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宫宴(中)
所谓贵贱有级,服位有等,帝王之家是最看重礼仪,不论舆服、卤簿还是宴饮,都有纷杂繁复的规矩和程仪约束。就好比今天的宴会,虽然皇帝才在三天前说要给淑妃大办千秋,实际上光禄寺早在一个月就已经有所预料,提前准备当日所用食材和器物了。[注①]
而席上,皇帝、太后、各嫔妃乃至皇子公主,所用器具也都不同,太后娘娘命人将斑衣公主挪了次位,虽然于贵人们是极小的不值一提的事,但对于下头司膳的侍膳们来说,却不啻于是一场骤不及防的意外!
司膳官很快调动了一些宫人的位置,并确保呈献给公主的酒膳不出差错,杯盘碟盏也没有犯禁用错了份例,才抚了抚跳动的心头。宫中已经很久没有大宴了,自那次太后因为皇帝宠幸淑妃太过而发了一通脾气后,皇帝就像置气似的,竟一改往日作风,躬行节俭了起来。
光禄寺上下还为此头痛了好一阵子,皇帝陛下忽巴拉减省起来,后宫的主子娘娘们也有样学样节衣缩食,闹得大伙儿忧心忡忡,毕竟上头减省,下头的油水就少了嘛——不过,幸好,皇帝这回扳倒了崔家,龙心大悦,又恢复往常,这才是正道嚒,当皇帝不为穿金戴玉,吃香喝辣,还有什么意思呢?
看着宴会有条不紊地进行,司膳官大人略有闲心走一会子神,并跺了跺发麻的脚。
忽然,他眼角余光瞟到了其中一名侍膳身上——他与其他侍膳很是不同,宫中做久了伺候人活计的侍膳,远没有妃嫔宫中那些内侍内监那般风光惬意,都是些被磋磨得耸肩曲背的苦瓤子,唯有那个侍膳,身板溜直,挺拔颀长,好似一副行走的衣架子。
况且,他脸生!
司膳官激灵一下,浑身的疲倦一扫而光,定睛又去打量他——正好他随着侍膳队伍走到斑衣公主桌前,微微躬身和公主说着话,司膳官趁此看清了他的面容——星目剑眉,轮廓锋利,身形
他是谁……有人混进宫里来了,而且已经到了斑衣公主驾前!
而公主,就坐在太后膝下左下位置,太后旁边,是过千秋的淑妃,而皇帝正列东而坐!
司膳官要晕过去了——
裴缨自换了位置之后,便一直和新雨两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席上一举一动,见司膳官们在角落里为侍膳们重新调了位置,属于她的司膳官立刻跃入眼帘,她兴奋地挺直了背脊。
直到他走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一个和满座侍膳十分格格不入的侍者,且不说他那双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就是他行止之间这份怡然自得的姿态,就好像他压根不在九重环宇之中,而是在自家府邸,为朋友或者亲友递茶一样。
而一旁的新雨,也不得不睁大眼睛,稀奇地看着这个“接头人”,这哪是什么侍膳,你说他本是那高座上的贵人他都信。
“公主殿下,请享御膳。”侍膳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有些清厉,不过他那双眼睛倒是很凝重地在公主的身上落了一会儿。
就是这一眼的停驻,让裴缨心里涌起异样心思。
只见斑衣公主忽儿笑了笑,凑近了那侍膳,道:“别的奴才奴颜婢膝,你竟学不会嚒?”
侍膳闻言挑眉,轻笑答道:“看来公主精通奴颜婢膝,可惜我不会。”
斑衣公主脸色涨得发红,显然正攒聚着怒色,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面这么冒犯她了。那侍膳好似不知自己罪过似的,仍旧学着旁人照葫芦画瓢一般,将一应酒馔果品摆到公主桌前。
摆完了这些,接下来就该是斟酒搛菜,其实这活儿新雨也可以做,毕竟斑衣公主荒唐无度之名远扬,就连在这种大宴上也携宠参加。
所以那侍膳也只是摆好了酒馔,就要举着托盘放下,仿佛他费这么大周遭只是来看公主一眼似的。
斑衣公主手搭上酒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叱道:“侍膳的规矩,你难道不懂嚒?”
新雨也灼灼注视着他。
那侍膳往旁边一瞅,想起那人的确和自己交代的侍膳规矩,进御必辨时禁,先尝之,遂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又搛了几筷子点心,也嚼着吃了。[注②]
这下轮到公主目瞪口呆。
其实,在赴宴之前,她和连星新雨已经盘算了很久,届时该怎么面对对方敬斟酒这个场景——自从承元皇帝因为一杯斟酒送了命,大靖皇宫对于饮食上的注重与检视极为慎重,曾有一次,只不过是送来的菜馔失了本味,太后齐氏便疑心是有人捣鬼,杀了膳房上下七十多人,幼帝白无逸那会子连续做了十多天噩梦,只有跑到裴缨的房间,抱着还只会傻吃傻喝的婴儿裴缨才算勉强安睡些。
所以,她很期待对方是如何躲过重重检查,将那种违禁腌臜的东西带入宫禁内廷,送到自己嘴边来。
连星很怕她着了道,毕竟我方在明敌人在暗,想换了新雨自己陪膳。裴缨不太喜欢在后宫诸人以及王公大臣面前和连星表演公主与宠臣的把戏,毕竟那些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甚至很多都是他的故旧。
“你不要学柳太傅,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我不爱听,我若没有身先士卒的勇气,还谈怎么在飞鸢骑中站住脚!”她说,然后有笃定道:“投毒嚒,要么是在酒浆中,要么是在瓶器中,酒浆混带来混带去有些麻烦,换个酒瓶子倒是省事!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有开关的酒壶?”
