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手

赌棋

对于哥哥,田雨的看法是可怜。哥哥从小到大只学会了一样本事:杀人。这本事可能是有用的,在这个国家,首级可以折算成军功,他背一麻袋首级去见皇帝,大概能戴一顶插着鸡毛的头盔回来。可他首先得在国家承认的砍首级的组织里注册,他不能自己提着剑去找匈奴人要首级。那首级得是国家承认、发动大家去砍的。为了正经砍几颗首级,他要造出一场战争来,有了战争以后,他又要亲自动手去砍首级。他真是太辛苦了。

卢生把他带走了,田雨一点儿也不羡慕。他的本事比哥哥多。第一,要当将军,他不用像哥哥那样拐弯抹角,读书人只要找帝王吹一通牛,就可以直接戴上插鸡毛的头盔,腰上挂着一嘟噜玉去号令三军。第二,不打仗,他也有事干,他已经是围棋国手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城里的棋馆里和人下赌棋,假装棋艺比别人高不了多少,让他们觉得稍努努力就可以赢回来。有一天,他故意输给了一个人一盘,接着赢了他八盘,这人把钱输光了,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要孤注一掷。当时田雨兜里只赢了两块饼、三斤面粉、一两盐、几十枚铜子儿和这个人的十两金子,田雨知道但凡给此人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此人就不会放他走,就又收拾了人家一盘。拿起那块玉一看,上面刻着“章台尚御棋士王桂”。有围观的人惊呼:“章台不是今上的离宫吗?你是陪今上下棋的人?”这人红着脸说他确实是国手,回乡路过此地,听见噼噼啪啪的就忍不住要进来看看,见这个小孩棋不错,但有点软,就想指导指导,没想到人家在他面前要多硬有多硬。棋馆里的人明白了,田雨平时在他们面前装傻,引诱他们把钱输给他,遇到真正的高手就露出了真本事。

下了五天的棋

田雨的人品搞臭了,名声却流传千里,所以有人从咸阳来找他下棋了。那天他在书库里无聊地翻着兵法书,听见了敲门声。拉开门时,正午的阳光、热浪夹着蝉鸣声嗡地涌进来,冲得他一趔趄,他渐渐看清了逆光中的两位陌生人,那中年人瘦得像竹竿,长着两撇鲢鱼胡子,那女孩的大眼睛直视着他,他都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黑暗虚空中的孤零零的白影。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下棋的人。不需要任何通灵能力,这是一种直觉,下棋的人都能在同类身上看到说不清楚的特征。

先生姓东郭,小姐小字为“芮”,是咸阳杨端和将军府的门客。芮儿有个怪毛病,一定要有人赢她,而且这个人不能是她父亲,她才有兴趣把围棋学下去。自三岁学棋以来,她已经试过了京师的所有国手,还有外郡的很多高手,他们都不再能帮她维持学棋的兴趣,她烦得连棋子都不想碰了。她觉得世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一辈子只跟父亲下棋。东郭先生听说黄河边有个孩子一口气赢了章台宫国手九局,就带她来碰碰运气。

这棋一下就是五天。田雨印象最深的是这父女俩的专注劲儿,一只牛蝇停在芮儿额头上吸她的血,她也不动弹,田雨帮她把牛蝇赶开;牛蝇又飞到东郭先生脸上,东郭先生只不过在旁观,可也丝毫不走神,牛蝇可能是觉得他的皮太老了吧,没有吸他的血,爬到他的胡子尖上跳起舞来了。芮儿下棋的姿势也让田雨大开眼界,他从来没见过正经跟师父学过的人是怎么下棋的,芮儿轻舒秀臂,用纤巧的食指和中指拈起一粒棋子,一甩腕子,“啪”一声脆响,把棋子拍在棋盘上,如果牛蝇停在那里,一定会被她拍死。王桂跟田雨赌棋时也没露过这一手,大概是章台宫国手在民间不好意思太嚣张了吧。田雨的笨爪子把棋子搁在棋盘上时,赢了芮儿。

东郭先生说出了五天来的第一句话:“呵呵,这下你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芮儿则露出了五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可田雨心里一点也不得意,“她不知道我有时能看到她的思路,她盯着棋盘上的一个点时,这个点就在我眼前闪,这样下棋,没有我赢不了的。”

