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都
传舍和驰道
田鸢和田雨走以后,百里冬一家很牵挂他们。这么多年来,这兄弟俩已经和他们亲如一家。田鸢临走时告诉百里冬,他有了功名以后希望成为这个家的人。百里冬说:“你没有功名已经是我家的人了,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现在他不知在哪儿打仗,他的功名是否已经让自己满意。有一天百里桑说:“他到底是死是活呀?”一句话害得弄玉通宵未眠,她反复告诉自己:“就算阎王爷的新名单上有一整支军队,也轮不到他!”至于田雨,她很喜欢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孩,他比他哥更善解人意,在她哑巴的时候,只有田雨能读懂她的眼神。可是她不明白田雨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来,如果他成了将军的门客,就不能托邮差把信捎到云中郡守那儿吗?
弄玉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看到“传舍”是什么。那是不停地从天井落下的雨水,站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出差小吏,一扇扇冰冷的黑门。到了开饭时间,厨啬夫用桶装着饭菜挨个敲门,每次都让弄玉想起坐牢时的饭点。这里开饭的时间、内容都是政府规定的,甚至好像写进了法律。早饭一碗小米粥、一个蒸饼、一根咸菜,晚饭粺米半斗、菜汤一份、酱一勺、葱一寸,天天都不变的,这肯定是因为帝国的几百本律书不定哪一本已经用文字把这些东西固定下来了。只有“菜汤”的“菜”字似乎可以灵活安排,因为今天是冬葵,明天是萝卜叶子,然后又是冬葵,然后又是萝卜叶子……确实在不断变化着。没有午饭,平民一日两餐是有法可依的,要多吃一顿得凭爵位,不知田鸢从战场回来后能不能挣到每天吃三顿而不以谋反嫌疑被审查的身份。
这里,肉,根本没影儿,只有几只国家的鸡在下蛋,它们要一直服役到下不出蛋,才会变成碗里的肉,可也不是一般人吃得上的。这传舍有一个圆形黑门,厨啬夫隔三岔五往里送鸡蛋,或者豇豆那么细的黑肉干,据说里面住的是左庶长以上的官员。百里冬一家能住进官员接待处已是朝廷特批的了,跟他们来的仆人都借宿在农户家里。有一天农户送来几颗鹅蛋,传舍的小吏就乐得合不拢嘴,因为这是国家配给之外的,他们可以吃。他们先拿出拥军爱民册,把捐赠人姓名、赠品名称和数量都记下来,再把其中的一个蛋剖开,八个职员分着吃。这就是世界中心给弄玉的第一印象,那么廉洁,或者说,可怜。
在传舍里饿得慌,他们就上街找吃的。商户们集中在城北的市场里,官市有肉干卖,但要凭券,民市只有豆酱、梅子等可怜的调料,连个小吃摊子都没有。从市场出来挤得要命,偌大个首都就这么一个平民市场,所以水泄不通。百里冬对着前面的马车嚷嚷:“娘的,你赶的是驴啊!”人家拐了弯,他又骂,“娘的,总算让老子过去了。”再晚点,就赶不上传舍开饭了,到了点你不在,肯定有人把你那份吃掉,然后满世界能够找来填肚子的只有萝卜。
这里还有一种道路,是用墙封起来的,不知道里面走的是什么人,只能听听里面的动静,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偶尔传出车轮马蹄声又是那么痛快,百里冬找到它的入口想进去,卫兵要通行证,他们没有。百里冬在回去的路上说:“这鬼地方,连速度也要凭券!”
泾水和旧宫
一个月后,安置他们的公文下达了,赐咸阳北郊云阳县子午岭下宅院一座,赐田百顷。可这家人还不知道麦子几月份收获、佃农的地租是钱还是粮、如果是粮拿什么来量,百里冬满脑子还是盐和铁。新来的管家报告去年的收成、税赋,什么石啊,斗啊,钟啊的……他打个盹醒来,只明白了一件事:他成了一个地主。
弄玉亲手布置了书房,让它的格局和空中城的书库一样,只是没有配制隐身糖浆的小套间和双头人消灭影子的阁楼了。后来的事就是恍恍惚惚的了,在玉阶上俯视她的那个驼背,自以为是她父亲,那些晃来晃去的白影黑影,使她不得安宁。她住在不知道有多高的楼上,周围都是冰凉的木头,青铜的庭燎在寒夜里燃烧起来,把饕餮的怪异头颅投向纱帐,她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白天,她在窗前眺望父母所在的子午岭,也在雾气氤氲的咸阳宫广场上寻找田鸢的身影。当一只乌鸦停留在窗台上时,她想:也许下一个飞到这里的就是田鸢吧。
她并没有绝对地失去自由,只要提出外出的请求,请求就会通过数不清的嘴呈报到皇帝那里,在至少两天后有人来接她。这里的楼梯如同在噩梦中一样忽上忽下,有时是旋转的,中间还夹着数不清的走廊和函道。她像马戏团的孔雀一样被关在车里,透过车窗数出后宫的六个月亮门,走出后宫,离真正的人间还差五道宫门,每两道宫门之间的旅途都足够她做一个梦。就这样她来到杨端和府,听说田雨和桑夫人去齐鲁了,也就这样她来到子午岭下的家,和父母说说话,和弟弟下棋,和妹妹一起用皮尺量孔雀的肚子,准备给它做衣服。他们在露台上看子午岭和泾水的黄流,故乡湮没在雾霭深处。
命运就是这样。田鸢也住在咸阳,并且透过自己的窗户正好能看见云公主的窗户,那是遥远的灰幕上的一千个针眼之一。当他们相互寻找时,他们有可能都看见了对方针尖那么大的人影。咸阳宫广场横在他们之间,皇帝赐给田鸢的宅院坐落在广场西北角,是秦王政九年参与作乱被灭门的一位宦官留下的,二十多年没人敢住。另外还有咸阳西郊外二十顷田和右庶长的爵位,这个爵位在二十级爵位制中处于中等偏上,离他弟弟梦寐以求的大良造(商鞅、白起等将领的爵位)差五级,但已经足以让他弟弟眼馋了。得到皇帝的特许,平时他可以不穿军装,因为他既是军人又是方士。
皇帝与他沟通的过程是这样的:杨端和打完仗回咸阳,向皇帝汇报嬴鸢在雁门战场上飞来飞去、他们家的孔雀也飞来飞去,皇帝有点糊涂了—难道这小子真是神仙?关押百里冬时,卢生曾来向皇帝求情,那么诚恳急切,使皇帝顿生疑窦,他诈卢生一句话:“朕知道你们与百里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卢生就不敢往下说了。后来皇帝让云中地方官送来空中城的户籍档案,用手指头一排一排地搜索,发现了“田鸢”二字,仔细查看下面的记载,年龄、体貌特征均与那个“嬴鸢”一致,跟他一户的还有小字为“桑”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标明是他母亲。回咸阳后,皇帝把“嬴鸢”召来,张口就问:“田鸢,你母亲桑夫人可好?”
