些时间,没能打探到母亲的下落,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又是否平安……
喉头已被腥甜堵塞。
“哎呀行啦,这春和景明的,做什么呢。”
就在贺云铮意识几欲消散之际,一道轻慢婉转的制止声从院门口传来,像台上旦角儿的嘤嘤鸣啼。
刘召与陆通,还有满院下人闻声,立刻伏地行礼,落在贺云铮身上的板子也戛然而停。
贺云铮剩下的半条命几乎快被打没了,此刻半边眼里是血光,半边眼里是刺目骄阳,颤巍巍抬起眼皮。
满院都自下而上仰望这个步步踏来的女人。
春衫绛红,交映她点在额间的浓稠花钿,宛若幻境中的精魅踏入了人间。
贺云铮看不清她的脸,却记得她的声音。
她是他一切悲哀的开始,那晚之后,贺云铮每每因高烧陷入梦魇,恨极这人世之时,总会想到被洛嘉揽腰戏弄的场景。
怎会不恨!?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响动,兀地一动,腥甜已然喷涌而出。
陆通的脸色瞬间白了:“大,大胆!”
洛嘉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鞋头,抬眸淡扫趴在地上的少年。
明明已经快要不行了,可那双眸子仍旧像攒着无尽的火焰,是宁可燃烬自己,也能拉着旁人一道赴死的决绝。
洛嘉突然笑了。
陆通怕得要死,世人皆道晋王脾性不定,难以捉摸,可只有府中之人才知,这位久居后院的永嘉郡主,行事作风比王爷骇人得多!疯得多!
“郡、郡主息怒……小的,小的这就让人打死这刁奴!”
陆通哆哆嗦嗦,身旁人不敢动,他只能咬着牙自己过去拽起棍棒。
刘召自郡主来到后就敛容退到另一旁,此刻看了对方一眼,无言地叹了口气,心道蠢货。
棍棒抬起,遮蔽了落在贺云铮眼中的光,宛若要熄灭那簇火。
贺云铮咬紧牙,狠狠喘了最后一口气。
疼痛迟迟未落下。
洛嘉抬手,以指尖抵住陆通的手腕儿,似笑非笑:
“行了,你真要在王府里动用私刑,打死他么?”
棍棒落地,陆通随之一道伏地哭求:“小的错了!郡主恕罪!”
众人皆哆嗦着不敢抬头。
贺云铮沾了血的睫毛和他本人一样颤抖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幻觉,怔怔仰着头看向眼前人。
洛嘉蹲下身,看得出少年神志已然恍惚,或许已经认不清自己是谁。
再慢半个时辰,他就真的只能当一条死狗了。
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向来不在意他满脸是血。
是,他们第一晚碰上时,他就被她抽得皮开肉绽,她何曾在意过?
她只是挺喜欢这张俊俏的脸,倔强的精气神儿,血越多,反倒衬得他越蓬勃好看。
“贺云铮,你要谢谢我,若不是我今日你就死了,知道吗?”
“既是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我缺条狗,你来当,好不好?”
不远处的刘召闻言一顿,默然看向洛嘉。
原来郡主知道自己借故出来是来做什么的。
也是,她一向聪明,不可能猜不到。
那她直到此刻才出现,也不是真的为了救下贺云铮——
给过棍棒,再给颗枣,才是训狗之道。
洛嘉捏着贺云铮的下巴,替他上下点了点头,终于重新露出个动人心魄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郡主:领养伤残犬代替购买
刘召:善!
小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