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田雨躺在床上睡不着,芮儿的大眼睛老在脑海里闪。他抓起枕边的书,用“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之类的鬼话给自己催眠,他看见士兵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又冲来一股大水把整个城池都淹了……他惊醒过来,想起确实有一本书讲过人工发洪水的具体做法,就到书库里找。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曾经深深地迷恋过的一些书现在已经完全陌生了,记忆就像一个泥潭,有些东西已经腐烂。他来到阳光下,看孔雀和鹅夫人相亲相爱,鹅用一把尺子去量孔雀的脖子,仔细看,那尺子是鹅的嘴。他再一次进入书库,发誓把水攻的书找到。当他从夏日的热流猛然进入这个地窖时,一股奇怪的味把他定住了神,把他带回了有心灵瘟疫和隐身糖浆的日子,带回了第一次来这里找棋谱的那一天。他忽然想哭。

通行证

此后的日子像此前的几年那样一片空白,直到一个骑马的军官送来一封信。那是一只精致的木鱼,缠着丝线,封泥上盖着“左屯骑印”。桑夫人以为是田鸢来信了,手忙脚乱地找剪子,找不到剪子就用一把菜刀把线砍断了。木鱼分为两半,一小卷白缣掉了出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东郭先生的信。东郭先生问田雨有没有兴趣到咸阳陪杨端和将军下一盘棋。

“不能去!”桑夫人说,“你哥回来了怎么办?”

“您在这儿等他,我去。”

“你一个小孩儿怎么能跑那么远!”

“谁是小孩儿?我都十五岁了!”

田雨灵机一动,说到了咸阳可以见到哥哥,因为他是跟卢生走的,卢生又是咸阳宫的博士,那他们肯定去咸阳了。桑夫人这才同意带他去。

在见到将军之前,他们充分领略了这个崭新帝国的风貌。过了黄河,城镇干净得像画一样,小商小贩和私人店铺都没有了,幸好他们带了些烧饼出来才没挨饿。在三十里铺县城,一支秧歌队打破了街上的宁静,他们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唱着皇帝在九原发表的最新讲话,歌颂帝国的广大,憧憬更广大的帝国,渴望一幅正确的世界地图。田雨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像他一样每个月只能领三十斤小米、一两盐和一根肉干。在这番纯真的光景中最打动他的是一个官奴婢,她在官办传舍里打扫卫生和接待客人,她的头发短得像刷子,一看就知道受过髡刑,但是国家把她从许多犯人中挑了出来,给了她这份体面的差事,可见她很珍惜,很自豪。田雨拿出一把铜子求她在马棚里找个地方给他们过夜,她义正词严地说:“这是国家的马棚,住在里面的马都有国家的烙印,你呢?”

田雨的烙印在他的通行证上:“……云中郡代县广陵乡北中里 小男士五 田雨 年十五 黑瘦……”“小男”,就是小屁孩儿,“士五”,平民中最低等的一级,“黑瘦”,不用说了……这就是一个围棋国手的现实。从这一天起,田雨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他和桑夫人是在车上过的夜。后半夜寒气直往人骨头里钻,他把车上的垫子全裹在了桑夫人身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真希望现在是冬天啊,那就可以拔点枯草来烧了。现在只能把打火石敲来敲去,看看火星。正想着火,火就来了,好多火把在他头顶晃,还有人喊:“干什么的?出来!”他们胸前挂着执勤的红缨子。

“这下好了,”田雨想,“有地方过夜了。”

他和桑夫人被带到三十里铺求盗亭。“求盗”这两个字很有意思,好像是举着火把满街喊:“盗贼啊,你在哪里?快出来让我们审一审吧!”这些人求了一晚上,老天爷才把两个人发给他们审,他们很珍惜这个机会,一冲进审讯室,点灯的点灯,磨墨的磨墨,还有人翻箱倒柜找另一间审讯室的钥匙,因为两个可疑分子是要分开审的。

审田雨的人一边用冷毛巾擦脸,一边转着笔杆子把笔尖在砚台上蹭得尖尖的,就像一个医生要开药方了,而且是一个被本地人抛弃的医生终于等到了外地来的半夜拉肚子的病人。

“从哪儿来?”

“云中。”

“叫什么?”

“通行证上不是写着吗?”

“我要你自己说。”

他非要人犯用嘴把通行证重复一遍,再把人犯嘴里的话复制到案卷上。田雨想,“干吗不直接把通行证抄在案卷上呢?”后来他明白了,在记录的时候,这个人不能停止过审讯的瘾。问到田雨的去向时,他总算找到了审讯的突破口。

“你说你去找杨将军,你一个‘士五’,有什么资格找将军?”