田鸢吃不住这一诈,和盘托出:我是齐国丞相的儿子,桑夫人是我的养母,如何如何。皇帝说:如果你再用齐国丞相之类的话来骗朕,朕就用五匹马把你扯碎。田鸢痛哭流涕地讲了满门抄斩的事,但他没提田雨,他本能地觉得,能不说的最好是不说。而皇帝也没注意田雨的户籍,田雨是单独立户的。皇帝又问田鸢,既然和匈奴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还要帮卢敖的忙,田鸢不好意思说实话而是拿正义感来粉饰自己,但是他错就错在这里,他不知道弄玉已经是皇帝的干女儿了,他失去了难得的求婚机会。
皇帝自认为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叫他先回军营。他们的皇帝就是这样的人:首先让那些骗他的人知道他是骗不了的,然后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再次召见时,皇帝正式赐姓给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满朝文武已经传遍了“嬴鸢”这个姓名,否认了它,就等于宣布抗击匈奴战争是由一场骗局发动的。
嬴鸢的军功和爵位不受城堡私藏武器事件的影响,因为他算是军中的方士。既然他是方士,皇帝就把他交给了炼丹房。每天早晨,他离开家,穿过咸阳宫广场,绕过咸阳宫的大墙,渡过横贯咸阳南郊的渭水,到达炼丹房所在地—上林苑,这是皇家园林,也是狩猎场。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气氛中,方士们忙着把一堆矿石捣碎过筛跟牛粪和在一块捏成鸡蛋大的泥团,据说这是往丹釜上涂的药泥。
子午岭下
田鸢一直以为桑夫人、弄玉还在云中,安定下来后,他回了北方,当然,他看到了废墟,也听说了城堡主人的下落,他相信桑夫人和田雨已经跟百里冬到咸阳去了。殊不知战争期间桑夫人在杨端和官邸苦熬了三个多月,她一千次回忆杨端和、蒙恬下棋时说的话—“他们怎么跟皇帝套上近乎的?”“丞相没让他们进离宫,他们俩竟然拦御驾,皇帝一生气,要他们打仗去。”“哈……哈……哈……”杨端和的沙哑笑声回荡在桑夫人的记忆里,让她坚信田鸢没死。
打完仗以后,她想田鸢该回城堡了,偏偏这时候若姜在梦里告诉她小木匠回临淄了,桑夫人信这个。她熬到田雨回来,跟他回临淄,到了那儿又是一场空,她没有勇气在那个除了绝望什么也盼不到的城市待下去了。然后他们也在云中看到城堡的废墟,得知几千匈奴人抢云中郡、像蚂蚁一样裹住城堡、半个月后被官兵冲散、一支马队驰向草原、再打几个月的仗、活埋匈奴人、七辆车从城堡里拖出兵器、私藏兵器的头儿被抓进大牢、郡守府门口雪地请愿、圣旨当众宣读、从山上下来一百多具棺材的出殡队伍、朝廷发动几万人挖开城墙、云中首富被迁往云阳等一连串事情。这几个月,她过得比以前的四十年都漫长。
田鸢与桑夫人,在不同的时候看见了城堡的废墟,又都赶回了咸阳。绕完这么一大圈,他们找起人来出乎意料地顺利。田鸢忙于寻找百里冬,他认为找到百里冬就找到了一切。他穿着军装向云阳县的户籍官打听到百里冬的住址,他在泾水岸边打听到这个外来户,他推开大门沾了一手的油漆,冲过影壁与宦官撞了个满怀,他看见百里桑和如意在楼上追追打打,容氏在指挥用人摆放花盆,沿着楼下的长廊摆成一圈。容氏被闯进院的军人吓了一跳,乍以为又有人来收缴家里的东西了,认出是他,就朝楼上楼下喊了起来。百里冬从书房出来,田鸢对他笑了笑。如意从东北角的楼梯奔下来,摔了一跤,田鸢把她扶了起来,她踮起脚尖摘下田鸢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这时候,田鸢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在楼上扶着栏杆微笑,她穿着绣花的黑色丝衣,由于被她的面孔吸引,他没看清衣服上的花纹。
只差桑夫人和田雨了,大家把田雨收到杨端和来信以及后来的事情告诉田鸢,只要是他们知道的。都劝田鸢不要去找,因为这娘俩差不多该回来了。如意拉他上楼看孔雀穿小花衣服,但是孔雀不见了。如意下楼找孔雀时,田鸢搂住弄玉说:“我已经有爵位。”这时他看清了她肩头的黑底子上的银色凤纹。他已经学会区分皇家专用的黑色和世上其他的黑色。弄玉拨弄着他军装上的甲片,告诉他:“你拿龟甲去骗的那个人,现在是我的干爸爸。”
如意抱着花衣服孔雀上楼时,他们俩还抱着。如意气喘吁吁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谁也不告诉,我……”她转身要跑,弄玉叫住了她:“去告诉他们吧,真的。”
如意什么也没说出去,这样,大家在一起的话题还是围绕那团聚散离别的乱麻。“光头呢?”田鸢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他师父,容氏说他还在云中,可以宽宽裕裕地过一辈子。
田鸢拿出了在北方买的土特产。一张虎皮是给百里冬的,当褥子垫就不怕犯老寒腿;一包红兰花种子给容氏,它开的花是做胭脂最好的料;一条红狐狸毛帽子给百里桑,没想到百里桑拿唾沫一擦,红色就掉了,那是兔毛;一条狼尾巴围脖给如意,百里桑笑道:“哪有那么大的狼尾巴啊,你买的是一条狗尾巴!”他居然忘了给弄玉带东西,也许,他下意识中觉得自己整个就是给她带来的。晚餐时,他弄清了弄玉进宫的过程,问:“过得好吗?”弄玉说:“挺好的。”说给大家听,眼睛却递给田鸢一个信号。
半夜大家都睡熟后,他们俩一起来到露台上。弄玉做个鬼脸,缩到田鸢怀里。屋檐和栏杆向后飞逝,漫天的星星笼罩了他们,那安宁的新居被抛在了遥远的大地上。在泾水的上空,他们抱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弄玉不知道除了贴紧他的一切还能怎么消除连日来的焦虑。他们的舌头因初次见面而羞涩,因长久的孤独而碰击。他饱含爱意地舔着弄玉的牙齿,摸索它的结构、赞叹它的规则,他花了很长时间来熟悉这个温柔的小巢,这湿热、翕动和一切出乎意料的秘密。他沉浸在她真正的香味中,并且永远记住了它。为了喘口气,两人偶尔分开。他们面对的是咸阳宫的黑幕。
“你的牢房在哪儿?”田鸢问。
弄玉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窗户是哪一个。她就说:“你小时候为了见到我,曾经把一朵芍药花插在孔雀笼子上,对吧?”
“对。”
“我回宫后,会找一朵芍药花插在我的窗户上。”
“一朵?不好找吧,怎么也得是一束吧?”
“不,就一朵,你就找,就找!”
下一站是田鸢家,田鸢也找不到自己家了。他们飞下来看到一片密集的屋顶,看起来都差不多。田鸢牵着弄玉,像飞贼一样蹿过一家家屋顶,偷看人家的院子。有些院子,他看着特别像自己的,可是不好意思下去仔细看。弄玉急了:“不行就下去看看门牌吧!”田鸢忽然指着一匹马说:“没错!这马我认识。”
“嘿,不认识家倒认识马。”
“看来我还得流浪啊。”
“别这么说,我们刚刚见面。”
田鸢的家比百里家小一些,也没有楼。凑到北房窗前看,屋里空得像牢房一样,要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好歹还有个床板搭在几块砖上。他把弄玉拉到南房,用打火石点燃了灯,这时,弄玉看到了满满一屋东西—大镜子、小镜子、梳妆台、书架、挂着罗帐和香囊的床……她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笨瓜,刚搬进来没几天,自己的屋还没收拾好,先把她的闺房建设起来了!而且是按空中城的原样建设的!也不对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哎呀,他买的是双人床!
