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洛神

贺云铮愣了几个眨眼,脸上浮出一抹窘迫。

刘召暗暗看他,径自将画卷捧起,走过去重重塞进贺云铮手中,目光坚定。

有如千钧!

贺云铮尴尬不已,这画又不是自己送的,干嘛让自己读?

稍稍抬眼,献画的范咏谦都快把他瞪出个洞了。

没办法,他只好忍着复杂低下头照读——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曰……”

曰了半天曰不出个下文,脸色慢慢涨红。

范咏谦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暗瞪他一眼,又故作谦和地提点:“曰宓妃,此处与浮云的浮同音。”

说完,他赶紧看了眼郡主,生怕惹郡主不喜,但只看到一双盈盈笑颜。

范咏谦心里有数了,脸上笑容更灿烂。

贺云铮绷着脸点了点头,只能继续读下去。

但这首洛神赋和范咏谦说话一样,隔一会儿就冒出个生僻字,他根本读不通顺,一路磕磕盼盼窘迫至极。

他甚至开始怀疑,郡主让他读这个,是不是故意想看他出丑……?

但这个想法冒头不久,洛嘉就叫停了他。

洛嘉妆面浓稠,姿容懒散,浅笑的神态看上去没有丁点儿刻薄嘲弄,只有宠溺。

她接着贺云铮的断续,缓缓吟诵起后面半篇。

阁楼外风雨大作,阁楼内婉转若鸾鸟鸣啼。

半卷诗赋半卷画被风刮得微微起舞,丹青仿若已从纸上显迹,洛神幻化成了眼前的洛嘉。

瞧着这样的场景,贺云铮面色有一瞬恍惚,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位放浪不羁的郡主。

等洛嘉吟过最后一句“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范咏谦却早已泪流满面!

不等贺云铮想明白这篇赋到底在说什么,范咏谦重新伏地跪拜,哽咽赞颂:“能得郡主今日赏读鄙人字画,死亦心甘!”

贺云铮:“……”

他被震得回过了神,硬撑着腹诽对方太过了,有本事真让他受洛嘉几鞭子,看他还甘不甘。

但事与愿违,郡主没赏对方鞭子,而是赏了对方在曦照阁留宿。

除了范咏谦和贺云铮两人,大厅里的其他人似乎都习以为常。

范咏谦瞠目之后大喜过望,就差在脸上写满请郡主垂怜!

贺云铮则是大受震撼。

十五岁的少年不至于不通风月,不然也不会忌惮洛嘉那么久。

因为他们俩初见,郡主就用极其暧昧却残酷的法子把他折磨得快死,故而他心底里一直隐隐惧怕并厌恶对方。

但他也是才知道,原来真有这么多人挖空心思,都想得到郡主的青睐。

洛嘉瞥了眼发怔的少年,轻声吩咐刘召将人送回去,再命丫鬟带范咏谦先去梳整沐浴。

她明明没说多余的话,贺云铮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成了多余的人。

他顿了顿,迅速收起心中杂乱飘散的思绪,沉着脸跪拜离开。

刘召回来时,外面的雨声小了,可仍旧淅淅沥沥听得人意乱纷烦。

洛嘉还在大厅观赏那副字画,哪怕对方心思不纯,也不能否认画功了得,字迹隽秀,人也好看。

“郡主,人送回去了,也去马房边查探过,如他所言,仅仅照料了下玉狮子和车辇。”

洛嘉笑了声将字画合上:“胆子真小。”

刘召未笑,迟疑片刻低声问:“郡主还要去见那位范郎君吗?”

“当然,都折腾了这么久,不去不是浪费光阴吗?”

洛嘉笑容明艳,直到进到房内,问对方,可是郑雪澄让你来的时候,仍旧动人心魄。

范咏谦原本泛红的脸颊猛得变白,沉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郡主慧敏,什么都瞒不过您。”

洛嘉一哂,眼尾如同带着钩子:“和我慧敏无关,只是你长得同郑郎很像,如此巧合让我不得不多想。”

范咏谦闻言又涨红了脸,原本他满心欢喜地坐在床边,虽然有些羞愧自己姿态低廉,可一想到能与梦中神女共度良宵,便什么都不觉了。

但此刻,他羞愧异常,才反应过来可能郡主一早就看明白了,她宽宥自己,可能也是看在这张脸上。

洛嘉不以为意,轻轻坐到榻边看他:“他让你来做什么?仅仅带副字画来讨我开心?”