“是将军要我去的。”

“他找你干什么?”

“下棋。”

“他在咸阳找不到下棋的人,非得大老远叫你去?”

“我是国手。”

“你怎么证明你是国手?”

“你可以和我下棋。”

“我不会。”

“你可以找任何人来和我下棋。”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证明!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是国手?任何身份都是需要证明的,不是凭你嘴说的!”

田雨无话可说了,他唯一可以证明的是,他是比送信的马还要卑贱的“士五”。

“那女人是你什么人?”

“乡亲。”

他这是按照证明的逻辑来说的。他的通行证和桑夫人的通行证是分开的,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是一家人。如果这个人有兴趣去云中郡查户籍的话,会看到田雨是单独立户的孤儿,桑夫人是一个叫田鸢的人的母亲。

“她出来干什么?”

“护送我。她平时挺疼我的,看我第一次出远门,不放心。”

田雨想,桑夫人在另一间屋被盘问同样的问题,“她应该不会说我是她儿子吧?她老糊涂了可能会说我是她以前的主子,说着说着把我哥哥扯出来,再把找我哥哥这样一个没影儿的事当成此行的目的交代出来……不过这都没关系,只要我不是出来逃避徭役的就没事。”对于草芥之民,官府并不十分关心他是谁的儿子,实际上他的存在和牲口差不多,要是在国家需要他去拉车、搬石头、扛木头时他跑了,那才是大事。

此人又将杨将军邀请信的来龙去脉盘问了半天,关于围棋是什么东西又盘问了半天,关于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成为围棋国手又掰扯了半天,最后,他从自己造的迷宫里钻出来了,终于想起了徭役的事。田雨骄傲地说,他是作为熟练背诵法律的神童被朝廷免除了八年徭役的,根本没有必要逃避即使有也得几年以后才开始的徭役。这下审讯官又有东西解闷了,关于皇帝进九原离宫的细节、神童们在皇帝面前唱法律歌的细节,又够他记一堆木片的。实际上他到广陵乡一查就可以查到田雨的档案,但记录是他的乐趣。最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记的,而天亮还早着呢,他就无聊地摆弄起田雨的通行证来。就在这时问题严重起来了。

“这上面怎么没有关卡的签字?”

关卡的签字应该在通行证下面,刚才他看到田雨的去向时注意力转移了,现在终于看到,这是一个没报关就混进城的人。他脸上出现了发现通缉犯的表情。

当时,统一的帝国已经废除了城墙,进城不必非要通过城门,所以,田雨就从小巷子溜进城了。要说报关有多麻烦,得从通行证说起。通行证有两份,一份由自己带着,另一份由官府的邮车运到关卡,两份合拢,内容一致,方可放行。说起来容易,可验证的过程奇慢。在关卡前排队的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士、商人、回乡探亲的士兵、出差的官吏……窗口里的副本一堆一堆的,这一堆是广陵来的,那一堆是定边来的,又一堆是肤施来的……关吏看一个人的正本上写着来自肤施,便从肤施的那一堆里找他的副本,如果按笔画顺序排列,他倒好找,可是没有顺序,因为肤施的副本是由下属各乡的副本和临县、杨桥、吕梁等地来的副本混杂起来的,所有通过肤施前往三十里铺的副本都在其中,肤施的官吏怎么有时间整理它们呢?他把这堆副本往羊皮囊里一扔,扎上麻线,挂上发往三十里铺的木签,就交给了邮差。所以,三十里铺的关吏找副本要一张一张地翻,运气不好时翻到最后一张才是,还得骂一声:“娘的,早知道就倒着翻了。”他把副本和正本合拢,仔细对照左右内容,又耽误一些时间,最要命的是他还要把内容抄下来备案,以便出了大案时朝廷可以排查经过此地的流动人口。办完这个人的手续,后面的人都尿裤子了。这还是副本及时到达的情况,如果田雨早晨从广陵出来,中午到达三十里铺,而运送他的副本的邮车中午才出发,夜里到达三十里铺,他就要傻等。不等,直接赶往下一站?他们在他手里的正本上看不到上一站的签字,会让他回去补签。他本来想先进城找到住处,再出来补办手续,但经过秧歌队、官奴婢那么一番折腾,就把这事忘了。

“法盲啊法盲,”那位先生叹息道,“这种事你也能忘,人生中还有比证明更重要的事吗?你不是熟练背诵法律吗,你说说自己该当何罪。”

“应该罚一副甲胄的钱。”

“为什么是一副?”