“嘿!你想什么好事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你还是给桑夫人留着吧,她就要回来了……”
弄玉的嘴被堵上了,他又吻她了。这种感觉,她越来越熟悉,但不是因为刚才吻过……她想起来了,十四岁那年,她梦见了一个羊字脸的男人……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双人床上时,推开了田鸢。
“天快亮了,”她拉好衣襟,“他们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他们偷偷回到了家,没有惊动家里人。第二天一早桑夫人和田雨来了,桑夫人一见田鸢就拽着他,从头到尾巴尖摸他:“你受伤了吗?这身衣服是什么官?得罪国王了吗?……”容氏笑着说:“您慢点问,孩子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桑夫人擦着眼泪说:“我这些日子才是天天都喘不上气,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她哽咽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北方,“反正那座几千里的山,那条流着黄汤的河,我们过了三遍了。”
见完面,田雨第一件事就是看书库。弄玉很吃惊他怎么知道这里有书库,转念一想可能是百里桑或如意告诉他的吧。他满意地看着十六排书架和在空中城里一样,只是小心地把双头人没看完的龟甲碎片从柜子里挪到了双头人的灵位前。聚会时大家还得知:杨端和把田雨当成了食客,正出面将田雨、桑夫人的户口迁往咸阳。后来云中郡办理此事时,发现桑夫人早在二月份就已注销了户口,咸阳的户籍官又在旧宫地区一位姓嬴的右庶长的户籍中找到了她的档案,是由咸阳内史亲自批复的。
也不知是第几天,宦官的鼻音惊醒了团圆的梦:“云公主,回宫的日子到了。”弄玉偷偷捏田鸢的手,提醒他来找芍药花。桑夫人跟田鸢回家,当然住进了某个笨瓜为弄玉准备的兰室香闺。田雨回去陪将军下棋。他一路想着田鸢的军装和大宅子,很窝火:“我是雁门战场的真正功臣,却什么也得不到!”他暗示杨端和,将军只问他:“你有首级吗?”田雨的答复就是把他的棋子变成首级。当他打听东郭先生时,杨端和在空中挥舞着大巴掌:“凡是下棋的,在我这儿来去自由,喜欢来就来,不喜欢,尽管走。”下一局田雨输给了他,趁他乐得合不拢嘴时,再次打听东郭先生,杨端和亲切地反问:“我有他们的地址?可能吗?”后来田家和百里家时不时在子午岭下聚一聚,弄玉带着不要券的肉和盐,田雨带着一肚子气。那时他们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
子夜相会
田鸢在一千个小窗户上一个一个地找,终于找到了那朵芍药花。于是,他半夜不在家的时候,就在云公主的窗台上,不在云公主的窗台上,就在前往云公主窗台的空中。
云公主白天睡足了觉,晚上盯着窗外,琢磨这些事:他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为什么喜欢我?他想对我做什么?……见面时,她把第一个问题提了出来。田鸢让她把脸贴在窗格上,好像要说句悄悄话,却并起两根手指头,在自己嘴唇上沾一下,再伸进窗户在弄玉嘴唇上沾一下,所有问题就这么解答了。弄玉紧紧贴着窗户,随便他怎么摸,还把胳膊伸出去,随便他怎么亲,他的选择是从后臂亲到手指尖,再亲回来,来回来去,没个够。他们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留心着走廊上的动静,有脚步声来,弄玉就飞快地拉上窗帘,假装在看书。宫女换夜宵可真慢啊,换完了夜宵她还要添灯油!渐渐地,他们掌握了一个规律:过了子时就没人来打扰他们了,于是弄玉总在子时扑到窗前,田鸢的笑脸总在子时出现在那里。前半夜,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各睡各的觉,但是都睡不好。田鸢被心里一股股说不清是酸、是痛还是甜的暗流冲得辗转反侧,他会吻枕头,会把他爱了七年的名字叫出声来—“玉”,当他想到弄玉也是这样思念着他时,幸福的痉挛更加变本加厉。在那些日子里,他们但愿世界永远是黑夜,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田鸢,我天天缠着你,你不烦吗?”
“不烦。”
“怎么才能让你永远陪着我呢?”
“喝隐身糖浆。”
“那我就看不见你了。”
“变成你的簪子。”
“可我睡觉的时候会摘下来。”
“变成你的枕头。”
“可我醒来时会离开它。”
“那就变成你的眼睛吧,它们丢不了。”
此人在困得像瘟鸡的时候说出来的傻话最动人,她爱透了他的困。当他实在憋不住哈欠的时候,她想起炼丹房的学徒是不能像公主一样大白天睡懒觉的,就让他走,他赖着不走,她就把手伸出窗格,捧着他的脸嘟哝:“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呀。”田鸢在窗台上睡着了,那窗台很宽,他很轻,靠在上面很舒服,弄玉轻轻拍着他,哼起了温柔的小夜曲,这时候田鸢不仅愿意在云公主的窗台上睡着,而且愿意在那里死去。每天早晨,他在咸阳宫广场的霞光中遥望云公主的窗口,分享她的美梦,在渭水的晨晖中回望云公主的牢笼,睡眼惺忪,他把梦游的视线投向路边那些浮在影子上的青砖直拱,相信一切美梦终将成真。
凤凰台传说
后来就连弄玉也不能在白天睡懒觉了,宫里的女官教她把一支支筷子(不管它是什么神圣的名堂,弄玉就叫它“筷子”)扔到玉的“筷筒子”里去,说是“投壶之礼”;还有一个女官教她拿银钩子和红筐子摆一些可笑的姿势,说是就要跟皇后去采桑叶。
只有几百年前那个弄玉的故事让她有点兴趣。奉常说,穆公是今上最仰慕的先王,他的女儿也叫弄玉,善吹箫,常在凤凰台上演奏,招来百鸟合鸣,穆公因此很疼爱她。有一年,穆公要把她嫁给邻国王子,她嫌那个男的丑,穆公也没勉强她。她爱上的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她在凤凰台上吹箫时,常听见另一阵箫声从天外飘来,与她的箫声水乳交融,就像在面前合奏。弄玉想这个人都想出病来了。穆公便把全国会吹箫的人叫到她面前吹,都不是。结果,那个人住在华山上,叫萧史。穆公终于把他找来了。萧史吹第一曲,天上就飘来阵阵香风;吹第二曲,彩云就从四方汇来;吹第三曲,天下的孔雀便都飞进宫;吹第四曲,弄玉的病就彻底好了。他教弄玉吹出凤鸣之音,而他能作龙吟之声。后来他们俩乘龙驾凤,飞上华山,再也没有回到人间。
田鸢听完这个故事说:“我就是萧史,来接你脱离苦海的。”
“哈哈,你又不会吹箫。”
“那你呢?”