这方面新雨见多识广,说听说是有这么一种壶,“叫什么雌雄分酒壶!但也只是听说,并没见过。”
“这也不难,我吩咐赵德胜去找就罢了。”
赵德胜办事很利索,不出一天,就把公主需要的神奇酒壶找到了,她只上手把玩几下,便谙熟其中关窍。
“放心,管他是谁?既然不选择一水斋,而想在禁卫重重的皇宫大内杀我,想必他也是个疯子——我算个什么人物呢,也值得宁愿凌迟也要御宴投毒嚒!”
裴缨近似疯狂地嗤笑了笑,李连星喟叹一声,反而新雨诧异地看了眼裴缨,原来公主殿下暗自里,是这般想自己的嚒?
“殿下请享酒馔。”
裴缨拿过酒壶一看,没有雌雄壶机关窍门,摇一摇晃一晃,也听不见两种声响,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侍膳。
侍膳含笑看着她,眼睛里竟好似有些温情——就是这股情绪,让裴缨先刚也感到惊讶不已。
他的眼神没有一般男子乍一见到自己时藏都藏不住的献媚与鄙夷,反而很温和,好似自己是他的故人。
可他是谁……
见公主把玩酒壶,那侍膳了然于胸,看了一眼新雨,明白了公主已经收服新雨,似乎赞叹似的也看了她一眼。
裴缨:“?”
他们这一桌侍膳耽搁的太久,旁人听不见他们之间谈话,但见公主和一位形貌不错的侍膳轻言款语,以为她又瞧上了新人,不禁频频往她们这桌看来。
裴缨虽然心下狐疑不已,但未免这位侍膳果然是刺客,惊扰了太后和皇帝一家子,便挥了挥手斥退了他,众人一看好戏结束,都有些意犹未尽。
这席上安排了将近有三百多名飞鸢骑,藏在各个角落,这人能堂而皇之混进来,看来是有本事的,裴缨打了个手势,给明处的韩延和暗处的侍卫,便有几人鱼贯而出个,跟着那侍膳出了内殿后堂。
裴缨自然没有吃自己那桌酒馔,淑妃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早就闻见公主桌上有猫腻,便打发侍膳将自己的一半酒馔分给裴缨,裴缨略用一些也就罢了。
恰在此时,梨园又准备了新的节目上来,听着不像是连星的舞曲,裴缨不经心地一瞥,却见三日前在街上见到过的寻橦走索的杂耍戏班子,摇摇摆摆架着各色长竿攀锁,走了进来!
久居后宫的人们其实很喜欢民间的杂技,果然别人没表态,后宫妃嫔这一片倒是传来阵阵惊呼声,寻橦台子搭起来足有十来仗高,幸亏仁安殿修筑的高耸富丽,没被那野竹子的长竿戳破天花。
“好!”
“哇——”
今儿那女童穿上了彩衣,比斑衣公主还要辉煌耀目的衣裳,像菩萨座前的金童一般,翻飞腾挪在高台上,赢得贵主儿们的阵阵喝彩,连太后都频频颔首,小太监往台上丢的赏钱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小山。
裴缨也拔下发间金梳当做看赏,她记得那小丫头喜欢这些。
那小丫头伶伶俐俐在台上谢了赏,跟着父亲走到台下,接着走上戏台的是一位妙龄女郎,她穿着很显腰身的衣裳,婀娜地走到台前,蹲福了一礼,然后施施然揉身攀上长竿。
说实话,这一手功夫,别说前头的臣工,就是后头的后宫女子们也看得心血沸腾——是气的!她们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堂而皇之在皇帝跟前扭股糖似的扭腰撅腚爬竿,还不得不微笑着喝彩,否则失了风度,被前头臣工参一本有失国体。
只有裴缨心生诧异,那日袅袅和这家杂耍班子斗竿上功夫,斗赢了那班主气得脸都歪了,都没说叫这女孩出来迎战,是藏掖着特地留给帝后的惊喜?
她的功夫是真的好,比得过袅袅,就是和李连星对上都恐怕也难分伯仲,裴缨眼睛落到戏台上,心里漫漫地想着。
那女子正跳得酣时,手攀绳索,胳膊上挎着花篮,做天女散花式往中庭这边凌空而来。
满天都是金花,就像那日销金台上斑衣公主掷下的金片子一般——不过今日,她是坐着看的那位。而满座贵人,也不似民间百姓那般,为了一点金子就失了体面,也都纷纷端庄地坐着,在金子雨下倨傲地抬起头。
飞索紧朝着裴缨荡来,裴缨回神,忽然心底浮现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而这时,舞女的手再次从花篮中掏出东西,凌空掷来!
这次不是金花,而是飞镖!
“妖后,受死罢!”她美目忽而凌厉地瞪起,大喝一声!
满座贵胄都呆了一呆,只模糊地看着金光一闪,有什么东西直冲斑衣公主——不,太后齐氏而去!
“娘娘!”
“殿下!”
离得近的嫔妃后知后觉地惊叫起来,齐太后被侍卫提着站了起来,斑衣公主却捂着前胸,委顿在椅子上——刚才事发突然,她想都没想便往前凑了一下,替齐氏挨了这一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
注①:“贵贱有级,服位有等”——贾谊《新书》卷 1《服疑》
注②:进御必辨时禁,先尝之——《新唐书》
注③:雌雄分酒壶——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东西,然后搜索网络,在文章《长知识!小小一把壶,身藏大学问》中有提到,说南宋宋慈的《洗冤录》就记载了这样一把壶,老裴未经考证,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