“ 《游士律》第一百八十八条规定出门不带通行证罚两副甲胄的钱,我带了,只是没签字,应该少罚点。”

“呵呵呵……那你知不知道今年的补充条例,通行证不签字和没有通行证同罪?”

“不知道。”

“那好,我找个地方让你好好学学。”

他给田雨找的地方跟牢房差不多,三十多个人一屋,每天除了撒尿就是学法律。一个牢头负责抽查学习情况,像这样的绕口令:“卅四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北地郡守谓县啬夫,古者民各有乡俗,民多诈巧法未足……”一个字都不能差,一个停顿都不能错,错了就要“躬着”。

“怪不得你会进来啊,”他对一个文盲说,“连年月日都搞不清,什么‘三四年四月’,躬着!”

田雨从来没见过这么虔诚的姿势—“躬着”,俯身向前,叉开两腿,双臂下垂,把背部充分地露出来,让人用肘尖往上砸。在一阵鬼哭狼嚎和求饶之后,这种仪式以“哇”的一声呕吐结束。

“新来的,”他瞧上了田雨,“你来!”

这不比三百多手的棋谱难背。田雨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但是牢头说:

“我他妈让你背了吗?我说的是‘你来’,就是叫你过来,没叫你开口!连话都听不懂,怪不得会进来,躬着!”

田雨的姿势是很标准的,牢头赞叹起来:“连这玩意儿也学得这么快,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他的肘尖咚咚咚砸下来,砸的不是田雨的背,而是腰眼。田雨一下子就吐了。

这还没有完,有个更彪悍的家伙走了过来,他瞎了一只眼,但另一只眼睛好像长着牙齿,他的胳膊上、手背上全是毛。“你歇会儿,”他对牢头说,“让我过会儿瘾。”田雨想:完了,我直接撞死在地上算了。果然,独眼龙的来势更凶,他是用脚踢,踢在田雨胸口“嘭嘭”像打鼓。可田雨发现自己不吐了,那人踢的是他的胸骨,而不是软地方。踢够以后,他俯身对着田雨耳朵说:“不服?出去再找我。定边‘独眼龙’!”

再次提审田雨时,田雨的胸口不疼了,腰眼还在疼。官吏问:“法律学得怎么样了?”

田雨按着腰眼说:“学得很透彻。”

“好,交四副甲胄的钱。”

桑夫人也被释放了。他们领回了马车、五个半烧饼、腰带、鞋和钱,四副甲胄的钱已经从中扣除,并让田雨核对了余额、签了字,非常廉洁。

到关卡补完手续,又到了晚上。田雨再也不想露宿了,也不想求人借宿。他要连夜赶到将军那里去。桑夫人怕强盗,田雨说,大不了让他们把钱抢光。钱还有什么用?现在有钱也住不了店,您说还有什么用?我算明白了,草民有钱只有两种用,一是给人罚款,二是给强盗抢,可是就连强盗也觉得钱没用,都老老实实回家种地了,要不这国家怎么这么太平呢!黎明前,他们到达了云阳关—咸阳的北大门。这时田雨突然发起愁来,“跑得这么快,我的通行证副本送到了没有呢?”

关卡亭子里的人在抄东西—到现在没有例外,田雨看到的官吏全都在抄东西,这个国家不知哪来那么多文件要抄,大概是怕正本丢了,副本也丢了,副本的副本也丢了,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兢兢业业地值过班,所以要抄一个副本的副本的副本,两千年后有人把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挖出来,就知道他值过班。就连那个官奴婢也是如此,在拒绝田雨住马棚的时候,她正在抄官员的证件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

但是这位军人比官奴婢要好得多,他一看到田雨走过来,就停下了抄写,接过田雨的通行证。这时田雨才发现他刚才抄的是一堆通行证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田雨很难相信自己的通行证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已经运达,可他居然找到了。“原来帝国的邮车可以星夜兼程运送我们这些虫豸小人的东西!”田雨有些感动,此时对抄写这件事也充满了敬意—瞧这位军哥,天这么冷,这么黑,油灯都要燃尽了,他还不睡觉,还在用抄写来驱赶睡意,他胸口的一抹红缨庄严地表示他正在值班。当军人走出岗亭来搬路障时,田雨发现他虽然上身穿着军服,下身却是一条缀着补丁的粗麻裙子,原来他只是个乡丁啊。他的精神气质怎么就跟真的军人一样呢?桑夫人把头伸出车窗问:“小伙子,前面那一片是咸阳吗?”