“笨死了,学了一个月都没学完一首曲子,皇帝还老想听我吹。”
收破烂的公主
五月的一个夜晚,弄玉向田鸢宣布了一个重大发现:世上有一些不会写字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八百年来上百个国家的宫室、宗庙应该是什么样,斗拱有多少块,柱子有多高,哪些屋檐直,哪些屋檐曲,却不会记下来。他们会造房子,不会写字。这下弄玉找到好玩的事情了,她不会造房子,可她会写字呀,还会画画呢,她可以把他们脑子里的东西画下来,这样就可以打发在这里度过的不知道会有多么漫长的光阴了。
皇帝批准了这请求,派几个博士陪她。她带着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往闹鬼的古塔里钻,登上梯子看屋檐和瓦当,他们很快就吃不消了,称病告假了,这下她就更自在了。她把辛辛苦苦抄的碑文、图样给田鸢看,满心希望田鸢夸她有学问,田鸢要走了一张画,说是放在枕头边亲。
子夜约会的时间缩短了,因为他们已经有条件在白天见面。有时是约好的,有时是不期而遇。一天下午田鸢路过藏经阁,发现了高处的栏杆上的一双眼睛,它们夹在面纱和头巾之间,但是它们即使混在星星里,田鸢也能找出来。弄玉穿着工匠的粗麻衣,提着笤帚正在打扫藏经阁。她让田鸢上来走一走,让他明白藏经阁六层是个大滑轮,在上面一走,这个滑轮就转起来,书柜就一格一格地转到找书的人面前来了。她让田鸢带她出去玩,就像打完仗那天一样。那个安静的早晨,他们俩都难以忘怀。弄玉说,邯郸的冰冷阳光老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在如今这个浩浩荡荡的大都市里,他们钻进珠宝店、绸缎庄,什么也不买,弄玉只用那身破衣服来嘲弄这些贵族商店,田鸢心想:店伙计,别捂鼻子了,这可是个公主呀。晚上他们躲在最高的宫殿寂寞的屋顶,搜索公主的火把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穿梭。在热吻中,弄玉紧张地闭上眼睛,等待发生什么想象不到的事,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和衣而眠,弄玉的头发披散在田鸢的腿上。黎明时分,弄玉睁开眼睛,越过身边的女墙看见另一座宫殿的屋顶,它带着一条金色的反光,背景是一整块血红,他们仿佛置身于天庭。
弄玉仰起脸来,用呓语的声调询问旁边那个表情安详的人:“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我?”
“因为你香。”
“我为什么香?”
“因为我在爱着你。”
回宫后,她第一次领教了干爸爸的雷霆之怒。刚刚登上一千级台阶,宦官又把她叫了下来。她在车上被人摇醒时,已经又是一个黄昏。她经过树林一般的庭燎和数不清的人偶来到一片长明灯前,认得后面那个孤独的黑影是她的干爸爸。
“你再让宦官们打着火把找你,朕就让他们烧了你的书!”
弄玉把整理好的笔记捎回了家。田鸢在百里冬家看见这些笔记,明白这宝贝已经是造房子的内行了,为了表达工匠的口头语,她自作主张造了许多词,字里行间夹杂着对沿途风光的描写,写着写着,还忍不住对历史发一通感慨—十足是女性的感慨,洋溢着好奇、赞叹、遗憾、揣测、东张西望、激动、微笑、喘息,放任种种情绪流泻,一双美丽的眼睛时不时浮现在缣帛中。她还画出了千姿百态的拱、门、梁、匾、柱、台、栏。后人读到这样的一部建筑名实图考,是否知道它出自一位美女之手,而且她是由着性子干这桩活的?
美女包着大头巾,骑马乱跑,马背上驮着一只大麻袋,因此,她成了史无前例的收破烂的公主。无论她打扮得多么寒酸,把守关卡的士兵必须尊重她,因为她的麻袋里有一般人搞不到的通行证。她有两个麻袋,一个麻袋就是专门用来装通行证的,她把麻袋倒扣过来,稀里哗啦把那些木牌子倒一地,让卫兵拣。他们不嫌麻烦反而笑,因为其他人总是庄严地从袖子里把一个宝掏出来,没见过她这样倒垃圾的。她的几十个牌子可是货真价实的,都能跟他们手里的副本齿对齿合拢。只有一个牌子出了点小错,“义女”给写成“美女”了,估计办证的官员看着她,心里这么想,手头就不由自主写下来了。
田鸢陪着她乱跑,她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田鸢根本不知道、也不管到了哪儿,要不是她大笑着拦住他,他就要跟着钻进一个很精致的小亭子,那是林光宫的女厕所。在一家人门口,弄玉勒住马,田鸢也停下,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双头人还要深沉的老人,弄玉向他请教了一天,田鸢忠实地陪着、听着,被人家当成了侍卫。他们曾经一起进入通天塔工地,那塔已经建造了十年,大约还剩九十年的工期,工匠们在衣冠楚楚的田鸢面前很拘束,弄玉便让他在远处等着。在这场文化苦旅中,田鸢毫无怨言。由于他三天两头开小差,侯生向皇帝打了他的小报告,皇帝说:嬴鸢飞惯了,坐不住,你让他到山上找找丹穴去,说不定我们子午岭上的丹砂比楚国的还要好呢。侯生这才明白姓嬴的好处。其实皇帝对于嬴鸢的炼丹才能不抱任何希望,他打算等其他方士空着手回来再派嬴鸢出去找仙草。
腰带
在这些站点中最难以忘怀的是咸阳城西边的站点。他们穿过整个咸阳宫广场,在一个十字路口拐个弯,经过一堵灰墙来到一扇黑色大门前,顺着弄玉的眼神和笑容,田鸢认出这是自己家。弄玉在这里整理考察笔记,田鸢从背后抱着她耳语:“我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你了。”她一边抄抄写写,一边说:“嗯,吻吧,都摆在这儿呢。”田鸢自顾自地吻她的耳朵和腮,她要田鸢别碰她的胳膊免得影响她写字,“往下点,那儿还有腰给你留着呢。”她的不投入,丝毫不妨碍这段日子成为田鸢最幸福的回忆,投在书案上的斑驳阳光更是有助于铭记这一切。
弄玉软绵绵地靠在田鸢怀里,念叨过去的好时光,“你骂过我,你骂我是假小子,你要在我耳朵上穿窟窿……”“我什么时候说的?”“哼,你还说我在梦里跟我哥……哎呀,说得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重复。”“你就是做过那样的梦嘛!”“没做过!”“做过!”“没做没做就没做!”“做了也没关系啊,那梦里不是你哥,是我。”“臭美。对了,我们还要为哥哥守孝三年。”她的眼睛一热,坐起来,接着抄东西。
田鸢目前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吻她,比起带她上华山,这要容易得多。弄玉平躺在床上休息,他在她身上做俯卧撑,每俯身一次就吻她一下,当他没有力气的时候就压在她身上,痛饮她的甘露。他解弄玉的衣服,却找不着腰带的结。弄玉揪出一根布条逗他:“在这儿哪!”他顺着那布条摸到了自己身上,原来那是自己的腰带。弄玉大笑起来,这个人不光不认识自己家,也不认识自己的腰带。可是,他另一只手已经悄悄解开了弄玉的腰带,弄玉正想:“这个笨瓜不笨啊。”他都把弄玉的肚脐眼掏出来了。弄玉赶紧把他的手拔出来,拉紧腰带。
“不行,里面正在流血。”
看他闷闷不乐,弄玉又抱住他,“你怎么了?我们不是玩得挺好的吗?不骗你,真的在流血,每个月流一次。”弄玉允许他把手插到自己的胸衣里,还晕乎乎的很好受。田鸢终于解开了她那宽松的外套下面的一部分秘密,他摸到了平坦而又柔软的双乳,这种感觉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女人的乳房都像他母亲或桑姑娘那样圆鼓鼓的,他直到八岁还摸着它们睡觉。但从这一刻起,弄玉的乳房成了他心目中的标准。