范咏谦抿了抿唇,如实回道:“郑大郎君说,那日一别,郡主多日不曾给到消息,担心郡主在府中受了王妃或者旁人的委屈,所以叫草民找机会进来看望郡主……”

洛嘉眼眸微动。

这人是个懵懂的,不知道郑雪澄所说的那日是哪日,只照葫芦画瓢地传话。

但郑雪澄聪慧,见不到自己,便挑个同他长得极像的人来传话,不用开口便将意思传达得一清二楚。

范咏谦见洛嘉久久不语,忍不住偷偷看了眼:“郡主……”

洛嘉抬眸看他,粲然一笑:“行了,我又没怪你。”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轻轻一个笑语就好比无上恩赐,让人只觉得被宠溺照拂,热泪盈眶。

但洛嘉的宠溺也点到为止:“你就在此好好休息,明日会叫管事将赏赐给你一道送出府。”

范咏谦差点没反应过来,眼看洛嘉拂袖起身,从眼前离开,他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袖。

再迫不及待,他也知道不能轻易冒犯郡主。

范咏谦哑声急问:“您,您不……”

不留下吗?

洛嘉脚步停留,侧目看了眼他的脸,忽而笑了。

她抽出衣袖,轻轻拍了拍他清俊的脸蛋:“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不喜欢雷雨天。”

哪怕是郑雪澄亲自来了,也是一样的待遇。

雨下整夜,直到破晓时分才绝了尾巴。

空气里湿漉漉的满是青草和泥巴味儿,和氤氲了数日的花香对比,别有一番清新。

下人们从屋里出来,各个深呼吸伸懒腰,精神极好,少有的瞧见贺云铮眼睛下面有一圈青灰。

阿顺打趣:“云铮昨儿没睡好?”

贺云铮抿了抿嘴唇,略显烦躁:“昨晚雨下那么大,还有猫在屋外面呜呜叫,吵得慌。”

旁人哄笑:“这大春天的,你管天管地还管猫儿发情?”

贺云铮哽住。

旁人挤眉弄眼撞了撞他胳膊:“你这是什么高级的骂人?讽刺昨儿被郡主召寝的那个?”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夜过去,有人留宿郡主别院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自然而然,贺云铮“失宠”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大家心里门儿清,感叹只有这蠢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贺云铮赶忙摇头道不敢,费老大劲儿才揭过话题。

可等人散了,他心里却止不住嘀咕,真侍寝了?

他没来由地绷着脸,心想真不值钱,上赶着献画献字就为侍个寝,白瞎了一身功名。

可他又止不住想起风雨大作中,洛嘉轻倚在矮桌前吟诵洛神赋的场景。

虽然到后来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了,但不妨碍他觉得,原来洛嘉也不是个只贪图享乐不学无术的放荡郡主,她懂学识有才情,被举人比拟成洛神也有道理。

那她说能帮自己读书的事儿是不是也……

贺云铮顿了顿,回过神狠狠站定脚步,低声怒斥自己软骨头!

一边瞧不起姓范的,一边又和他一样心怀不轨,算什么男人!

而且都下定决心只老老实实办差事,离郡主远点,又有什么脸再去肖想对方施舍好处?

他福至心灵想到句话,想到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不能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幸好那晚过后,曦照阁没再传来别的消息,底下人便也不再拿这些话题开玩笑。

本来就是,和自己无关的事,到了嘴边还能说叨两句,否则大家伙都忙着呢。

贺云铮也松了口气,只是之后每次路过曦照阁,都会下意识忍不住侧个眼神过去。

等回过神,他又义正词严的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得郡主赐了身衣服,想着什么时候还回去罢了。

绝无二心!

时日一晃,清明之前,也到了贺云铮每月一次的外出时候。

上个月他被郡主赏了鞭子,在床上烧得昏天暗地,连消息都没能递出去,还是后来才托人给妹妹带了信,告诉她自己这个月一定出府看她,故而绝对不能食言。

但没想到,他还没去找刘召告假,刘召反先来找他了。

“明日?”贺云铮望着外头明月高悬,艰难重复了下时间。

刘召皱眉,语气严厉:“你在院里得了这么些日子的闲,好容易叫你出去一趟,还要推三阻四?”

贺云铮哽了许久,只能闷闷说声不敢,但答应妹妹的事也得有个交代,他只好小声问:“只是小人原定明日出府去看妹妹,管事和郡主安排得急,没法儿更改的话,小人能不能换个时间,后日出府?”

刘召看他,冷哼一声也算答应了。

等人走后,贺云铮无奈叹了口气,只能先去隔壁屋请旁人帮忙,托他们明日能出府的先给妹妹带个信,告知自己后日再去看她。

一通兵荒马乱,贺云铮这夜又没睡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儿梦里又听了半宿猫叫,早起又是一对青黑的眼圈。

他牵好两匹玉狮子跟其他人一道出了门,在府外等候许久,终于等到洛嘉姗姗来迟。

她今日发髻简单,只用一根水色玉钗挽起单螺,披风里头隐隐露出月牙浅色的衣袍,似乎也不繁复,只有修长的颈脖边,系着圈贺云铮叫不出名字的毛茸茸的披风围脖稍显贵重,叫她整个人好像从雪里走出的仙灵,冰雕玉琢。

贺云铮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洛嘉,还没回神,刘召皱眉瞪了他一眼:“杌凳!”

作者有话要说:《洛神赋》是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曹植创作的辞赋~标注下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