她说的是前方的一片灯火,乍看是浮在空中的,仔细看是半山腰上的琼楼玉宇。

“那只是林光宫,咱们的咸阳要比这大得多呢!”

乡丁说这话的自豪劲儿,已经不像军人,而像咸阳内史了。原来这个国家也可以让一些屁民活得很挺拔啊。许多年后田雨仍然记得,在他涉世未深时,把他底层的卑贱感一扫而空的,是清冷的黎明中一个穿粗麻裙子的小人物。

将军府

那片光明慢慢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他们下了山,进了城,打听东南屯骑,路人往南指:“在咸阳宫东边。”田雨抬头一看,那是一片重重叠叠的怪影,差点被他当成了乌云,说它高,比它还高的还有冲天的白气,说它是宫殿,它又不像人类建造的。在这个被大家叫作“咸阳”的迷宫里,他们转啊转,又被一片广场弄糊涂了。广场被铁栏杆围着,那么大的一片空地只有几个士兵守着一个高台,台上立一块石碑,路人宁可绕道也没有一个敢进去的,桑夫人觉得这几百亩地不种点麦子太可惜了。天又黑了,广场南边的火炬照亮了十二个高大的铜人,它们在乌云下简直就像诸神显灵啊,后面是旌旗飘扬的宫墙和另一些不知又是多少火炬照着的城楼,只照亮了一面,它的色彩过于明晰,以至于在城市的睡梦中显得那么不真实。桑夫人感叹那火炬不知道一晚上得烧掉多少家口粮。他们走啊走,走了好半天才绕过广场,来到宫墙下面,垒墙的石头,每个都有半人大,离近了好像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经过这番冲击,看到杨将军府的石狮子时,就不以为奇了。

和田雨下棋的是两个人,一个胖一个瘦。瘦的听他复盘讲解,听得频频点头,还夸他引用兵法术语很恰当。田雨说:“我常读兵书。”那人问:“为什么?借鉴兵法提高棋艺吗?”田雨说:“不,我希望成为杨将军那样的人。”那人大笑着指指旁边的胖子:“我不是杨将军,他才是。”杨端和说:“这是蒙大将军,你有福气啊,刚来就认识了他。”田雨顿时心潮起伏,蒙恬是世袭的将军,在当朝是权势最大的武官。蒙恬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说:“今天的将军可都是战场上拼出来的,不是读书读出来的呀。”

田雨顿时无地自容。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吐露自己的梦想,也是最后一次。

杨端和跟田雨下棋的时候,根本不要求讲解,只要一盘接一盘地下,好像再下一盘就能赢这个国手似的。而且田雨发现他有个恶习跟百里冬一样,输了拿棋子撒气,本来手劲就大,输了以后把棋子拍得更狠,一粒子落下,整个棋盘都在跳,好像这就能把对手吓傻似的。其实他就是把棋子拍烂了田雨也不想输给他,因为田雨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他才不想留在听说过他心里话还笑话他的人中间呢。不知何时,芮儿和东郭先生来到了棋枰边。为了快点和他们说上话,田雨输了一盘。

他有个小小的心愿:和东郭先生下一盘。

上次赢了芮儿,他觉得自己是全国第一高手了,转念一想,还有一个人没试过—她爸爸。

他对东郭先生提出了这个请求,可东郭先生说自己老了,脑子不好使了。田雨问他是不是怕丢面子,他也不生气。田雨不是一个嘴甜的孩子,不知道还能怎么求他,只知道他在撒谎。脑子不好使了,那你怎么教你女儿?她把咸阳的高手都赢了个够,连棋子都懒得碰了,你还要她继续学围棋,除了你,谁能教她?晚上,棋盘在他们房间里摆好了,芮儿又兴趣盎然地坐在了田雨面前,田雨忽然明白东郭先生为什么不肯跟他下了。他的通行证还有三天就到期了,杨端和留也留不住,在这三天里,他只能下一盘高水平的棋,东郭先生要把这个机会留给他女儿,因为田雨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刺激他女儿把围棋学下去的人。

田雨说:“先生,如果您愿意……”

先生摇手。

“请听我说完,如果您愿意指导我一局,我就留下来,天天陪芮儿下棋。”