弄玉回宫后,一头扎进书库,要解答平生最大的疑问:田鸢到底能把她怎么样。在皇子们的启蒙书中她看到了一些触目惊心的图,有些还是放大的。脸上的滚烫劲过去以后,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比雍城的宫殿更悠久的一种文化,研究一下没什么难为情的。那么,在流血的时候干那件事有什么后果呢?她又扑向医书。她可明白了,今天得罪田鸢有可能救了自己的命。她还看到了让人迷魂、让人春情荡漾、让人不生孩子的药方几百条,但没有一个字告诉她疼不疼。
田鸢的所作所为,被她翻来覆去地回味着。她在浴缸里赖着,因为旁边有一面镜子,镜子刚被水汽熏模糊,她又把它擦干,把手按在镜子上,从手指尖瞧到腋下,回忆田鸢来回亲吻它的样子,这馋虫有朝一日不会把它吃掉吧?她在被窝里抚摸自己,启发肢体的想象力,当她替田鸢探索时,有一种感觉,没有任何预兆、潮水般地涌来了,从可怕的战栗变成荡漾周身的暖流,比田鸢最动听的甜言蜜语还好受。她神志不清地想到他那些猫猫狗狗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他在爱她。她想透了田鸢,比以前还想。
但是天亮后她竟然没有勇气去找田鸢了。不知不觉过了很多天,他们都没有见面。晚上她仍然望着窗台,明知他已经不会天天来,还是望着。田鸢真的来临时,她正好坐在窗前写东西,而且假装干得很专心,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想他想得发疯。她不知道说什么。田鸢责备她这么多天不到他家去叫醒他,她淡淡一笑:“我心疼你呀,让你多睡觉。”田鸢是又惊讶又失望,过去,每次他问弄玉困不困,弄玉总说“我不困”,也不许他困,弄玉不许他睡觉,是他最甜蜜的回忆。于是他们一起发呆。过了很久,他问弄玉为什么不高兴,弄玉说不知道,同时觉得窗台相会的老把戏已经索然无味了。他又问弄玉是不是困了,弄玉说:“你要走就走,别问我!”然后毅然钻进床帐。
白天她想起这是田鸢的生日,就来到他家,把吵醒他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笨瓜,起床!”田鸢受宠若惊的样子让她很满足。他们俩和桑夫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桑夫人一成不变地去享受她那直到晚餐的午睡,他们俩在田鸢的床上打打闹闹。这一次,她默许田鸢把她的腰带解开了,甚至当田鸢铤而走险地扒她的内裤时,她也听之任之,她纵容田鸢抚摸她的一切,她以为一切会慢条斯理地、温情脉脉地进行下去。田鸢面对如此的温顺,喜出望外而又措手不及,胡乱摸索着,反复说:“我真的爱你。”弄玉说:“谁信呢。”田鸢的耐心到头了,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团不清不楚的黑东西往她身上插,连她的裤子都没来得及褪下来,她的两腿并着,田鸢进不去也不能肯定从哪里进去,只是把她磨得很疼,她收起膝盖把他顶开了。真没想到他会这么粗暴,不知道真的做下去会疼到什么程度,这和想象中完全不是一回事。田鸢又脸红筋涨地扑过来,经过一番殊死搏斗,田鸢瘫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我只不过是你的消遣。”弄玉在裤带上打两个死结,安慰道:“我不是已经答应嫁给你了吗?不就是再等三年吗?”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他从背后抱住弄玉,温存地喋喋不休:“这个家就是你的,现在就是你的,三年以后更是……”说着说着,他又开始蹭来蹭去,弄玉由着他解开腰带,随便他怎么摸自己的上身,但誓死捍卫着裤带。她不忍心在田鸢生日这天让他太可怜,可她真的高兴不起来,她曾深深渴望的某种东西现在无影无踪了。
此后,搏斗成了他们相会的主要节目。田鸢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自我激励,终于有勇气在几乎掰断弄玉手指头的情况下扯她的腰带,弄玉蜷起双腿,用膝盖死死顶着他,伸出双手挠他的脸。现在她才不管什么爱不爱的呢,只要他强迫她,就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看看这头面孔狰狞的猩猩,跟城堡里求婚的红脸少年、窗台上的痴情梦游人有什么相干!桑夫人听到响动摸进来,念叨着“好好玩别打架”,伸出鸡爪子一般的手拆开了他们。事后,田鸢的唉声叹气让她更加心烦:“你根本不爱我。”这时她只想逃离。刚逃到门口,又听见一声霹雳:“滚!”她回过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这张变形的脸上的歪嘴口口声声说过爱她。好像还要证明那喊声确实是他发出的,田鸢又变本加厉地吼了一嗓子:“滚!!”弄玉含着泪,逃出了这间据说是属于她的屋子。
她认定田鸢并不爱她,也看清了前一阵子想入非非的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以他为原型塑造的幻影。事到如今,就连为他失眠也不值得了。在睡梦中,她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事。当子时的钟声响起时,她一跃而起,光着脚丫扑向窗台,一股冷风激醒了她,那声“滚”又刺痛了她。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被人轻贱到这个地步还在迁就他带来的习惯,心中分外悲凉,充满了对自己的痴情的蔑视。她回到床上哭泣,用被子蒙着头。白天那张煞白的、扭曲的脸让她心有余悸,想起他平时的亲切面孔、温柔的抚摸、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种种好处,她格外心酸,不管那是用来遮掩狼心狗肺的还是用来戏弄她的,以后都没有了。
在这样的绝望中,一双哀怨的鹿眼睛出现在窗外,一个极尽温柔的声音飘进来:“我错了。”弄玉顶着困劲来到窗前说:“我并没有怪罪你。”田鸢请求弄玉把他骂一顿,弄玉说:“我不会骂人,再说,我凭什么骂你呢。”沉默了一会儿,田鸢诚心诚意地说:“我保证,成亲以前决不动你一指头。”这话听着更别扭。弄玉忘了自己是怎么答应嫁给他的了。白天,她既懒得走下一千级台阶,也没有兴趣整理一大堆图。田鸢再来时,她说自己很困。确实如此,她的月经又来了。田鸢伤透了心,过去她总是不许他睡觉。他不知道为什么多少浓情蜜意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冷漠,“她是否厌恶我的身体?她还打算嫁给我吗?她那颗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假装冷漠实际上天天想着我?”如果心灵瘟疫还在,这一切就明朗了。
在云公主的窗台上,田鸢一次又一次扑空,他对着紧闭的纱帐,不敢大声喊叫、不敢使劲敲窗户,弄不清她是不是在装睡。他心里狂喊:“你好受了吗?你好受了吗?这样你就好受了吗?你好受我也能好受!”他郁闷透顶,“求求你醒一醒!说句话!否则我会发疯!”他无声地咆哮道,“这是黑楼,人会疯的!”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好,你给我一口缸,我顶着,哪怕里面只装了一粒芝麻我也顶着。”弄玉起夜时看见他在窗台上睡着了。弄玉忘了这僵局到底缘何而起,只觉得烦,她不想从铁石心肠中自拔,没有任何理由,只觉得烦、烦、烦、困、困、困。在厕所里,她意外地看见月经过去了,于是也不困也不烦了。当她回到卧室时,田鸢已经醒过来,双手攀着木窗格,脑袋顶在上面,好像一头关够、饿瘪的笨熊,一个气息奄奄的声音传进来:“没有你,我喘不了气。”
她憋着笑走过去:“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来。”
“为什么?”
“你不是叫我滚吗。”
田鸢像要饭一样伸进手来,于是他们俩的手指头又缠绵悱恻地搅在一起。转眼间天就亮了,弄玉催他快走,然后目送他变成曙光中的一粒黑点。
十八公子
那段时间有了更好玩的事情,孔雀被如意调教得会送信了。“姐姐什么时候回家?”“姐姐想回家就回家。”“那你就天天回家吧。”“不行啊,那样皇帝就不让我回家了。”孔雀的肥肚子在窗户上一拱,一匹树叶飘进来,别提有多可爱了。可就是这只神鸟,在宫里被人射了。皇帝的第十八个儿子嬴胡亥,领着一群人在宫里瞎转,看到池子边有一只“凤凰”在喝水,想凑近看清楚些,“凤凰”吓跑了,那傻鸟还不跑远点,还想逗他们,飞一飞停一停,胡亥搭梯子没抓着它反而摔了下来,让人拿网罩也没罩住它,急了就掏出弓箭射它。弄玉听见楼下喧哗,就到露台上看,看见他们围着孔雀,孔雀在抽搐。她大喊一声“别动它”冲到楼下。孔雀翅膀上插着一支箭。胡亥看到弄玉,惊呆了,说:“你是父皇新收的那个……你就是我姐姐吧?我专程来拜访姐姐,这鸟是我送给你的。”
弄玉一把夺过孔雀,“这是我养的!”
“哦?”胡亥转向随从,“谁射的?他妈谁射的?我查出来打死他!”
弄玉抱着孔雀扭头就跑。
后来胡亥从百鸟园叫医生来给孔雀治,又借口看孔雀的伤情老往弄玉这儿跑,一千级台阶他也不嫌累。
“姐姐,我今天捎来一样东西,这回真是我自己的,不是抢的。”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玉瓜,温润细腻,有浮云一样的肌理。
“商朝的玩意儿,我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他把玉一转,玉的颜色居然变了,从翠绿变成黄绿、橘黄、浅绿,又变回翠绿,好像是发自内部的光彩。
“听说你的小字叫弄玉,这块玉配得上你吗?”
弄玉不想要他的东西。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门牙:“别客气,这算什么呀。西域进贡的玉山,一整块玉,三万六千斤,就算我想送你我送得起吗?这种小玩意儿出了咸阳城多的是,听说你也喜欢古物,改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弄玉仍然经常到田鸢家里去,田鸢不再欺负她,要不是她主动去亲近田鸢,这个笨瓜还当真要履行“成亲以前不碰一指头”的诺言。在午夜的窗台上,弄玉又开始醉心于他的甜言蜜语。有一次,不知是哪路神仙附体,从他嘴里冒出了一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诗的句子:“玉,不管我们在说什么,值得珍惜的是我们在说话。”在循规蹈矩的抚摸中,他们之间还保持着一个悬念,双方都曾经渴望解开它,现在又避免触及,这实际上成了他们之间的主要引力,相比之下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和习以为常的抚摸都不足以让他们顶着困倦厮守在一起。田鸢捏着窗格使暗劲:“我要把这些破木头揪下来!”弄玉知道他又神志不清了,逗他:“揪下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咕哝着:“好想跟你……”弄玉催他别吐一半留一半,又不是面条,他就直眉瞪眼地说想和弄玉睡觉。有一次他突然说:“有让眼睛变小的眼药水吗?”弄玉没听明白,他又说,“鹿眼睛把我的心肝吓着了。”原来这呆子一直在琢磨自己身上哪儿不讨她喜欢,照了无数遍镜子竟然把问题归结在他最漂亮的部位。弄玉乐坏了,建议他让桑夫人在他眼睛上缝几针。他说:“你干脆把我废了更省心,宫里还需要宦官吗?我说的是抱公主上床那种。”弄玉说没有这种宦官,他更不要脸了,“好想要你啊。”弄玉问:“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会怎么对我?”他说:“会很柔、很轻。”
他求弄玉骂他,用很脏的话来骂,因为他觉得弄玉讨厌他时总是说一些非常客气、非常干净的话,而骂他“笨瓜”的时候还算爱他。弄玉骂了一声笨瓜,他不解恨,还要别的,弄玉就说:“呸!”他觉得还不够爱,非要弄玉说“放屁”“胡扯”这些更脏的话……他忧郁地请求弄玉在子夜相会以前做这样的练习:躺着,闭上眼,默念十遍“田鸢爱我,真的爱我”,他说这是延年益寿的,弄玉说“是给你自己添寿吧”,他说:“添什么鬼寿,我念一遍‘我爱弄玉’就死一遍。”他说缺乏爱的练习的正是弄玉,做完这些练习后,她就可以毫无痛苦地享受他的“很柔很轻”的爱了。弄玉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可是一到他家就抓紧了腰带。
胡亥邀弄玉出咸阳玩,她只同意跟胡亥在宫里遛遛。她发现胡亥不像表面上那么幼稚。胡亥纠正她对宫殿的崇拜,说帝王建筑的精华不在宫殿,而在于台,“宫”字下面是台,上面是殿,台是帝王的威仪的基础。尧帝台高三尺,这是由于他很客气;商纣王鹿台高一千尺、方圆三里,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把这么缺德的台筑起来。他愿意带着弄玉出咸阳城往东走、翻过华山再走很远,去瞻仰鹿台的遗迹,弄玉说:以后吧。他说:鹿台周围还有墓地,埋着不知道多少铜器玉器,还有殉葬的牛、鹿、大象和奴隶,“北方那会儿出大象,信不信由你。”说到活人殉葬的风俗,胡亥说这样的事是越来越少,但瞧父皇那脾气,将来准得捎一批活人,因为他还没死呢,活埋的人就多得数不清了。弄玉提到九原活埋匈奴人,他说匈奴人活该,打仗以前他就说过甭跟匈奴人废话,他哥哥想跟他们讲理,跟畜生有什么理好讲。他说那个软弱的哥哥就是公子扶苏,弄玉说没见过这个人。他感叹宫门深似海,要不是志同道合,他们一辈子未必见得着面。
弄玉发现他出门总要带个轿子,四面用黑布围着,又从来不坐。走着走着,他会让弄玉等一等,跑到轿子跟前,然后宦官们用轿子把他罩住,递进去一个东西,远远地避开。后来弄玉知道了,那是个活动厕所。可胡亥的尿也太多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是一次,差不多每次出来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们到上林苑的炼丹房玩,意外地遇到了卢敖。卢敖还是那么没正经,悄悄对弄玉说,田鸢说梦话都“玉”啊“玉”的。胡亥一过来,卢敖就假正经了,“江陵的石头晒二百年成丹砂,再过二百年成铅,再过二百年成水银,可是在这丹炉里,七七四十九天就够了。”回头他又告诉弄玉,丹炉外面敷的是牛粪。出来后弄玉问胡亥,这炉子里炼的是不是长生不老药,他说就是父皇吃的长生不老药。弄玉不明白,水银不是毒药吗,怎么变成长生不老药了?他说那是因为水银被炼成红色的了。水银还有一个重要用处。
“父皇的陵墓里要有长江、黄河、东海、南海和我们没见过的许多海,这些都要用水银来灌。”
“上哪儿找那么多水银?”