“真的?”芮儿的眼睛亮了。

田雨点点头。芮儿马上离开棋盘,抱着她爸爸的胳膊撒起娇来。

东郭先生懒洋洋地坐在了棋盘边。

让五子局

田雨主动在棋盘上摆上势子,并把自己的第一手棋摆上去。这是晚辈尊敬长辈的做法,表示他的棋艺比先生差,要先行。接着该先生了,先生不动弹。田雨想:“他可能比我高很多。”就问:“先生授我几子?”先生把自己的势子都拿走,把田雨的第一手也拿走,又为田雨摆上三粒子,加上田雨原来的两粒势子,棋盘上现在有田雨的五粒子。

这就是说,东郭先生要让田雨五子。田雨真诚地希望有人指点他,可他一直认为能让他三子以上的人,从古至今就没有,连烂柯山的神仙也不是。且不说透视棋路的巫术,就说棋艺,他也没法想象别人怎么让他五子。“好吧,”他想,“咱们试试,今天我光凭棋艺,不搞那些歪门邪道。”

但他很快发现歪门邪道是忍不住的,他只要看棋盘,就能看到对手正在注意的点在闪。他真怕作弊赢了,学不到真东西,再这样他就得请求下盲棋了。可在接近中盘时,他发现这没有必要,东郭先生的点不像布局时那么清楚了。

就算田雨看到这些点,也无法理解。别人和他下棋时,思考的点是一个接一个的,可东郭先生的点像水光一样乱跳,风一吹就没了,一眨眼又聚集在别处,有时候像是水光投射在墙上的幻影。田雨不想从这种透视中作弊,可他怀疑先生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思路,而是在一个噩梦中下棋。

他看见这噩梦中有一个点清晰起来,先生也把棋子放在那儿了,等他醒过来,看清现实中的棋盘,发现这一子在角的端点上。他无法理解,坦率地说,就连田鸢也不会下这么幼稚的棋。“这不是让我多走了一步吗?他以为我会来吃这个子吗?我完全不必理睬它!”田雨用眼睛问芮儿:“你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吗?”芮儿只是笑,田雨看不懂她的笑容。棋局在生长,每一棵草都饱受风吹雨打,每一阵风、每一场雨都是无法预料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东郭先生的种子随便被风吹到什么地方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田雨精心培育的花朵枯萎了。在复盘时,他发现全局的妙手就是角上的那一手,这个废子,在第三百七十一手居然变成了生死攸关的。

田雨问东郭先生:“您怎么知道它会决定胜负?”

“我也不知道。”先生说。

“那您为什么要走它?”

“不知道。”

田雨还是不理解。没有一个国手,不,没有一个下棋的人会在角还空着的时候把棋子放在端点上,除非他知道三百多手后它有用。

“您算到了三百多手的变化?”

“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那一手走在那儿。”

“那我只能这么理解,您下棋的时候在睡觉,有一个神在帮您走。”

“呵呵,我没有神。这件事情,如果一定要我解释的话,我得说,我行棋的思路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在前面计算后面的结果,而我是倒过来的。”先生举了个例子,田雨走第三十一手的时候,他也很佩服,觉得那是一个妙手,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才走了角上那个点,随后他用三百多手证明他那一手是妙手,把田雨的妙手变成臭棋,“这是一种连我也没法理解的规则。”

“什么规则?”

“用未来改变过去。”

田雨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曾经怀疑自己能够用冥想改变历史,他看史书,深深地迷上一个故事,祈祷着它的结局应该是什么样,如果不问别人结局是什么,结局就总是那样,就像是自己用冥想改变了那些简牍、帛书、龟甲的文字,而且改变了看过这些书的人的记忆。在长大后他不太相信这个了,但是东郭先生又一次让他怀疑:“难道这是真的吗?棋局的历史是宇宙的历史的缩影吗?如果每一局棋都有一个神,宇宙有一个神,东郭先生那迷茫的心灵里有一个神,我也有一个神,它们是同一个神吗?”

芮儿和田雨下完第二盘棋后,和她父亲一起离开了将军府。他们是告假回老家去的,但此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到将军府。田雨一直在寻找他们,奇怪的是咸阳的棋士们都不认识他们。在余生中,田雨做梦、醒着都会在脑子里重复那让五子局,也不能参透这小小棋盘中的历史。田雨会梦见他们父女俩在书库门口的逆光中站着,从芮儿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