“全世界。”
“哎,不是长生不老吗,怎么又要造陵墓?”
“别人有,他也得有,用不用都放在那儿。”
经过一座宫室的时候,他说里面藏着三万六千斤的玉山。那是父皇最稀罕的宝贝,不让别人看,等到能看见的时候,就成了……他凑近弄玉的耳朵说:“棺—材。”
和他熟悉以后,弄玉就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多尿,他大大方方地说:“只有一泡尿是真的,另外几次干憋,没撒出来。”
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他母亲死得早,父皇忙着打仗的那几年把他放在雍城,兄弟们嫌他长得矮、黑,叫他“野猪”,经常欺负他。有一年冬天,他正在撒尿,他们突然合伙把他推倒在尿槽上,他爬起来,满手的黄水,钻心地疼。法律课的钟声响起来了,那些人走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尿,可他怎么也尿不出来。回到课堂上,尿又胀了。老师知道了就让他去撒尿,可到了厕所里,一看见结冰的尿槽他就发抖,又撒不出来了。最后老师把他领到厕所里,让他像女孩子一样蹲下来尿,他蹲了半天才尿出来。这位老师就是当今丞相赵高。除了他,任何人看胡亥尿尿,胡亥都尿不出来。他在黑轿子里尿的时候,总担心宦官们在外面听,也很难尿出来。其实宦官们都躲得远远的。
在子午岭的山坡上,他们并肩坐着,胡亥把宦官递来的第一杯冰果汁递给弄玉,掏出心里的话:“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她是庶出的,是父皇最爱的人,她才是真正的皇后!我知道父皇因为爱她而宠我,但扶苏毕竟是他的长子。”说到这种有关皇位的事,弄玉无言以对。胡亥不需要安慰,他盯着弄玉的眼睛,只是祈求她倾听,“瞧,”他指着自己的金牙,“这就是被他砍掉的。”弄玉很惊讶:“砍掉?”胡亥又让她看他的上唇:“那一剑还把我变成了兔子。”弄玉仔细瞧,发现人中里藏着个伤口,以前真没注意到,因为那两片褐色的嘴唇被金牙的光芒掩盖了。弄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胡亥说:“只是学剑。”
他们坐在同一辆车上有说有笑,有一个懒洋洋的背影挡了道,这人差不多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一直呆呆地仰望着隔着一条河的公主楼。随从拿鞭子抽他,他才醒过来。弄玉认出了他,田鸢被冷落已经半个月了,她心里一酸,下车跑到田鸢身边,对着那双惶然的大眼睛悄悄说:“我月底回家。”胡亥执着马鞭踱过来问:“熟人啊?”弄玉便介绍他们认识。胡亥仰起脸来,把优越的笑容抛给比他高半头的田鸢:“改天请你喝酒。”然后他把弄玉拉上了车。
田鸢一字不漏地记住了“十八公子胡亥”这个称呼,这是从弄玉嘴里说出来的。他还记得弄玉在车上笑盈盈地盯着胡亥的脸,那张地瓜脸也是眉飞色舞,金牙闪闪发亮,显然在说什么幽默得不得了的话。“要不是胡亥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早就该透过随从看见我了。”他想,“我真是笨瓜,她不来找我,我以为她有忙不完的正事呢。”弄玉给予胡亥的那种笑容,他好像从来没享受过,“那是什么呀?佩服?妩媚?可她对我总是冷嘲热讽的,有时候她连看都懒得看我,宁可盯着她那些图。”想到弄玉晾他十天半个月,原来天天跑去找这个人寻开心,他恶心。晚上,一种症状突然消失了—那是窗台约会期间频繁发作的心痛、幸福的痉挛、爱的症状。
其实当田鸢和胡亥站在一起时,弄玉觉得田鸢真的是很帅的。她又闻到了田鸢的味儿,回宫后又陷入了失眠。这时候窗台约会已经终止了,但她觉得今天田鸢会在深夜给她一个惊喜。这样等待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失望了,第四天的子时,她松了一口气:“笨瓜,你总算让我睡觉了。”月底她回家,没看见田鸢,便来到他家,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
“我告诉过你我今天回家,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忘了。”田鸢昏昏然地说。
弄玉拔腿就走。
当天晚上,田鸢来了。“我有罪,”他低声说,“到走廊上等我。”弄玉战战兢兢地来到走廊上,辨认走廊两端的灯火是否在移动。田鸢冲下来把她抄上了天,就像把她从匈奴人马背上夺回一样。在半空中,他紧紧抱着弄玉说:“我错怪你了。”她把头埋在田鸢肩头,以躲避使她睁不开眼睛的风:“他只是我的弟弟。”他们看星星,从手指尖开始重新抚摸,不知不觉穿越一片冰晶,飘上了没有一丝乌云的高空。跟他在一起从来不觉得冷。在澄净的星光下,弄玉发现田鸢眼角有个白渣,叫他别眨眼,伸出一根手指头帮他把白渣抹掉。她凝视着田鸢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它们。”
胡亥终于对一千级台阶忍无可忍了,要让弄玉搬到最底层去。弄玉考虑了一下,同意了。总不能为了田鸢一年半载来一回,每天爬那么高的楼吧。宫女宦官们通宵穿梭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田鸢是不可能来了。不过她还是在楼上多住了几宿,等着最后一次子夜相会。没想到,田鸢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生气:“好啊,你不用受那么多累了。”他终于学会为别人着想了。可他下一句话让弄玉很不是滋味,“我已经习惯了把心里的你约出来玩。”弄玉想:什么意思?难道我……活色生香的我就躲过你吗?只有你叫我“滚”过呀!
在田鸢眼里弄玉确实是无处不在,山坡上、楼台上、树上、花瓣中、云彩里都有她的幻影,满足于这些幻影时,他就不是那么渴望见到她了。这期间她的面孔又模糊起来,就像在城堡里推托他求婚后那样,好在相爱的过程表明这不一定是个坏兆头。
入秋的一天,他在通天塔下看见弄玉混在工匠们当中,工作服都磨破了。他没过去打扰她,但悄悄让桑夫人为她做了一件粗麻衣,特意在肘和膝盖的位置绣花,让那些地方厚一点。弄玉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宝献出来,弄玉笑着躲它:“不行,这哪是干活的衣服啊,分明是小孩子穿的。”田鸢把她摁在床上给她换,但是他忘了弄玉的腰带是怎么解开的了。还是弄玉自己解开了腰带,换上了童装,让他看一眼,再脱下来叠好。趁他高兴,告诉他:“我要到关外去挖宝了。”
田鸢的脸一下就沉下来,弄玉知道这个小心眼在想什么。
“你记住啊,他是我弟弟,不是外国的王子!”
孔雀传书
这件事往后推了推,因为孔雀送来了一封怪信:“玉人玉人,凤凰游之;彼君子兮,爰以求之?”田鸢不承认这是他写的,骄傲地说自己是文盲。弄玉怀疑是百里桑在跟她开玩笑,就找出百里桑以前送给她的“维凤有巢,维鹅盈之”之类的诗查笔迹,可又觉得百里桑现在的笔迹应该成熟一些了,她就回家试探百里桑:“你很久没把诗给我看了。”这家伙不耐烦地说:“写屁诗,这年头谁还写诗。”此人的嫌疑可以排除。“那就是春秋年代一个花痴公子显灵了,”她告诉田鸢,“你的醋吃不完。”
过不了多久,第二封信又来了,说秋雨霏霏,看在孔雀淋湿了羽毛的分儿上还是给他回一封信吧。弄玉就在枫叶背面告诉他:我最讨厌躲躲藏藏的人了。但在路上一看到美男她就想:“到底是谁呢?孔雀缺心眼,谁给它一片树叶它都送。”也许他竟是个隐身人,竟然就在身边呢。她觉得跟一个隐身人斗斗法挺解闷的,他要是真蹦出来,也怪好玩的,后来就不把这些信给田鸢看了。
他们在信上互猜长相。弄玉说他一定长得很惨,否则怎么偷偷摸摸写信呢,隐身人乐呵呵地出了一道题给她:邹忌、宋玉、秦舞阳、荆轲,认真猜猜我是哪一型的?弄玉没见过这些人,没法猜。他便吹嘘道:宋玉的脸再黑一点点就是我。听起来这好像是田鸢的脸,弄玉对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好感,但仍然告诫自己:假如这家伙胆敢跳出来,我就一口咬定不认识他。
他对弄玉的描述基本上准确:你是个牛奶里泡大的雪白的姑娘,你不丰满,个儿也不高,但是小女人青春常在。弄玉估计他偷看过自己,不以为奇。一天晚上,隐身人的信从田鸢已经不可能光顾的窗户飘了进来,孔雀的羽毛在窗格间微微颤动。隐身人想知道这里的灯光是什么颜色,弄玉说这里的灯笼都是无色透明的,灯光就是火的颜色,没什么奇怪的。
她谨慎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避免炫耀身份,尽管它有可能早就被识破了。她说自己曾经生活在空中,现在透过窗户却能看见桂树的枝条,隐身人对这种环境表示惊讶,问她是不是住在月宫里。当事情发展到隐身人想知道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睡觉的女人穿不穿衣服时,弄玉中断了通信。她还不想同田鸢以外的任何男人谈论光身子的事。
隐身人的哀求随着一片片枫叶飘来,求她宽恕一个痴情人的轻薄,求她不要这么冷漠,至少在十封信后回一句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弄玉不明白这人用什么好吃的东西支使她家孔雀半夜三更来回跑腿都不累,莫非这头孔雀并不是她家的孔雀,而是被隐身人收养的、它失散的孪生姐妹吗?
隐身人被她的冷漠激怒了,摊牌了:别看你假装冷漠,实际上你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痴情女人,一旦爱上谁,会是最热烈无畏的,什么也拦不住你。弄玉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我的眼睛已经熬红了,你怎么不让人睡觉!第二天清晨,一只小瓷瓶拴在孔雀翅膀下面捎来了,瓷瓶上写着:在一瞬间洗去血丝的眼药水。弄玉躺在床上,桂花的芳香一阵阵袭来,眼里清凉而又舒适,她忽然感到幻影与现实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在随后的通信中,隐身人开始畅想见面的场景。他说有一百倍的甜言蜜语都为她留着,一整天都说不完,只要去一回,肯定想第二回。弄玉问:要是见了面反而一句话也没有怎么办?隐身人说,发呆也不错,俩人可以一起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晒太阳,像两只自由自在的鸭子一样。
这段时间胡亥来催她什么时候动身,她烦躁地推说自己不舒服。她去找过一次田鸢,田鸢劝她离胡亥远点,这个人拿杀人取乐,每个月都要到云阳县大狱里提一个死囚来杀。其实弄玉早就听说过这件事,胡亥是被他的老师逼着去上课,练狠劲儿。她问田鸢:“你没杀过人吗?”田鸢就没话了。
她撇开现实中的种种纠葛,回宫去和隐身人斗法。她一度怀疑隐身人会跟踪自己,便问:你会找到我吗?隐身人让她寄一缕头发来,说他像狗一样循着气味就能找到人。在一封来信中,他写满鳝丝河蚌、蟹粉蛤蜊、乳鸽牛柳这些字眼,似乎想通过食欲引诱她赴约,她又感动又好笑:这人可能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她答应在咸阳某个清静的角落里请这人喝甜醴,这人说:只要你来,请我喝尿也成。弄玉身上涌起一股暖流,田鸢已经很久没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了。
但是,隐身人真的约她,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她经常说自己不在咸阳,或者干脆不在关中。到现在为止,她还没问过隐身人在哪里,也不好奇,她总觉得这是一个咸阳人。隐身人继续花言巧语:你常出门,我也常出门,你到了一个地方,我也到了一个地方,如果这两个地方是同一个地方,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弄玉问:你不怕见面破坏现在的感觉吗?我们都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这话让隐身人沉默了。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天,不敢把写给隐身人的信交给给妹妹送信的孔雀。终于,她收到了回音:我等你主动提出邀请。弄玉问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答复:“在听音乐。”
“什么音乐?”
“心里的音乐。有抑郁、悲伤,也有幸福的暖流、偶尔闪现的喜悦和豁然开朗。”
“我打扰你了。”
“不。本来想和你一起听的。”
弄玉想见他了。他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我就找个地方见你。他选择了河边,就是过去一封信里说过的像鸭子一样躺下来发呆的河边。他这样介绍自己的特征:瞅谁最傻,你就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记住,一定要找最傻最傻的人,找不到不要哭鼻子。弄玉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封信:好。
约会前一天晚上,弄玉辗转反侧,对那个即将去见陌生男人的女人说:你不是我,应该说你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像孪生姐妹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必对我负责,而且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她给这个虚拟的女人起名字,捏造她的身世和身份,甚至考虑是不是采用嫦娥下凡的说法以便随时逃遁。她还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孔雀是哪里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你了解我多少?……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离约会还差一个多时辰,她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跑到窗前看雨有多大、会不会破坏见面的兴致。雨虽然不大,窗外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却让她醒悟了:
“我根本不是另一个人!我不可能把自己分成两个人!”
她很想给隐身人写一封信推掉约会,但是孔雀不会在雨中飞来。她换好平民的衣服又坐下,一点也拿不准到底要不要去。最后她想:隐身人也没那么傻吧,这种天气傻子才会去。
这雨一直下到傍晚。在晚霞中,孔雀送来一封信,隐身人说他在河边等了一下午,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她是生了病,还是睡过了头,连猫跳到房顶上都吵不醒?他还激动地写了很多胡话,说什么一切看起来像是文字游戏,实际上被两个有血有肉的人驱使着,这无疑是两个真实的人在互相寻找。弄玉认定这一切都是梦,果断地回了信:对不起,我是一个没有权利做梦的女人。现在她只想逃离咸阳,到不管多么远的地方去忘记这一切。
第二天早晨,她去找田鸢辞行,田鸢不在,桑夫人说中午也许会回来。她回宫找到胡亥,答应马上出关中。下午找田鸢又扑了空,桑夫人让她在屋里等,她推说有事,出门了。但她不知所往,这时候她不想回宫去面对那已经是属于隐身人的窗台。她彷徨了一下午,以隐身人等待她的耐心等着田鸢。傍晚终于见到了田鸢。听她辞行,田鸢有气无力地说:“我话都说尽了,你好自为之吧。”
弄玉不想让他在离别的日子里难受,也不想让自己一路堵心。
“他只是个小孩儿。”
“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呀。”弄玉捏捏他的手,说出这句曾经捧着他的脸说过的话。